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技術冷戰與中美冷戰的序曲

鄭永年:技術冷戰與中美冷戰的序曲

中美兩國的貿易戰,至少在言語層面,正在激烈地交鋒之中。目前的局部貿易戰會不會升級成為全面貿易戰?貿易戰會不會導向技術冷戰?技術冷戰會不會升級成為全面新冷戰?這些都是人們關注的問題。

如果中美能夠在理性引導下,只打一場有限貿易戰,不僅兩國可以維持正常貿易關係,目前的世界秩序也不至於解體。但如果貿易戰失控,最終演變成技術冷戰甚至新冷戰,就意味著現存世界秩序的解體。在今天的世界格局中,中美關係絕對不是簡單的雙邊關係。人們可以把中美關係稱為國際關係的兩個最主要“柱子”,缺一不可,哪一根“柱子”倒了,國際體系就會垮掉。

很多人對今天的貿易戰很亢奮,也很恐懼。不過,從積極面來思考,一場有限的貿易戰也不無正面意義。如果雙方都感到貿易戰對自己會有重大損失,大家就會變得理性一些,意識到在經濟全球化和互相依賴的情況下,民族主義情緒沒有多少用處,解決不了問題,必須找到和冷戰期間不一般的行為方式。這對美國尤其如此。在貿易問題上,現在特朗普政府還是停留在“冷戰”思維階段,對今天覆雜的世界貿易格局沒有理性認識。

很顯然,這一波全球化以來,世界產業鏈發生本質性變化。從前一個國家制造一個整產品,但現在一個國家只製造一個產品的一些甚至一個部件,一個整產品是由眾多國家制造的。儘管中國被視為世界製造工廠,但確切地說,中國只是組裝工廠。很多產品部件都是由其他很多國家生產後運到中國,中國組裝後再出口到美國。從這個角度說,中美貿易戰必然會影響到其他參與產業鏈的國家。

再者,受貿易戰影響的不僅僅是貿易量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全球貿易體制的問題。國際貿易體制的形成就是為了減少和解決貿易糾紛,但如果一些國家避開國際貿易體制搞單邊主義的貿易戰,那不僅破壞國際貿易體制,也大大打擊國際社會對國際貿易體制的信心。這一點,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剛過去的博鰲亞洲論壇上說得很清楚,他認為貿易戰會對多邊國際貿易體制產生災難性後果。

就中美關係而言,貿易戰也會促使雙方意識到,在推進國內工業化和現代化時,必須同時考慮其他國家的利益。例如,美國生產什麼、消費什麼、生產多少、消費多少,就會影響到中國;反之亦然。任何一個國家,尤其是經濟大國,在全球化時代如果過於自私,必然會產生負面的外部反應。

如果這次貿易戰能夠促使人們思考這些問題,不僅有利於中美關係重建,更有利於國際經貿關係甚至整體國際秩序的重建。

全面貿易戰爆發的幾個方向

貿易戰會不會朝這個積極方向發展?經驗的看,概率不是沒有,但很小,更大概率是往更壞方向發展。如果全面貿易戰爆發,中美之間的冷戰就會變得不可避免。實際上,至少就美國強硬派來說,貿易戰是新冷戰的起點。從貿易戰到技術論戰再到全面新冷戰,這裡的邏輯和路徑都很清楚。

最近幾年,很多學者把今天的國際格局比喻成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格局。一戰之前也經歷了類似今天的全球化,至少在歐洲國家之間,經濟上互相依賴的程度,並不比今天中美兩國之間低;同時,歐洲國家和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的貿易依存度也不低。當時人們也不相信戰爭會爆發,因為國家間的戰爭就是互相傷害。不過,戰爭最終還是爆發了,並且是熱戰。原因很簡單,在“國家安全”和“經濟利益”之間,人們做出直截了當的選擇,那就是“國家安全”。今天的情況也差不了多少。邏輯地說,貿易依存度既可提高,也可減少,甚至脫鉤。

就中美經貿關係而言,前些年美國一些學者把兩國關係稱為“中美國”,中國直到今天仍有人把中美關係稱為“夫妻”,即使是不情願的、甚至強迫的“夫妻”。不過,這樣的看法過於簡單。“夫妻”不僅可以離婚,還可以成為仇敵。

如果美國強硬派想把中美關係引向冷戰,那麼這次貿易戰至少可以起到兩個作用。第一,貿易戰減少中美貿易依存度,直到最後脫鉤。第二,美國向盟友發出信號,並開始調整和強化和盟國的關係。在兩國貿易高度依賴的情況下開始冷戰,美國對自己的傷害會很大。貿易戰便是一個調整時期,逐漸把成本減下來。一旦脫鉤,政治上甚至軍事上的冷戰便開始。一個明顯事實是,美國的貿易戰不具普遍性,即針對所有國家,而是專門針對中國,美國已經把對盟友和對中國的貿易政策區分開來。

這裡還有一個人們沒想到也不肯面對的問題,就是即使這場貿易戰因雙方覺得對自己不利就不打了,在危機時刻戛然而止,但在一定程度上,美國也已得到想要的效果,就是拖慢中國崛起。正如一些觀察家所說,今天中美兩國已經開始了技術冷戰。正如美國政策界和決策圈所公開明示的,美國發動這場貿易戰的最終目標是“中國製造2025”。

