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坛佳话(人物)

画坛佳话(人物)

配图与文字无关

王金洲

天色朦胧,我下班回家入小区,见一大客车横亘花坛甬道。小区内不许进车辆。我多管闲事道:"谁的车停在里面?"

无人应答。我又去监控室。一大头保安回我:"你那幢楼有个画家,去上海办了画展。这不他的画用大客车运回来,暂停一下。"

我吃一惊。保安递我一份画家的宣传册。画展主办方四家单位,抬首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和新华社。册上还有画家人头像。画家叫陈秋田,我在电梯里见过。他高个,蓄披肩发,兼具艺术家的儒雅和潇洒。夺人眼目还有一句话:曾任绍兴书画院院长。我傻子似地回过神,啊啊半天,说了一句没想到。

画家陈秋田住我家楼上。

从此,我对他肃然起敬。路上遇到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不好意思,陈老师,以前我不知道,失敬失敬。"他对我的冒失毫不介意,光润的长脸漾起几缕写意笑纹。

一双休早晨,我买早点路遇陈秋田,邀他到我家坐坐。他早饭未吃,就去了我家。在我家沙发上,我一边吃早点,一边听他说话。我吃完,他也起身告辞,说:"我得回家吃早饭。"没想,我吃早点的一次性杯子等搁茶几上的杂物,他收拾带走。我受宠若惊,长一把年纪从未得到过如此礼遇。他第一次上门,是贵客,又年长我近二十岁。我赶紧从他手里抢回我制造的垃圾。我为这事感叹不已。同时促我了解他一二。

绍兴有一条颇有名的老街,叫斗门老街。斗门老街出过很多名人,包括大书画家、大作家等。陈秋田就出生这条街上,书香门第,父亲是山水画画家。和著名作家柯灵是邻居,柯灵很欣赏他父亲的画。陈秋田秉承了父亲绘画的天赋,聪颖如麒麟童子,从小绘画就拔尖,加上肯吃苦,人物画尤其传神。他成了当代中国人物画大师方增先的入室弟子,曾任绍兴书画院院长、浙江省美协理事、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副秘书长。

陈秋田跟很多大书画家都有交往。在他的美术著作《与美同行》里作了记载,沙孟海、赵延年、费新我、叶浅予、陆俨少……至少有四五十位如雷贯耳大师的名字。我冒出世俗的念头,这些大师的书画如今已非常值钱,问他可曾收藏。陈秋田严肃地竖着一根手指,说:"我从没为自己要过一幅书画。"过一会,他又说陆俨少主动送他一幅画,都被他谢绝。

瞠目结舌。

陆俨少是近代杰出的中国画家,与李可染并誉为"南陆北李",堪称近代中国画的一代宗师。

我惊呼:"陈老师,陆俨少的画拍卖拍出数百万上千万都有。你怎么会拒绝呢?"

……

上世纪80年代初,绍兴在书法朝圣地兰亭搞书画治动。邀请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书画家,有沙孟海、程十发、陆俨少等。陈秋田仰慕,当时他是活动的工作人员。兰亭右军寺正厅位置显要,安排沙孟海和程十发。陆俨少、李震坚去侧廊作应酬画。

给人印象,正厅规格高,侧廊稍次。感觉怠慢陆俨少。倘若观者寻觅勾连的眼和媒体炽热的镜头均匀处之,也能弥补陆俨少的失意。问题在于大家都冲着正厅去,一时形成摩肩接踵踮脚尖的围观之势。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冷冷清清。一对照,问题凸显。最少时只有三个人,陆俨少、李震坚外加陈秋田。陆俨少当然不会表露什么。但他闷声不响埋头作画,陈秋田能体会出失意的情绪,并同情。为此,陈秋田一直陪着,连心猿意马往正厅那边张望的举动都无。默默陪着是对陆俨少最大的尊重。

人往往此情此景心最软弱,也最易动情。陆俨少突然问陈秋田:"小陈,喜欢我的画吗?"陈秋田说:"喜欢。"陆俨少高兴地道:"喜欢就好,我手上这幅画送你。请你写下大名。"

闷声不响,近似木讷的陆俨少忽然来了兴致,一颗指头笃着一小块宣纸移过来,杵在两指间的狼毫笔也递向陈秋田,意思只要你写下名字,画就是你的了。

陈秋田感动、惊喜,嘴却说:"陆先生,我非常喜欢您的画,但我不能要。"

陆俨少说:"为什么?"

