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郁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一次,貴陽的藝術家董重突然和我說起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從去年春節說到現在,讓我頗覺意外。

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死後的英國藝術界,風頭正健的達明·赫斯特(Damien Hirst)和崔西·艾敏(Tracey Emin)要算是頻頻登場的明星了。相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移居美國南加州鄉下,今年七十六歲的弗洛伊德好友大衛·霍克尼更象個“鄉間隱士”。英國女王曾授其限量二十四枚的“功績勳章”,這是對藝術、教育、科學、公共服務有傑出貢獻的個人的肯定。霍克尼之前,唯一擁有“功績勳章”的畫家是盧西安·弗洛伊德。盛名之下,一般人難免會受寵若驚。可霍克尼對於封賞,表現出一以貫之的不以為意,這個以嗜煙聞名的老頑童用一個自嘲的玩笑對授勳作出回應,他說:“只是我很高興,他們沒有對老煙槍抱有偏見。”他還拒絕了英國皇室為女王作像的委託,“我回答他們說,我正在畫下英國的風景,她的國家。”年前在接受BBC採訪時,他表示女王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我畫人一般只畫自己的朋友,我對拍馬屁不在行”。早在1990年,他就拒絕了爵位,“因為那時候我住在洛杉磯,我覺得這不太合適。”“我不認為生命就是關於獎賞,”他說,“我會把它們都扔在抽屜裡。它們對我來說沒什麼價值。我更看重生命中的友情。”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從早期的“游泳池系列”到最近描繪他家鄉英格蘭東約克郡的偉大風景,霍克尼一直都在尋求一種真實觀看事物的方式,痴迷於眼與手、手與心之間複雜糾結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和弗羅依德、培根(Francis Bacon)都屬於那種忠實於技藝,遠離潮流、離群索居的藝術家。一生致力於發現觀看的意義,這是西方藝術史極為“古典”而且本質的一種視覺傳統,從文藝復興早期的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西班牙的格列柯(El Greco)到近代的戈雅(Francisco Goya)、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和塞尚(Paul Cézanne)、塔皮埃斯(Antoni Tàpies)、巴塞利茨(Georg Baselitz),包括桀驁不馴的羅斯科(Mark Rothko)、平淡天真的莫蘭迪(Giorgio Morandi),都屬於這樣一種被中國的主流藝術史敘事遮蔽的歷史。與達明安·赫斯特他們對藝術社會效果和觀念的製造與共謀大異其趣。中國當代藝術追星成癮,一直忽略了藝術的技藝快感和視覺觀看的問題,其中的浮燥和片面,讓後來的藝術家吃虧不少。二十年過去了,除了藝術樣式的多樣和一些用力過猛的觀念、口號外,中國當代藝術在語言形式的建構和精神生活方式的創造方面,仍然建樹甚少。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霍克尼1980年的作品“Outpost Drive Hollywood” © David Hockney, courtesy to Tate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霍克尼1963年的作品“Domestic Scene Los Angeles” © David Hockney, courtesy to Tate

管鬱達:老頑童霍克尼 技藝與詩意

▲霍克尼1977年作品“Model with Unfinished Self Portrait” © David Hockney, courtesy to Tate

