震後的映秀和中國很多小鎮一樣,年輕人幾乎都離開了。趙小康是為數不多留下生活的一個。
地震時,趙小康在阿壩師範學院念高二,這是一所當時專門培養小學老師的大專院校。他是學校舞蹈社的成員。
那一晚,他和 1000 多個學生以及 100 多個傷員在學校操場上過了一夜,“你走過已經沒有感覺,已經被嚇懵了,一堆屍體,一堆人,”趙小康回憶說。
3 天后,當他在學校門口見到母親時,“繃不住,還是哭了。”
趙小康的家在地震中坍塌,慶幸的是家人尚在。
4 年後他從阿壩師範畢業,他的同學大多成為了小學老師。趙小康的軌跡略有不同,他加入了汶川縣城的羊角花藝術團,跳了兩年舞。
但他的父母固執地認為“跳舞不能跳一輩子”。辭職後,趙小康再一次與地震有了交集。
他意外獲得了一份在映秀當地做社工的工作。這時候,無論他還是父母都不瞭解這份工作的含義。
這是 2014 年。大部分在地震後到汶川的志願者和社工都已經離開。
留在映秀的社工組織只剩下兩個:廣州大同和香港理工大學的社工服務項目。趙小康分別在兩個項目服務過,他也是社工中唯一的本地人。他主要的職責是通過舞蹈帶動映秀鎮八個村的社區聯動,改善當地婦女的生活。
他的父母則將其解讀為“開舞蹈班,教人跳舞,而且是免費的”。
但趙小康發現了這份工作的治療意義,對他服務的對象,也對他自己。甚至連其中的困難,都能讓人思考“世界何以至此”。
2017 年,在項目同事的介紹下,趙小康離開映秀,到了成都。現在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四川大學的地震寶寶項目,研究地震後出生的孩子的教育問題。
10 年後,趙小康的生活仍和“汶川地震”緊緊聯繫在一起。
今年 3 月 2 日,我們和趙小康在四川省邛崍市的文君井見面,那時他正忙於當地民政局的社工項目。
“2012 年我從師範畢業,其他同學都陸續去當老師,做公務員了,我因為喜歡跳舞,就在汶川縣城的文工團跳了兩年舞。當時正在地震重建,政府就把我們派到外地做感恩的公益演出。那時候收入特別低,一個月一千五六。
但我家人認為跳舞不能跳一輩子,剛好 2014 年 5 月廣東大同招社工,我面試成功後,就把我派到了映秀站點。之後我又加入了香港理工大學的四川災害社會心理社工服務項目,這個項目有香港基金會的支持,每年都會有幾百萬過來。
香港的研究團隊調查後發現當地居民存在第一生活單調;第二鄰里關係不協調;第三就業困難;第四親子教育的問題,丈夫在外打工,妻子獨自在家撫養孩子。
所以我們在第一和第二階段做災後康復,心理支持和情感支持,我是在最後一個階段參與的,主要做社區服務,負責映秀八個村的社區聯動。
生活單調我們就開設了舞蹈教學,當地婦女本身也喜歡舞蹈,因為映秀本地的文化就是跳鍋莊舞。
我們從張家坪村開始,每週三和週五下午去村裡免費教她們形體、瑜伽、民族舞、鍋莊等。我們選她們的空餘時間,不佔用她們的工作。
從張家坪村出來後,我又直接在映秀鎮建立了舞蹈中心,請各村的五名婦女來學習,再回到自己的村裡教其它婦女。
除了跳舞,我們也教他們減肥、化妝、羌繡等課程,還請醫生過來教他們心肺復甦的醫學知識等。我們在村裡舉辦篝火晚會時,婦女還會拍賣她們繡的羌繡手工活。
我們社工一共 10 個人,只有我是當地的,很多是外地的,陝西、北京等各地都有。各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人員參與,比如成都信息工程大學、四川理工大學和四川大學的社工和實習生。
很多大學生都很熱心,但他們不瞭解當地的民風民俗,比如我們不能去提‘地震’這個詞,很多敏感詞彙我們都不會提,因為他們會聯想很多,但很多大學生過來就很盲目地做,他們不懂。
一個大學生過來,他們還沒有當地居民有社會經驗,你還對他們進行服務,這就是很大的問題。”
地震前,映秀是阿壩州最大的工業區,本地人大多在映秀灣電廠、九寨藥業等工廠工作。和全國各地衰退的工業狀況一樣,2000 年後,映秀工廠僱傭的人數逐年減少,但仍然能為當地居民提供不少工作機會。
