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情感故事)

馬回村的早晨,一片祥和的景象。各家各戶瓦房上的煙囪,也按時地升起了濃黑的炊煙,倘若哪家的煙囪還沒動靜,就無法享受“勤勞的農村人”這個稱號了。不一會兒,一陣陣呼喚聲,尖高而有節奏,彷彿自帶大喇叭,人在村頭也能聽到村尾的聲音。這聲音的來源,只是一群婦女在喂飼養在家裡的雞。這聲音聽久了,也能分辨出聲音的主人是誰了。

當時我家的房子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貼上白藍交錯的瓷磚的兩層平房,平房前面就是土牆,紅磚牆和瓦片鋪頂的破舊老屋。平房是住人的,老屋就退化成了堆著稻草和木頭的柴房,還有當時奶奶的廚房還設在裡面。就這樣一座房子,乍一看,彷彿連接著兩個時代——新時代與舊時代。老屋旁樹立著一棵九里香,經常引來蜂蝶。

這一天早晨與往常的有些不大一樣。

老屋前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我好奇地跑到聲源處。只見那裡圍著一群人,好像在進行什麼大活動。鄰家的邵大爺,面目顯得有些猙獰,兩顆眼珠子瞪得好像已經不屬於人體了,臉早已脹得通紅,上面的青筋也在此刻暴露了出來,孔武有力的右手食指還不停地指向一個地方,嘴裡似乎在罵著一些東西。順著食指的方向,那是隔壁另一家的楊大爺,楊大爺此時正在用一個竹編的小豬籠,用力套在一個東西上,是待宰待賣的豬嗎?好像是一個人,一個剪著男子短髮的女人,穿著破舊的花襯衫,光著腳,她的樣子有些怪。到底哪裡怪,我也說不清楚。顯然,引起轟動的是那個怪女人無疑了。她在喊著,她在哭著,她在喊些什麼,好像豬語。旁邊的邵大嬸和楊大嬸在旁邊嘀咕著。

“這種人還留著幹嘛?”

“是啊,嫁出去的女人還整天跑回孃家,真不要臉!”

......

旁邊一群小孩子,像在看戲一般,感覺真有趣,就不時地發出天真無邪的笑聲,我也是當中的一個小孩子。越聽那籠子裡發出的聲音,我有些怕了。看到旁邊默不作聲的母親,就跑了過去抱住母親的大腿嚷著回家裡面去。母親的旁邊,是已年邁的奶奶。奶奶不停地用紅色的繡著“喜”字的毛巾擦著眼淚,嘴裡好像也哀怨著什麼。

終於邵大爺說了一句更狠的話:“快回你的家去!以後不許再來了!”隨即叮囑身邊的一位顯得有些年歲的中年男子幾句,這位中年男子似乎是她的什麼人,中年男子很無奈地應了下來,拉著頭上套著豬籠的怪女人急匆匆地溜出了人群,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之後從母親那得知,這位我眼裡的怪女人,是我奶奶的小女兒,排行第五,我的小姑。小姑的名字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跟我父親那一輩的共有的一個字。我這位稱為怪女人的小姑,樣子長得著實有些怪,膚色黝黑,一顆長歪了的牙讓她的笑更顯得嚇人,智力似乎也低於常人,也是所謂的傻人,其實也不是那麼傻,這得在後來的事情裡說明這一點了。她在我會記事前就嫁去了另一個地方,嫁給了那個顯得有些老的男子,具體當時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聽說那個地方離我家很遠。怪女人的身影就這樣在這一條充滿心酸而漫長的路上走著,有時戴著一頂草帽,有時拿著一把生鏽了的粉色傘。

在往後的日子裡,怪女人成了我們家很不受歡迎的常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水還得分純淨之水和骯髒之水。

有段時間裡,我的家裡人好像是不接受她的,甚至是討厭。我的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就不談了,奶奶眼裡總是隻有一種哀怨,母親依舊默不作聲。而我一開始,就是有些怕,我的哥姐們應該也是。

那一年夏天我還在上學前班。每次放學,都帶著作業回家,把上衣一脫,開著客廳的大風扇才能勉強抵禦酷暑,地板當椅子,椅子當桌子,就對著那些“a ,o,e”或者“1,2,3......”嘩啦啦地寫起來。外面知了正用嘶聲裂肺的聲音哀求著夏天炎熱的太陽,或者是祈求一場降溫雨。不遠處傳來了打稻穀機的聲音,原來已經進入農忙時期了。

