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若海长篇小说《诗殇》(连载二)

吴若海长篇小说《诗殇》(连载二)

八十年代的作者

第一部

第2章

我一直在追踪着那个声音,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听见了他的呼唤。我相信,他一直在前方引领着我。我相信,他就是神明。我不由想起大四时写的一组散文诗中的某些片段①:

——我呼唤着你,但我却不能接近你宁静的身影。哦,我内心的田野啊,如果你是永恒的,如果在我的前方有神光烛照,那么,请告诉我,你在何方?你孤独的孩子在何方?

——你哭了,你那圣洁的泪水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你那飘渺的啜泣声在我内心的深海点燃了一片片痛苦的火焰。

于是,我的灵魂从瘫痪中惊醒,像一只飞鸟,正紧紧地追索着你那远逝的霞光……

——告诉我,在你宁静的歌中,我的心是不是将永远连接着你那颗广阔的心,我的目光是不是将永远倾注于那清明的世界?

——告诉我,在你欢乐的园中,那远方的少女是不是将永远在最高的天空用一个不朽的微笑璀璨我痛苦的灵魂?

——让我跟随你走吧,在这道永无止境的路上,我那永恒的哀思将激起一片片水流般的思想,让那最灿烂的霞光,在你的神殿中,支撑起我高傲的夕阳……

——在你那充满芳香的花园的门前,我向你献出我的眼泪。

你认识我的眼睛。但是,我的泪水却认识你的心……

——于是,我跟随你无形的身影,像跟随着一千朵玫瑰花瓣的芳馨。

当我觉醒时,发现你已经离我而去,我的心魂呵却深深地陷入你的脚印。

吴若海长篇小说《诗殇》(连载二)

吴若海长篇小说《诗殇》(连载二)

——哦,我听见了哀乐,多好的哀乐!神明啊,带我走吧,如果你的天堂容不了我,那就请你把我打入地狱,打入撒旦的胯下!

我之所以引用这些哀怨的诗句,将这些凄美的青春的绝望呈现给读者,是因为那声音一直引领着我,直到我找到麦达小镇。

毕业后我抗拒了分配,在社会上游荡,为了生存,我先是到街头巷尾卖小报,后来做家庭教师,再后来到刚刚成立的市广播电台做临时编辑兼记者,最后到了一家书店做业务。但不论我干什么,那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着我,诱惑着我,日日夜夜催促着我踏上寻找神明的道路。终于有一天,我放弃了收入丰厚的书店业务经理的工作,登上一列向西行驶的列车,开始了我的朝圣之旅。

我在离惠阳一百公里的小县城普顺下车,去看望我的师哥章则咏,这个比我大十五岁高我两级的老大哥是当时大名鼎鼎的高校民刊主编和诗歌评论家,具有一双令人害怕的诗歌法眼,许多诗歌次品被他凌厉的目光剥得体无完肤。他当时在县文化馆工作,住的是单位的单身宿舍,那是一间破旧的不足十五平米的老屋,室内异常简陋,四壁斑驳,除一张小床、一个三抽桌、一架书、几把一坐上去就“叽叽嘎嘎”直响的旧椅子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很投缘,天天喝酒,他非常节制,一直保持清醒,我则每喝必烂醉如泥。

我们谈论诗歌、神性、人性、魔性,谈论向上的精神和向下的欲望,谈论死亡和永恒……当老大哥看到上面那几段诗后,无限感慨:“小陈啊,你是一堆疯狂燃烧的大火,但是请记住,生命之火燃得越旺,也就越容易夭折,但愿上苍保佑你。”

他双手捧着我呈给他的那叠诗稿,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将诗稿轻轻放在三抽桌上,开始在小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眼睛朝下,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诗人,青春,生命力,灾难……可惜,可惜。”他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像抓钉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对了,你应该到那里去!”

