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偏远、贫瘠,毫不起眼,名字也透着小气------蓝田镇。
镇上恰逢赶集,背篼箩筐,海海漫漫。空气中弥漫着饲料混合牲口粪便的味道。
镇上有座旱桥,桥东卖粮食,牲口,小百货;桥西有酒窖,饭馆,烧饼摊。
人群拥簇,各自盯着想要买卖的货物。也有人盯错地方,专门瞄人钱包。
女人衣着光鲜,形只影单。小扒手攥着细长的钳子,跟了她半条街。对象倒没选错,奈何学艺不精,运气也不佳。眼见手机都从包里夹到了半空,手机响了。
女人回头睨他一眼,尖翘的下巴冲他手上的手机抬了抬。什么都还没说呢,小扒手自个儿先吓个半死。不及刹车的窃喜和人赃并获的惊恐在脸上揉作一团。
下一秒,小扒手将手机往她身上一扔,谄笑道:“有你电话!”脚底抹油消失在人群里。
那女人黛眉红唇,眼有媚色,手里捏个烟盒。
手机断断续续响了几分钟,她也不着急接听,闲闲散散的往边上走。
女式烟细而长,女人选了个僻静地,抖出一根。
找打火机的空档,手机又响。
她软骨头似的靠在电线桩子上,晾它半分钟,这才不疾不徐的按下去。
电话里的男人叫李季,北方人,说普通话,一口男中音,如击玉石。
“在哪?”
女人说:“外面呢。”
李季没怪罪她接电话不及时,开门见山:“饭点我去接你。”
女人咬着烟,喉咙发出笑:“你上哪接?我在蓝田镇呢。”
“蓝田镇……”对方重复,似乎费了一番功夫才想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箸州省?怎么跑这么远?”
女人“啊”一声,“旅游!”
李季显然没什么幽默感,静了几秒,喊她名字:“周语。”
他声音无恙,但连名带姓,已说明了他此时情绪,“我说过,这次行动不需要你亲自去,我会另外派人……”
周语在这时摸到了打火机。
她站在巷口,有穿堂风,火几番熄灭。
手机夹在肩上,烟咬在殷虹的唇上,侧过身再点。电话里的那段责备恰好落下尾声,“你也太不知轻重!”
打火机烫手,周语拇指弹一下。
五米开外的集市上,卖糍粑的老人摇着塑料袋,有气无力的叫唤。
李季没消着气,低喝:“尽给我找事!”
刚才那小扒手被人追赶,踉跄着跌来。周语手上不稳,打火机被撞进水沟里。她低声叫一下,“噢!”
李季在电话那头缓缓叹口气,问道:“又怎么了?”
“打火机掉了。”
“你不是在戒吗?”
细长的香烟在指尖打旋,周语漫不经心,“慢慢来,”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蓝田镇的计划早就拟定好,谁做不是做?”
李季从齿缝里抽口气:“周语,我说你存心的?”
“我以前不是没做过。”
李季冷笑一声:“以前?去坦桑尼亚,给大象拍几张写真照?或者去尼日尔给当地孩子送几件衣服几箱牛奶?那不都跟旅游似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事先安排好了,真苦着你了?”
周语低头看手,指甲油从根部开始剥落。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刮地板的噪音,李季起身,直接下达命令:“一会儿我把机票信息发给你,你马上给我回来。”
“不。”
李季缓了会儿才开口,声音越发严肃:“周语,你听好,这事的厉害关系,我最后跟你捋一遍。首先,你是假装被拐妇女,是被‘卖’去给人当老婆,”他狠狠咬着那个“卖”字,“那地方穷山恶水,蛮化未开,你觉得你的日子会舒坦?再者,你只有一个人,会与外界完全脱离联系,手机电脑你不要想!你出了任何状况,我们都不能及时营救!至于山里环境艰苦问题,那都是其次了。最关键的是,这次的行动和以前那些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危险程度和未知性都高出太多。我们已经选出更适合的人选,”顿了顿,若有所指,“周语,公司还真不需要你忍辱负重到这番田地!”
周语“啊”一声,“听你这么一说,是挺麻烦。”
李季苦口婆心,拳头都打在软棉花上。最后他自语一句,“手头上的事已经一大堆!”
周语说:“你忙你的。”
“胡闹!”李季大周语一轮,稍不注意长辈的语气便显现出来,“你还真以为,事事都是你眼睛看到的那样?没有我在前头给你铺好路,你不知栽了多少跟头!”
周语撩一下头发,“那谢谢啦。”
“行!行!”那女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将李季彻底激怒,他怒极反笑,“我让你去,”顿了顿,下了结论,“我发现你就是生活□□逸!”不等周语回答,他匆匆说,“就这样,我还有事。”
电话挂断。
五分钟后又打进来,周语接了。
那头很静,有平缓的呼吸和喝水声。
等了会儿没人出声,周语讨好道:“气消啦?”
李季啧一声:“少套近乎。”
周语越发放肆,调侃:“不应该啊季哥,信佛之人讲究的是什么?心,如,止,水!”
“你少嬉皮笑脸!”