一天,正在做著作業的我,忽然聽到,摺疊式鐵門拉開的聲音,探出頭一看。一頂草帽,一把粉色傘,然後是,怪女人!她慢慢地拉上鐵門,就往客廳方向來了。家裡的人都到田裡割稻了,留我一人在家看門,原來看門也不見得是好事,這天底下可有比苦力活更勞累人的東西,那就是恐懼了。我趕忙把大廳的門關上,閂好。她在外面,一開始是在叫著:“娘,我來了!娘,我來了!”半天沒有回應,然後她就把頭伸到客廳的窗戶邊,樣子著實嚇人。她好像叫著我的名字,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小鏞,給我開下門。給我進去啊。”聽到她叫我的聲音,一來覺得她真的是傻,二來心裡就更怕了。我繼續寫著作業,但心早已不在作業上了。過了一陣子,那驚悚的聲音迎來了一陣停歇。走了?應該走了。拉開了門閂,慢慢把頭探出去,先看左邊,再看......她,還在。她整個人坐在地上,全身已被汗浸溼,頭上還冒著些汗,順著臉頰直在地上,然後馬上蒸發到大氣中。她看見了我,露出了笑容,著實可怕!這時我已不能再關上門了。讓她進來趁下風扇吧,只要離我遠點就好。她在客廳裡靜靜地坐著,我依舊寫著作業。後來奶奶跟母親從田裡回來,奶奶看見她,眼裡只有哀怨,在老屋廚房裡裡招呼了她午飯,兩碗粥配著胡蘿蔔幹,就讓她回家了。怪女人離開我家的背影,拖得好長。

當時在馬回村裡的中心地帶,小賣鋪的旁邊,經常聚集了一群人在那裡,這是一群在夢想一夜致富而又無法實現夢想的人。賭頭,一聲叫喝“買定離手!”“開......”所有的人都盯著堵板上那些珠子,心裡默唸著自己的數字。“3!”賭頭的助手開始收著板上的一元錢,5元錢,10元錢,然後再數錢給那些下了“3”的賭客。

“怎麼這次又開3?我不信下把還不開2!”

“這把不能只買一個數字了,買2和3 就是。”楊二麻子一臉的不服氣,兩支口袋掏了三遍了,搞得好像錢在故意躲著他似的,終於聚集了5塊錢。5塊錢,買中了能賠15呢。他想著。

“開......”“1!”全場一片哀傷,場上唯一留下笑容的就只有賭頭了。楊二麻子絕望了,向場外路邊吐了一大口痰,正好吐中了一個人的褲腿。痰倒吐得挺準的,可惜賭的不是這個。他抬頭望了一下那個人,口中罵著:“怪不得今天這麼背,原來是你進村了。”剛剛輸了的人也望向那個人,好像他們輸錢真的是因為一個人。那個人用右手壓著草帽,快速地離開這片夢想之地,朝著兩層平房的方向走去。

當時我與兄長還有村裡的一些小夥伴,家演,小森,家軍,正拿著一整天撿的可回收品,準確地說第二天會變成錢的回收品,大步地往家趕。在路上遠遠地就看見了怪女人,還是一身破舊的花衣服,乍一看,跟我們手上的廢品有幾分相似。想到這,覺得真好笑。等走進了,旁邊的小夥伴們就給她做了鬼臉然後就感覺見到鬼一樣衝回各自的家了。我瞪了她一眼,嘴裡嘀咕著:“怪女人又來了!”也跑進了家門,放好了今天的成果。她還是一進門就叫著:“娘,我來了!娘,我來了!”此時我已經不怕她了,或許是習慣了的緣故。

她摘下草帽和粉色傘整齊地放在她坐著的木櫈旁邊,走過的時候,讓人噁心的除了她褲腿上的一大口粘了沙子的痰,還有一股難聞的味道,一種騷臭,尿的味道。奶奶叫她去吃飯,兩碗粥還有一條魚,嘴裡嘮叨著她:“這麼大了,怎麼還會尿褲子?吃完好好回家去。”怪女人不禁地低下了頭,默默地用筷子往嘴裡送飯。似乎心裡念著:家,這裡,不就是我的家嗎?怪女人離開家的背影,顯得有些彎曲。