向我介绍了云南西北与四川交界的麦达小镇。几年前,章则咏在大学编民刊时,曾经去过一趟云南大学进行民刊串联,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咕噜族青年诗人叫满生的,谈得很投机。满生告诉他:自己的家乡民风如何淳朴,风景如何优美,并热烈邀请他去做客,顺便采采风什么的。但章则咏因为要赶回学校参加毕业考试,没能成行。

三日之后,我辞别师哥,直奔麦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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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 油画 《无主题系列绘画风景之十二》(2015)

麦达小镇位于云南西北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之上,四面群山环绕,镇区周围到处是海拔四五千米以上的雪峰,终年积雪不化,全年日照在二百六十日以上,天空蓝得令人惶恐,空气无比清新明净。这里春天鸟语花香,夏天凉爽异常,秋天一片金黄,冬天阳光明媚。小镇下辖八个自然村,有三千多“咕噜族”原住民和不到一千汉人世世代代在此生活。小镇占地六十平方公里,其中嘎瓦湖就有三十八平方公里,再加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海子,构成四十一平方公里的水域;剩下的二十余平方公里则是草原、森林、田野。小镇由两条主街(一条石板街,通往镇尾祭祀场坝;一条碎石街则通向镇外田野)和三条狭长曲折的巷子组成。街道和巷子两旁全是清一色的竹楼和木屋,还有那些由浪白和杏黄的栅栏围成的院落,每家的墙上都绘满了九头鸟图腾和生殖图腾,以及象征宇宙生成的日月星辰和风雨雷电。一条澄澈透明的小河穿镇而过(这条河是从西北方向的嘎瓦湖流出的,经过麦达小镇向东南方向流入金沙江),河宽约三四十米,水蓝得发黑,当地人称之为“黑水河”,小镇的居民洗衣洗菜饮水全仗着这条河,黑水河冲断两条主街,人们只能在河上架起两座木桥(一座是石板街上的灰白色木桥叫白桥,一座是碎石街上的黑褐色木桥叫黑桥),以保持街道的通畅。白天的小镇很宁静,人们都去劳作了(就连画画绣花的男人们也都集中在镇尾的场坝上),竹木散发出一阵阵幽香,混合着远远近近的鸟鸣,荡漾在空寂的街面上。日落时分是小镇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将一张小木桌子摆放在门前,上面放满饭菜,这是全镇人吃饭的时间。每家人都可以到别家的桌子上去拈菜,别人家的人也可以到自己的桌子上来品尝美味佳肴,这道独特的风景使得小镇每天都像在过节一样。夜晚全镇人都将到镇外参加篝火舞会(这是咕噜人每天都要举行的感谢神恩的典仪),火焰、舞影、歌声、巴乌声、欢笑声交汇成一片,仿佛一个刚刚诞生的骚动的星系……

这就是麦达小镇的一天,也是千百年来当地居民的生活的缩影。这种生活场景给我这个刚刚到来的外来者留下了强烈而深刻的印象。

一个初春的早晨,透明而宁静,我来到麦达小镇。头天晚上,我乘火车到离小镇五十公里的县城,连夜坐长途车赶往该镇。由于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加之汽车半路抛锚,足足用了十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停车后,据当地人介绍,还要步行两公里才能进入镇子。我顺着一条碎石子路走着,穿过大片田野和山丘,田野里麦苗青青,山丘上野花遍布;清晨的空气挟带着竹木和花草的馨香沁入心脾;几只野鸭在不远处一个闪烁着细碎波光的池塘中嬉戏,仿佛几个洒在碧绿水面上的黑色的点子,随风晃动着;一只白鹤窜入高空,明晃晃地,有如一抹快速移动的光芒撕开淡淡的云霞,隐入苍茫深处。我一路呼吸着醉人的空气,一路欣赏美景,约莫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镇中连通石板街的灰白色小木桥旁,并在桥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木桥下面,河岸边排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捣衣石砧,在晨曦中反射着青黑色的光芒。一个黑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光景,正在石砧上捶打衣物,锤衣棒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发出“绑”“绑”“绑”的声音。

“妹子,你好!”我大着胆子,向少女吆喝了一声。明知故问道:“洗衣服吗?”