地震後,由於工廠搬遷,居民面臨重新就業的問題。時任四川省委書記劉奇葆佈置了要“把映秀鎮建成現代抗震建築博物館”的任務。
當地居民則圍繞著這一“博物館”的定位做著和旅遊相關的工作。
但“博物館”的吸引力遠沒有想象中大。
這並不意外。即使在地震前,在旅遊景點眾多的四川省,映秀鎮也只是前往九寨溝、臥龍和四姑娘山的必經之路。
即使地震後建立了映秀震中紀念館和被稱為“國內首創大愛文化旅遊品牌”的愛立方展覽館(現已關閉),但也不足以形成一個有競爭力的旅遊景點。
2014 年,當趙小康開始做社工服務時,映秀鎮的年輕人已經離開,留下的大多是領著政府補貼金的中老年人,他們是趙小康服務的主要群體。地震後他們失去了耕作的田地,有些失去了家人,他們需要重新生活。
“映秀現在更多是就業問題,本來映秀是工業園區,地震後所有工廠都拆了,大家就業機會少。除了節假日,映秀幾乎沒什麼人,一條大道上,從頭到尾都看不到一個人。
那種熱鬧的氛圍沒有了。
當地只有旅遊,前幾年大家除了開飯館就是開旅館,互相打工,賣旅遊產品,當導遊。但是和 2014 年相比,節假日來映秀的已經少了一大半,也可以說幾乎沒有了。
以前九寨溝的旅遊團會經過映秀,現在九寨溝也沒有了(2017 年 8 月 8 日九寨溝發生 7.0 級地震)。只有去四姑娘山那邊的散客,但大家不會在映秀住,不會在映秀吃。
我們之前做過很多招聘會,成都、都江堰、阿壩州定期都有招聘會,我們會把信息提供給居民,大型活動我們還會貼海報,比如汶川縣的皮鞋廠、服裝廠的招聘,我們也會家訪問他們的需求。
但他們都不願意去。我們面臨的多數是 30 歲以上的,他們覺得這個年齡沒有必要再出去了。有些去了又回來了,我們也沒有跟進,他們不願意,我們也不能強迫。
前幾年我們更新這些信息比較頻繁,但後面覺得沒什麼意義了,因為大家都不去。
後來我們就換了方向,因為映秀還有很多貧困、就業能力弱的人,我們就聯繫資源,幫一些貧困戶買了小母豬,教他們養,這樣下了小豬可以賣錢。我們請當地畜牧局教他們養,教他們藥怎麼用。
結果他們就把豬殺來吃了。
他們沒有那種意識,文化水平在那裡。這戶家庭的母親有精神疾病,又超生。我們在這一戶做了實驗後,就沒有再做了。
在映秀做社工困難太多、太多了….一是我們在整個居民、政府的眼裡,地位不高,原因是他們就不理解社工是做什麼的,不瞭解我們,很多就說‘他們是搞活動的’,‘他們會做心理服務’,都很片面。
他們以為你是志願者,他們可以參與,也可以不參與。
我們的防震減災小組需要十個婦女和十個孩子準備應急包,但他們就是不理解你為什麼做這些,他們說‘我要跑,我就往空曠地帶跑就是了’,但他們在跑的過程中不知道要帶什麼藥品。
他們不參加,不聽社工的指揮,不關注,不在意你們在做什麼。
社工本來就是高校裡的一個專業,而且社工是有工資的,我們做這個項目也是有工資的。我們社工做事情是有理念、有方法、有計劃地去執行,最後我們還會總結和反思。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工作,而志願者只是過來幫忙,他只要有意願就可以幫忙,是他們愛心的奉獻。
政府方面的困難也很大。大型的超過一百人以上的活動我們必須和政府商量,相當於邀請它,它說不能做就不能做。你在人家的地盤上做事,不邀請人家不好。說白了,你是為它工作,必須把榮譽給到它。
我們第一次舉辦‘婦女文化節’需要一個很大的操場,我們招募了兩百多個婦女,需要消防,需要城管,但是我們社工肯定請不到,我們就只有從上往下,讓政府出面。我們找到當時映秀鎮的書記,把我們的活動方案交給他,但他完全不理我們,他覺得這種小事情他不想管,他覺得村民不鬧事就可以了,不想搞事情。
後來我們就找到另外一個鎮長,這個鎮長管民兵、軍隊這一塊,他比較瞭解,因為他參加了很多防震減災的活動,再通過他去找書記。所有這些事情就導致我們活動的時間、行程都會產生變化,因為用不同方式遞上去之後,政府做事情又很拖,一拖就會產生變化。”
趙小康加入社工組織時,24 歲,每個月掙著 800 元的工資,“要是看映秀鎮當地的收入水平,我可以收支平衡,但你要從年輕人角度出發的話,就…”