轉眼見就到了七月份,此時正是楊大爺家種的大龍眼的收穫時期,他家的龍眼每年都是密密麻麻的果實而不見綠葉的。早飯過後,楊大爺光著膀子跟他的兒子小森爬上了上了歲數的龍眼樹,一把結滿果實的大傘,樹大招風,果實也招蜂,準確來說,楊大爺是在跟蜂群爭食,即使這棵樹名義上是楊大爺的。更有趣的是,“蜂羊相爭”,樹底下的一群眼裡充滿渴望的孩子得利,利也有大小之分。這些眼睛裡,渴望的是楊大爺摘的時候大力點,或者放進框裡的時候扔得不準,或者是給小森使個眼色,那樣就有漏筐之眼了,見者有份。只是楊大爺的投射技術是有沉澱的,一般都很準。底下的孩子們,有如望龍眼止渴了。偶爾會被風吹下一顆,卻也是爛的。

一片喜悅和渴望的氣氛也敵不過一旁的邵大爺家的爭吵聲。這一天,邵大爺的女兒回孃家,不小心碰了邵大爺的母親的房間門口的桶,桶裡的衣服掉了出來,落在地上。邵大爺的母親,早已年邁,常年瘋言瘋語,久而久之就不受家人的待見了,內心想必對這個家充滿了怨恨,好像死了也要變成厲鬼實施報復。看著地上的衣服,老人就對著邵大爺的女兒開始了一頓臭罵,越罵越惡毒。女兒是在頂不住,本來回孃家的興奮勁早已化作一腔憤怒,終於怒發衝口,開始了對罵。這時邵大爺實在忍無可忍,加上旁人的圍觀,讓他臉面盡失。於是他索性用手拎著他母親的後脖子,像是在拎一隻動物,只是這動物有些大,“這隻動物”發出了撕裂的聲音,凌亂的白髮散落在在地板,遮住了動物的面目,這才看不出她原來還是一個人,一個身份。她就這樣在地上被拖著,直到拖到了流經她家的一條極臭無比的的黑水溝旁。黑水溝在這幾家旁流經了許多年,沉澱了幾代人的骯髒,這些骯髒變成了周圍的臭氣,化成了裡面的小蠕蟲。邵大爺的面目依舊猙獰,臉上的青筋顯得更清晰可見了,他,他把“動物”的頭壓進了水溝了,像是在給她洗頭,也許這是她兒子第一次給自己洗頭。她的呻吟聲漸漸停止了,她好像在享受著此般待遇。旁邊的大嬸嘀咕著什麼,小孩子也瞪大了眼睛,好像在看戲。邵大爺的女兒的一腔憤怒的到了釋放,繼而臉上又長出了歡顏的苗頭。楊大爺家的大龍眼,又香又甜,吃剩的青黃色龍眼殼和黑色的核,人們喜歡扔進那條黑水溝。後來得知,邵大爺的母親在那之後不久就離開人世了,據說,邵大爺還請來了法師,做了七天七夜的法。與其說是超度,不如說是在驅邪。周圍的人也漸漸忘記了曾經這麼一個土牆瓦房裡住過這麼一個瘋老人。

一晃就是四年,可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四年到底能改變些什麼?老屋被拆掉了,拆下來的紅磚和木柱整齊地堆放在一個角落,兩層房多了三面圍牆,摺疊式的鐵門已變成寬大的雙開鐵門,上了油漆,一片新氣象。似乎舊時代要被新時代徹底取代了。那棵傲立的九里香也挪了下位置,依舊開出繁花,依舊招蜂引蝶。

那一年年例,馬回村的習俗,天還沒亮,村裡的人早已都忙活起來了,都操起了菜刀殺雞。殺雞的過程其實並不顯得殘酷,只是一刀割喉,那隻雞就在原地拍了幾下翅膀,垂死掙扎,最終落得個血幹雞亡。宰好的雞紛紛送到廟裡供奉神明,蠟燭,元寶,香,米酒,還有鞭炮,缺一不可。這一天裡,馬回村的人顯得很興奮,平日裡的楊大爺和邵大爺也難得地出現笑意,好像是因為他家供奉的雞比別人的要大。