“好阿哥,你是外乡人吧”少女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见过你,这个镇子的人我都熟,但你我不认识。”

这是一个颇为俊俏的姑娘,椭圆的脸蛋黑里透红,一双大而湿润的眼睛仿佛沉静的深潭倒影着天光云影,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垂落双肩。她穿一件沿胸部向左肋斜着开叉的黑色上衣,一条黑色的百褶裙几乎拖到地面上,盖住了双脚。

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有一句每一句地和我寒暄着。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衣服洗好了,她用手捋了捋遮住半个脸蛋的黑发,端起一满盆红红黄黄的衣服,慢慢向我走来。

“好阿哥,你是汉人吧,是来这儿耍的吧?”她将装满衣服的木盆放在地上,在我身边的另一块石墩上坐下,面向着我,一脸清纯,黑色的眸子像两道闪电射入我的眼睛。“我们这里很穷,不好耍。”

“哦,我……是来”我低下头不敢看她,心里直怦怦乱跳,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我是一个诗人,就相当于你们这里的歌师,我是来这里采风的。这里有房子租吗?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好啊好啊,你不用租房子,我们这里从来不租房子,我听阿哥说过,只有你们汉人才兴租房子。你就住我家吧,我哥哥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姑娘告诉我,她叫黑妹,是本镇祭师的女儿,他爸爸主管这里的一切祭祀事务,诸如敬献始祖神、为新生儿祝福施树,为亡灵招魂等等。他还有个哥哥,叫黑朗,是她爸爸的助手,专门负责念诵咒语和唱各种颂神歌。我问他为什么新生儿要施树,她告诉我:在他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只属于自己的树,人出生时母亲要亲自种下一棵树,人死时便用这棵树做成棺材,如果树中途夭折,或被砍伐,那个与这棵树紧密相连的人也就会随之而离开人世。在咕噜人看来,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始祖神赐予的,人们不能直接见到始祖神,只有通过一棵树来向始祖神敬献和感恩,树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生命是连绵不绝的,树通过种子一代一代生长,人的生命则通过转世轮回一代一代延续。因而整个族群的生命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那么就到我家去吧。”黑妹拉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显得十分天真。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石板路尽头的大场坝上,在坝子最西面的一幢暗黄色的二层小竹楼前停了下来。“这就是我家。阿爸,来客人了!”

竹楼里光线很暗,正中央是一间类似汉人堂屋的屋子,正对大门的墙上挂一幅始祖神九头鸟的圣像,像前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摆满瓜果、糕点、鱼头等祭品。这间屋子四周还有四间屋子,分别是他们的卧房;二楼是一个大通间,是祭司工作的地方,里面设有祭坛,藏有各种各样的经书、神咒和通灵法器,祭师平时就在这里与始祖神对话、替全族人祈福禳灾,旁人一概不能进入这片禁地。

我呆立在始祖神像前出神,全身微微战栗着,仿佛一个赤裸的牺牲横陈在空旷的祭坛上等待神的临幸,无疑这个镇子尤其是祭师家的神秘氛围感染了我。黑妹给我端来一张凳子,我却没有看见,仍然立在那里发愣,直到祭师从楼上下来,来到我跟前。这是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膛,双目如炬,深刻而宁静,仿佛可以看穿整个世界,一直看到宇宙的底部似的。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然后越过我的头顶,看向远方,一直看入苍茫深处……突然,他的眼中掠过一抹忧伤,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摇摇头,叹了声气又恢复了平静。

“娃儿啊,你不容易啊!”祭师摸了摸我的前额,眼中闪烁着泪光,慈祥地对我说,“既然来到我们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始祖神会保佑你的。”他忽而提高嗓门喊道:“黑妹,快给客人倒茶,他今晚和你哥哥住。”

祭师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一片低沉缓慢的念诵声响起,仿佛大地的律动回荡在小竹楼悠悠的清寂之中。黑妹告诉我,这是她阿爸在为我祈福,他一定是看见了我灵魂深处的阴影。黑妹说,每个干净的人的灵魂都是敞亮的,直通天宇,只有那些受到妖孽侵害的灵魂才有阴影,不过她阿爸法力很大,一定会帮我消除灾殃的。我慢慢品着黑妹为我端上的土茶,满心的不以为然,我心中就坐着最高的神明,还需要祈求其他的神祇吗。