陈秋田说:"陪你们是我的工作。拿了您的画,好比我贪了几千几万元似的。"

"我的画又不值钱。"陆俨少下意识瞥一眼热闹熙攘的正厅。

陈秋田搓着手,再次遗憾地表示他不能要。

其时讨画风正盛,活动中那些应酬画安排,画家们戏称是老牛耕田。

陈秋田若要下画,外人无人知晓。因现场除两位画家,就陈秋田一人。如今陆俨少的画拍卖价逾百万,甚至拍出千万元,陆俨少送上门的画,陈秋田失之交臂。

但陈秋田不后悔,他赢得陆俨少的好感,临别赠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握着陈秋田的手说:"欢迎你到我家。有什么难处跟我说。"

这话埋下伏笔。

绍兴撤地改市,要隆重庆典,组织一批书画藏品也是计划之内。于是先后派两批人去向陆俨少要画。陆俨少画品日隆,名气越来越大。毫无感情的公事公办,无法要到赠品。两批人马乘兴而去,空手而归。这时一位市领导想起陈秋田,把陈秋田叫去,说了索要陆俨少的画无果的事。很明显,领导是想请陈秋田出马要画。

涎着脸向画家要画,非君子所为。陈秋田不屑此道。假如这位领导跟陈秋田没有交情,陈秋田必断然拒绝。问题是这位领导非常关心爱护陈秋田,也包括文艺界其他人。陈秋田寻觅不到拒绝的理由,答应一试。

陈秋田敲开陆俨少家门。陆俨少高兴地请他坐下。陈秋田仍开不了口,语无伦次地寒暄着,脸红红白白。陆俨少从陈秋田脸上看出两个字:为难,联想到绍兴两批人马向他索画,立即明白怎么回事,去画室找出一幅5尺3开的《风雨山水图》,说:"小陈,这幅画我是准备自己留着的。你来了,带回去交差吧。"

"陆先生!"陈秋田哽咽地叫了声。

拍卖同一书画家的作品价格都不同,因要看是否精品。书画家应酬性作品鲜有精品,但自己留藏的一定是佳品。陆俨少把留藏的画给陈秋田,显然给足面子。

此事应算画坛佳话。

再一次,两位著名画家跟陈秋田联系,想携夫人来绍兴散心(因某种微妙的关系,我答应陈秋田隐去两位画家姓名)。陈秋田落实了两位画家的活动经费。其中一位画家作了一幅很满意的秋瑾画,说要送与陈秋田。陈秋田说:"不要送我。"名画家吃惊地说:"你不喜欢我的画?"陈秋田说:"不,我很喜欢。"名画家说:"哪又为何?"陈秋田说:"有一个人更应该得到这幅画。你送他吧。"名画家说:"谁?"陈秋田说了一个人名。

这名字叫沈永华,当时是绍兴市城建委办公室主任。两位画家在绍兴的日常开销,是陈秋田找了沈永华帮忙的。照惯例,提供经费方,由书画家赠送应酬画。沈永华开出的赠送名字,没有他自己。陈秋田尊敬沈永华,沈永华多次帮忙都不要回报。这也是陈秋田宁可自己不要,也要送他一幅画的原因。

陈秋田对我说,不能忘记帮助过自己的人,哪怕一点点帮助,也不能忘。

陈秋田的君子风度还体现在与名画家的交往上。

在他年少时,在他的家乡斗门就接触过一些落难的名画家。一次,他走小桥石级,迎面碰到一戴眼镜低头走路郁郁寡欢的中年人。

"张老师!"陈秋田叫道。

那人猛一抬头,紧张地寻觅声音来源。

"是你叫我张老师?"他惊恐地问。

陈秋田说:"是的,张老师!"

他瞥四周而后惶惶低沉地说:"不能叫我张老师,要叫也只能叫我张先生。"

面带惊吓,匆匆逃离。

那时的先生是贬义词。

时代背景无须交代,这人当时的身份也无须我饶舌。他叫张怀江,是著名版画家、美术教育家。

陈秋田和他再次相见已是多年后。那时,陈秋田的老师方增先在杭州受命创作重大题材中国画《毛主席视察小营巷》,陈秋田做助手。作画的隔壁正是张怀江的办公室。其时张怀江的处境有所改善。陈秋田每次碰到都要深情地叫他:

"张老师早!"

"张老师好!"

对方也回道你早你好。

张怀江不记得当年男孩陈秋田。陈秋田绝口不提当年。在陈秋田看来,君子之交,有时一声颂好就够了。

任率英是著名连环画家、北京东方书画研究社社长,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三年困难时期曾到绍兴体验生活,创作越王勾践连环画。那时陈秋田在师专读书,创作了很多生动的人物画。任率英看中了陈秋田一位老渔民的人物速写,认为陈秋田的人物,是他设想中文种大夫的最好原型,他向陈秋田要了三张画,带回北京。此后,陈秋田多次去北京,路过人民美术出版社门口,都未涉足进入。

名家都很忙,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尊重。即便任率英要了他的人物画作原型,他也无索取连环画以志纪念的臆想。

陈秋田老师方增先,是中国人物画大师、浙派人物画主帅、曾获首届齐白石奖、中国美术终身成就奖、国家画院中国国画院院长。

陈秋田是他的入室弟子,正式拜过师。在素描上,方增先曾一笔一画教过他,师徒感情很深。陈秋田在我面前说起老师,眼睛起雾,激动不已。让我感受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境界。因方增先居上海,陈秋田心系老师,经常去上海看望。国庆节,我原约陈秋田说说话,但他要去上海看老师。我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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