這份工作對於他來說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他需要學會與不理解他的居民相處,同時也要和當地政府博弈。這一過程中,他的收入也從每月 800 元,上升到 3000 元。
2016 年,香港理工大學的社工項目結束時,趙小康開始認真考慮把社工作為自己未來的職業。
他意識到映秀仍需要長期的支持和扶貧,他希望能延續這些社工服務。
但沒有了香港理工大學的資金支持,他必須尋找新的資助機構。民政局成了他的來源之一,2016 年他在當地註冊了一個社工機構,承接汶川縣民政局的項目,其中就包括了他此前從事的婦女文體教育類服務,同時也包括老人健康、青少年志願者培育、防災減災等工作。
那時,他是項目唯一留下來的社工,也是唯一的本地人。他計劃著把社工機構擴大,吸引更多社工加入,持續為映秀提供服務。
他設想如果順利,這也許能成為他維持生計的方式之一。
但一年後機構就因資金短缺被迫關閉,“ 當時我說一定要把它做下去,但確實考慮到我要生存,就沒有延續下來,”趙小康說。
讓他遺憾的是,社工服務停止後,“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樣”。
“香港理工大學的項目在 2016 年快結束時,我們希望有一些延續,所以我又待了一年,在映秀承接汶川縣民政局的項目。把一些政府項目打包給婦女,讓他們去發現社區裡困難人群的需要。
但這個機構只做了一年就結束了。第一我考慮到自己的發展,在汶川的時候,我也持續接觸了成都的項目,有些項目比較吸引我,我一直待在汶川會有侷限。第二是那一年政府給的錢很少,特別少,經費非常短缺,所以我就沒有再繼續承接了。
最後停下來,我覺得很遺憾。
我們最初建立舞蹈中心,選出每個村 5 個骨幹婦女,建立微信群,目的就是調動她們的自主性,等我們離開了,她們自己可以參與。現在我們舞蹈中心還在,群還在,但社工不去支持他們,就停在這兒了。
以前一些主題活動我們主辦,請政府參加,我們離開了,也沒人主辦了,政府迫不得已的時候會做。但政府做的方式和社工做的方式不一樣,政府更注重儀式,我們更注重陪伴和參與。
我們也培養了舞蹈骨幹,但沒有一個外人在中間主持時,就沒法進行,後來他們排舞過程中有一些口舌,就會吵起來。我們也選了各方面的領導者,比如隊長、服裝、化妝、財務,但他們就是沒辦法繼續統籌。他們沒有這個意願,也沒有這個能力。
每個村有舞蹈隊後,政府有各種各樣的活動就會要求舞蹈隊表演,但是婦女肯定不願意,因為他們也有工作要做,這樣影響了他們的工作和生活。
最近兩年這些活動特別多,像‘精準扶貧’、‘文明世風’這樣的主題建設活動,各個地方來檢查,他們就要表現這個村,這個地方的居民生活很開心,‘你看天天都有人在跳舞’。 政府肯定就是這些方法。
所以現在就很矛盾,感覺到頭來是我們在幫他們去幹這些事,婦女也會排斥,但沒有辦法(無奈)。
現在,汶川對我們來說是心結了。
很難做起來,沒有人願意在那個地方做,除了當地人。如果要做,我們也可以從成都拉社工項目,但沒有什麼意義。現在當地還有機構在做,但我看他們做的東西跟社工沒什麼相關了,已經是政府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因為他們拿的是政府的錢。
地震剛結束有幾百個機構,幾百個志願者團隊、救援隊、基金會都在映秀做,太多太多的人。現在都撤出了,全都沒有了。
一部分原因是錢少,另外一部分是拿政府的錢,政府就有要求,它把錢給你,肯定要配合他們的工作,實現他們的目標和成效,但社工有他自己的專業價值,是吧?像我們團隊就很明確,我們要做自己的事,但你在人家的地盤上做事,就很困難。
之前政府支持我們只是因為我們培訓出來的舞蹈隊對政府是有用的,有非常大的作用,因為映秀很特殊,是一個接待的高發點,隨時都有接待。
但其他和他們不直接相關的,你對他們來說就是找事做,他們自己也很慢,什麼時候有時間處理你的事?