“你一定要相信我们,特别是我阿爸。”黑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那双湿润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天真而无邪,好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命令。“我阿哥待会回来,他会告诉你我们这里的一切的。”

黑妹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堂屋里陷入沉思,念诵声一直响着,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平和,有如一道宽阔的河流从我的心魂上漫过……

黑妹是和他的哥哥黑朗一起回来的。这是一个清秀健壮的小伙子,皮肤微黑,脸堂见棱见角,高鼻梁,大眼睛,眼神坚定、深邃、安详,嘴角总是抿着一丝谐谑的微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我们很投缘,一见如故,无话不谈,他总是嘘寒问暖,对我关心备至。他让我感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归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精神的窝巢。我一下子彻底放松了,在惠阳的那种孤独、落寞和与世格格不入的感觉荡然无存。马上就是吃晚饭的时间,这是小镇上一天之中最喧哗的时刻,我帮助他们兄妹俩将饭桌和板凳搬到街心,然后摆上他们今天的特色菜肴——一小盆安鱼②、一盘炸薯片、一盘豆腐烧土豆、一盘凉拌菜薹。黑妹提来一大壶酒,将桌上几个空碗筛满,祭师也下楼来了,大家开始吃喝起来。街上的人都端着碗穿梭往来,一会儿夹夹这家的菜,一会儿又夹夹那家的菜,热闹非凡。我们这一桌也先后来了好几拨人,有来夹菜的,有来喝酒的,但是没有人夹那盆安鱼(这是专为我准备的,这道菜是用鲫鱼在坛子里泡制一年以上而成的,奇臭无比,但却是咕噜族最高级的菜肴,平时不吃,只有贵宾到来才拿出来享用)。有两个年轻人吆喝着来到我们桌前坐下喝起酒来,显然他们是黑朗的铁哥们。“这是狗蛋,我的好兄弟;”黑朗指着其中一个稍矮的敦实小伙子,又指着另一个竹竿一样的瘦高个,说道。“这个是满生,镇上的中学教师,是我们这里的秀才。他和你一样,是个诗人,写了好多诗的。”那天我喝得烂醉,怎样进屋睡觉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和那个叫满生的谈论过诗歌,他对朦胧诗和刚刚兴起第三代诗歌并不陌生。我仿佛记得满生还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歌,带着典型的民歌风味,有些幼稚,但却很纯,有一种神秘的宗教感。我很庆幸,一到这里就遇见这么好的朋友。

注:①见拙作《灵悟》。②某少数民族接待贵客用的一道菜,用鲫鱼在土坛子中自然发酵而成,奇臭无比,令人难以下咽,但却是当地最珍贵的菜肴。

未完待续……接下期连载三)

吴若海长篇小说《诗殇》(连载二)

吴若海:

字任之;自号西南酒狂;三十五岁后号南岗散人;四十五岁后号废庐主人、观山湖废士。嗜酒如命。爱诗如命。好书如命。人称当代刘伶。1984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先后出版了《吴若海诗文选》(三卷,分别为长诗选《梦幻交响曲》、抒情诗选《灵魂与风》、散文诗选《微尘.世界》),《南岗选集》(诗古文辞选)等,部分作品被多家国内大型文学刊物《诗刊》、《汉诗年鉴》、《扬子江》、《山花》、《贵州作家》、《中国诗词》等刊登。其作品包括现代诗、古诗词、寓言小说、散文、杂文、评论等。创作有新诗集十余部;散文诗集三部;古文集、诗词集两部;小说、散文、评论若干。2005年被《诗家园》杂志收入《中国二十世纪民间诗人二十家》,人选作品为新箴言体四行诗集《倾听与随想》。2008年被收入《世界散文诗人大辞典.华裔卷》。自称新诗第一;小说第二;旧体诗词第三;古文第四,书法第五;音乐第六。2011年创办若海民间文化讲堂,至今已有六年之久,举办大小讲座300余场(包括应邀到各高校及机关及企事业单位举行的讲座在内)。2012年10月举办个人书法展。

(独家授权来源:“经受今生”公众平台 | 运营编辑: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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