霍克尼自信,自己找到了一種嶄新的觀看和呈現世界的方式。他筆端辨識度極強的畫面很容易讓觀眾一眼難忘,不羈的色彩、感性的生活方式、享樂主義的圖景。既體現了他在視覺發現方面的成就,也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個人生活方式的象徵。霍克尼被認為是那種類似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如達芬奇式的無與倫比的畫匠。當藝術學校不再將素描功底視作藝術家的必要技能,他的筆端卻永遠流暢、多產而豐富多彩。而今,回憶早年接受的繪畫教育,霍克尼表示,“老師只能傳授技藝,而非詩意。”後者無法傳授,只能在熟知前者之後,慢慢感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年,他開始製作照片拼貼作品,這種藝術的靈感或許取材於數十年前的立體主義。他將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寶麗來照片拼貼成一幅圖像。視之為觀看世界的新方式。“我們對世界的印象受攝影術的影響,”他向BBC記者解釋道,鏡頭或者鏡面只能呈現光學投影,三維世界變成了二維平面,長方形的東西受到透視法則的變形,很少看起來是長方形的,“然而,如果你輪流睜開雙眼,看到的圖像實際上是不同的,因為雙目所處的位置不同。”霍克尼老而不滯、活潑無礙,具有一個偉大藝術家真正的童心和好奇心,他熱衷於各種形式的藝術實驗,樂此不疲。他始終對新技術充滿興趣,嘗試了傳真機、寶麗來相機、智能手機,而今又是iPad和iPhone。他說,“我每天早晨用iPhone畫下花草,發送給我的朋友,這樣他們每天早上都能收到鮮花。”他告訴2011年出版了霍克尼談話錄《更大的信息》的作者馬丁·蓋福德,“我的花可以長期保存。我可以用一個小小速寫軟件畫下它們,同時發給15至20位朋友,他們早上睜開眼睛就能夠看到。”幾十年來霍克尼與時代的喧囂始終保持距離,他總是有一種內在的確定和寧靜,這給他以信心挑戰各種權威。這種特立獨行、堅定自信的個性貫穿了他的藝術生涯,包括他最後義無反顧地進行風景繪畫。比如,人們說風景畫過時了,他就不信邪。在當今西方藝術圈,達明·赫斯特或許是英國炙手可熱的明星,但老頑童霍克尼有自己的鐘點,就像當年隱居德國哥尼斯堡的哲人康德一樣。他是一個大膽的配色家,不知疲倦的實驗者和童心永駐的老頑童。他相信自己的藝術將向世界提供一種新的觀看途徑,擺脫線性視角的限制。他專注於觀看,從中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享受這種自由。並一種狐狸的智慧小心地看護著這種自由。在歐洲的歷史上,可能是由於孤懸大海、遠離大陸的“孤島意識”,英國人一直都與他們的歐洲鄰居們保持著距離。也許,這種孤傲、矜持的“孤島意識”,是英國藝術、特別是透納以後的當代藝術,奇才不絕、創造力無窮的原因之一吧?

霍克尼曾說:“我從未看得如此真切!”——這是一句感人至深的話。看看我們身邊的某些成功藝術家,除了自怨自艾地舔傷口療傷、沉寢在昔日的輝煌榮譽之中,和熱衷於做被巿場包裝的寵兒、娛樂圈裡的明星之外,大都放棄了觀看的樂趣和責任,將自己曾有的理想和激情淹沒在一場場走馬燈式的浮華盛宴之中。與商業合謀、與權力共舞,這就是今天中國當代藝術的盛世圖景。

聽說,霍克尼最近遇到大麻煩了,他的助手,23歲的Dominic Elliot突然暴斃。愛烏及屋,我有點為他擔心。此刻,老頑童霍克尼每天還在玩他的iPhone和iPad嗎?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痴迷於觀看的發現和由這種發現帶來的快樂。除了房子和車子,現在的中國藝術家在玩什麼呢?也在畫風景寫生嗎?在金錢與藝術之間,藝術家如何平衡?如何重返心靈的自由,藉此創造屬於自己的觀看方式和一種詩意的生活方式?這些,一直都是我感興趣的問題。

2013年3月20日於昆明

管鬱達,回族,中國當代著名評論家、策展人。1963年生於貴州興仁縣,自幼隨父學習書畫。1983年畢業於 中央民族大學漢語系漢語言文學專業,1983年至2003年先後在政府機關、廣告公司、貴州大學工作。2000年至今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訪問學者,北京大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中國現代藝術文獻(叢書)執行主編,現供職於雲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美術系,教授,《藝術方向》雜誌執行副主編。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藝術批評、策展和藝術史論、藝術文獻研究、教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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