我們團隊剛到映秀做前期評估,就要做大量的問卷,找政府、找居民,找各種人填,政府就很反感,他們覺得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
他們認為我們是邪教,它不認識你啊,香港那個項目又有很多人是外地的,不會說四川話,說也說不清楚。”
趙小康身上一直有 3 個標籤——“農村”、“師範”、“專科”。
畢業後他沒有選擇這些標籤所設定的既定軌道,而是選了一份他讀書期間完全不曾聽過,直到工作一年後才理解的社工職業。
他面臨著所有 20 多歲的年輕人都曾面臨的壓力
——成家立業,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的步伐比同齡人更慢,“我覺得我沒有那麼的去趕,所謂人生的那些安排,”趙小康說,“我同學現在還有人在考教師證,結了婚還在考,”他說,“有的同學已經結婚了,現在又離婚了。”
趙小康很滿意現在這份工作,工資比以往高,項目教授也鼓勵他報考四川大學的社工專業,今年 12 月他就準備參加四川大學的研究生考試。
“我對我的生活還挺滿意的。”
“這份工作,我也想放棄過,很掙扎。
我家裡人不支持我,我給他們都解釋不清楚我在做什麼,他們只曉得我在映秀開舞蹈班,教人跳舞,而且是免費的(笑)。
他們覺得我一天都在做志願者,不是正經的工作,工資低,只有社保,沒有公積金。我媽每次問我,我就回答‘有有有’,我沒有(錢),我也說‘有’。
我同學現在在當老師,他們也問我:‘你到底在做什麼?’我解釋半天,他們聽不懂,我就不解釋了。
但如果再回去一次,我還是會選社工。
有一個詞叫‘同化’ ,雖然我們在做治療工作,但我在治療他們的時候自己也會有治癒。我們在映秀接觸的人群比較特殊,我們要想盡辦法引導他們,這個過程中,我也會想到自己跟家人的相處模式,我想開了很多,沒有那麼多抱怨了。
以前那種不自信,自卑也少了。
我從農村出來,剛從師範畢業做社工的時候,接觸的主要是廣東、香港的高資歷、高學歷的人,他們說話很理論化,我聽不懂,有落差感,有些自卑。我不敢說話,只埋頭做事,但是我做事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就很緊張地工作,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
但現在我也在帶這些學校的學生,我講有些東西的時候,我自己都沒想到我能講出來,可能因為經歷多了,覺得這件事本就該這樣做,你不應該去害怕,直接做就是了。做的好與壞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沒有以前那麼多顧慮了。
以前我最大的壓力就是成家立業。我們汶川那邊很多人都在考公務員,這樣這一輩子好像就很明確了,我父母也催我考。
但現在我每次回家他們也覺得我很開心,從我和身邊的朋友、同事的相處他們也能看到。
他們沒有逼我了,他們已經妥協了。
我的困惑?(頓了一下)算是解決了吧,時間解決了。
以前我想過去商業的舞蹈室教跳舞,現在我不想了,因為心更靜了,我有自己的工作經驗,還是覺得這份工作比較適合我。因為你能看到一個人的改變,大環境的改變,一群人因為你做的事情而改變。
當我要下決心離開的時候還是會猶豫,捨不得這份工作,因為有很多回憶。”
題圖及內圖:趙小康,unsplash,haiwa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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