當天早上十點後,親戚們就陸陸續續地登門了。大包小包掛手上,笑逐顏開進我家。說實話,有些親戚好像是突然間認的。這群大包小包的親戚中,有個奇怪的身影,我的小姑還有那個老男人。他們也隨大部隊來了。她穿著一身比較沒那麼破舊的花衣服,手拿粉紅色的傘,一進家門,沒有像以前那樣大喊,只是跑到一臉歡喜地走到奶奶面前說了句:“娘,我來了!娘,我來了!”,聲音裡依然帶著傻氣。奶奶便示意她進裡屋放好東西。在這裡說明一下,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家裡人都開始不那麼抗拒她了,我也是。沒有什麼東西是一塵不變的,比如人的外貌,比如對一個人的看法,我們始終在時間的河流裡往前走著。

小姑沒有和其他客人坐在一張飯桌吃飯,她偷偷盛了飯,夾了點菜就走進奶奶的房間裡慢慢地吃著,好像當時她就只吃了一碗飯。飯後就嚷著去廟前看戲。每年年例,廟前都會請來一班戲子唱戲,說是唱給神明聽的。廟前來了許多商販,有吆喝著賣小孩子玩具的,有賣燒烤的,有扔圈的,也有賣冰糖葫蘆的外地人,還有又大又甜的棉花糖......

飯後我也在家呆不住,小孩子哪裡熱鬧往哪竄了。就帶著那群調皮小夥伴去廟前溜達。當時馬回村裡的小孩很少有零花錢,所以對於很多新奇的玩具還有好吃的,只能觀賞。毫不誇張地說,有時候口水就一直往肚子裡咽。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聲音裡夾著傻氣,“小鏞!”我回頭看了一下,小姑站在那,一身花衣服,黑色的皮膚,一顆長歪了的牙,她是在對我笑嗎?“過來,過來這!我給你買棉花糖。”對於好吃的東西,嘴殘的小孩一般都沒有抵抗力的。老闆往棉花機裡倒了兩勺糖,機器轉了大概一分鐘,跟我的腦袋一般大的棉花糖就出來了,有如變魔術一般。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棉花糖,給我買的人,卻是是我曾經叫做怪女人的讓我很厭煩的小姑。棉花糖的味道,很甜,真甜。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我這位小姑,被風吹起的袖子,露出了幾道新痕掩舊痕的傷疤,我知道那是什麼弄成的。

那時候一放學就守著電視看正在熱播的《迪迦奧特曼》,這充斥著我這一代人的童年。那天,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大古變身!”“叮咚叮咚叮咚”迪迦消滅了怪獸,就離開地球了,就結束了一集。這時大門中的小門拉開了,一頂草帽,一把粉色傘,背後還揹著一個小東西。原來是個孩子。對於這個孩子的身世到底是她親生的還是撿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印象中這個孩子是在我家學會走路的,給我們,給小姑帶來了歡樂。小姑很愛這孩子,孩子哭了,她可著急得不行,抱在懷裡哄著。小姑也經常逗著孩子笑,只是小姑笑起來還是有些奇怪,那顆長歪了的牙。但也絲毫不影響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完整的愛。她揹著這個小孩離開了我的家,帶著一頂草帽,一把粉紅色的傘。她的背影,拖得老長。

後來離開家鄉去到縣城讀書就很少有小姑的消息了。只是有一次回家,聽到奶奶哀傷地跟我母親說:“她的孩子沒了......沒了......”。

等到下次月假回家,到了家門口看到一團燒盡了的灰燼,這是參加完喪禮後回到自己家時要跨過的東西。進到大廳,父親趴在椅子邊放聲大哭,母親眼裡含著淚,還在勸著父親:“去了就去了。哭也沒用了。”

她,怪女人,小姑,她,走了......

曾經真的有這麼個人人出現過嗎?那個套在她頭上的豬籠在哪?豬籠只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那一頂草帽,那一把粉色傘,是她出嫁時的嫁妝。九里香,依舊滿樹繁花,招蜂引蝶,十里飄香。

從遠方到馬回村的那一條漫長的充滿心酸的路上,有一個身影,它,終於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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