對中國來說,“中國製造2025”是一個長遠的國家經濟發展規劃,但美國並不這麼看。美國認為這是一箇中國超越美國甚至威脅美國的計劃。事實上,中國內部也有不少人(至少在知識界)把此視為中國超越美國的計劃。這些年來,不少人不是把中國本身的可持續發展視為目標,而是把超越美國視為目標。給國際社會的一種強烈感覺就是,中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超越美國。這種過度的宣傳更強化了美國西方對中國的憂慮或者“威脅感”。

再者,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技術發展也已經累積到一定水平,在一些領域趕上甚至超越西方,西方感覺到實實在在的競爭壓力。在這個情況下,如何拖延甚至遏止中國的技術超越,是西方戰略家這些年在對華政策上所考量的一個主要問題。在這個層面,可以說,技術冷戰也具有必然性。

今天西方的普遍共識是,儘管中國技術發展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但這麼快速的發展主要是因為西方技術在中國擴散。西方認為,中國是這一波全球化最主要的受益者,因為中國是從這一過程中發展起來的,其中西方技術擴散和西方向中國開放市場是兩個主要因素。就向中國開放市場來說,西方促成中國的人口紅利轉化成為經濟活動,“西方技術+中國勞動力”促使中國成為世界製造工廠。就技術來說,高鐵就是其中一個案例。

要防止中國在技術上超越西方,西方也必須在技術上做文章。很多年裡,西方對中國的所謂“工業信息諜報戰”,及中國企業對西方企業的“技術轉讓”要求一直耿耿於懷。美國在奧巴馬政府期間,已經明確把如何阻止中國這麼做提到政策議事日程中。特朗普上臺後,儘管很多方面和奧巴馬政府的政策背道而馳,但在對華政策上不僅具有一致性,且更進一步。近年來,歐洲和日本等技術先進國家在這方面的防範心理也越來越甚。

美國兩黨形成統一戰線 

因此,儘管這次特朗普發動貿易戰及其貿易戰的方法,並不是所有西方國家都認同,一些政治人物甚至持批評和反對態度,但在針對“中國製造2025”方面,可以說整個西方達成一定“共識”。在美國國內,無論親華還是反華,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在這方面更可以說結成“統一戰線”。

怎麼和中國進行一場技術冷戰?目前來看,西方主要是“兩條腿走路”。一方面,西方防止對中國的技術出口,尤其是防止高端技術出口中國。另一方面,西方防止中國企業進入西方市場,尤其是高科技領域。西方總是把技術進出口置於西方“國家安全”的概念構架中去認知和討論,明顯表明西方把經濟和國家安全綁在一起。一旦冷戰爆發,西方在這方面的動作會更大。儘管中國發展到今天這個水平,西方怎麼做都難以圍堵和中止中國崛起,但必然會拖慢中國崛起。

沒有多少人預見到今天的中國國際形勢,會發生如此戲劇化的改變。儘管在冷戰結束以來,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中國威脅論”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但所有這些聲音被簡單地視為“冷戰思維”,被人們人為地忽視了。儘管美國強硬派一直沒有中斷過製造新冷戰格局,但在全球化時代,一場新冷戰被視為是不可能的。儘管美國方面多年來一直在中國周邊挑釁(尤其近年來在南中國海問題上),但因為中國有效地應付了這些挑釁,人們便很藐視美國,覺得美國不過如此,沒有能力對中國進行更大規模的挑釁,或者進行一場新冷戰。

現在國際局勢鉅變,很多人不能理解,就簡單地說是特朗普個人的錯誤,認為是特朗普個人“非理性”甚至“瘋人行為”所致。特朗普個人因素當然很重要,主要是因為特朗普政府的決策機制發生重大變化。特朗普政府的決策模式是商人+軍人。這個模式讓決策效率大大提高,但缺失中國人所說的“權衡”過程,容易導致在外界看來是“非理性”甚至是“錯誤”的決策。不過,特朗普政府本身就不會有如此認知。在他看來,他所做的正是美國很多屆總統想做而做不成的一些事情。

不管人們喜歡與否,美國正在做其應當做的事情,中國也會做出其應當做的回應,這就是國際政治。國際政治上有“認知”(perception)和“錯誤認知”(misperception)的分析,無論是“認知”還是“錯誤認知”都不是對錯的道德判斷,因為兩者都是“社會事物”,一旦產生了,都會對現實政策產生影響。

美國正在發動的貿易戰或冷戰,對中國構成嚴峻挑戰。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能取得如此大的內部建設成就,主要是存在一個和平的國際環境。而這樣一個和平國際環境,是中國和外在世界互動促成的。在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就國際局勢做了一個正確判斷,那就是和平與發展是國際兩大趨勢。

根據這個判斷,中國進行改革開放,中國的改革開放反過來促成了世界發展與和平。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鄧小平的正確判斷和中國本身的努力,中國能夠經歷40年的和平國際環境。今天,不利於中國的國際政治環境又回來了。中國無可、也不能逃避現實,只能直面。中國如何應對,不僅決定自己的前途,也將決定世界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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