周语一通嘻嘻哈哈,李季态度仍是生硬,但内容已开始回暖,“带伞了吗?刚看了天气预报,你那边可能会有雷雨。”
周语往天上看一眼,刺目的光线逼得她眯了眼睛,她伸手挡一下,说:“不像要下雨的天儿。”
两人就气象局的随心所欲闲扯了几句。
最后李季叹气,“罢了,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要去就去吧。我抽不出时间,明天让杜畅替我走一趟,到时候具体筹划,你们见着王淑芳再仔细研究。”
“行。”
静了几秒,李季问:“今晚打算去哪过夜?”
周语探头往旁边看一眼,电线交错的过道里放了个残破的灯箱,上面用红字写着“阿红宾馆请上二楼”,底下竖两排小字:免费提供空调热水WIFI上网。
周语说:“有酒店。”
李季冷哼:“酒店,几星的?”不等她说话,叹口气,替她张罗,“蓝田镇不远有座白塔寺,你去寺里住,我也放心些。”
周语没作声,手机夹在肩头,一点一点的剥指甲油。
李季抬高音量:“你在没在听?”
周语“啊”一声,“听着呢。”
“我会跟方丈打声招呼,你就在那儿将就一晚,顺便听禅师们讲讲经,去去你的浮躁。”
周语:“得得得,听和尚念经睡得香。”
李季气笑了,他脾气本就好,说她两句,气氛缓和下来。
“小语,别再给我找事了。”
周语没说话,抬头看着天,云很厚,阳光冲不出来。
对面座机响了,两人结束通话。
李季信佛。
李季那套寸土寸金的四合院里,单独隔了一厢做佛堂,里面奉着一座等人高的佛像,周身镀金。
周语不信佛,不过跟着李季后,食了六年素。
李季口中的白塔寺有些名气。
半个月前是观音成道的日子,周围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前去祭拜。
泥泞里浸淫着红色的香烛纸,顺流蜿蜒,最后堵在下水口,像一滩污血。见证着当时的门庭若市。
周语从地图上抬起眼睛,问那早餐店主:“老板,有没有去白塔寺的车?”
店主手指油腻,熟练的将食品袋打结,眼皮也不抬,方言抑扬顿挫:“没啦!一天只有一班车。那边有摩托,”说到这儿瞟周语一眼,见她白生生,显是外地姑娘,添一句,“就看你怕不怕坐。”
移动营业厅外,四五辆摩托车摆成一排。几位光膀汉子,叼着烟,吆五喝六蹲地上玩扑克。
周语过去,汉子们从地上一窜而起。
为首的戴一根掉了漆的粗链子,吆喝:“妹儿,坐摩托吗?”他那双三角眼,先是扫过周语手上的地图,再一路往下,朝不该看的地方乱瞟。
周语穿着刚过臀的热裤,大白腿,又长又直。
粗链子抹一把脸上的浊汗,涎着脸:“去哪里嘛?”
周语没接话。
一条恶臭的黑毛巾在摩托坐垫上掸几下,“粗链子”吊儿郎当的笑:“摩托车好噢,两轮比四轮好,又凉快又便宜!”
蹲地上的男人怪腔怪调的补充:“还舒服噢!”
众男人嘿嘿笑起来。
天气太大,人在躁热之下,欲望不易隐藏。
墨镜男笑过后,附耳对旁边的衬衫男说话。衬衫男本来在点钱,闻言抬头,目光在周语脸上黏几秒,又从她紧密的腿缝刷过,肆无忌惮。
周语将地图折起来,往背包左侧一插,抬腿便走。
发动机轰鸣中,又回来一辆摩托车,停在队伍最后面。
摩托破旧,车主倒是打眼:黑,高壮。穿一件黑背心,显得更黑,更壮。
车停稳后,黑背心摘下头盔,甩一把头发林里的汗。
长腿跨下车。操一条干燥的毛巾擦后座上的泥。然后拿出积满茶垢的茶杯,仰头灌下大半壶。
茶水顺着汗水,淌过一起一落的喉结。他左手撩起背心胡乱抹一下,露出结实的小腹,和裤头上一小撮腹毛。
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他身为雄性生物的力量。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烟盒,打火机还没点燃,一双精致的女鞋出现在视线下方。
凉鞋,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脚趾圆润,涂了红色的指甲。顺鞋而上,是一双白皙修长的腿。
腿主人的声音没着没落:“帅哥,借个火。”
黑背心抬起头。
与他旷野的体格不同,他有一双漂亮的大双眼皮。
“火!”周语指一下。
他愕了片刻,将打火机丢给她。
风挺大,周语逆风点了几次。点燃后,吐出烟,下巴抬一下:“你也是跑摩的的?”
那男人一直盯着她,确切的说,是盯着她的右手。闻言表情一滞,花了些时间来确定自己是不是她口中的“跑摩的的”,然后“嗯”一声。
周语问:“白塔寺去不去?”
他想一下说:“有点远。”
那算他和周语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醇厚,像风刮过山背再折来的回声。
太阳从云层射出来,烤得人发躁。
周语眯一下眼,耐着性子:“到底去不去?”
三步开外,几位同行虎视眈眈。黑背心往那边瞟一眼,面有难色。
周语不矮,又穿着高跟鞋,在他面前仍差了一个头,尽管他那时是靠坐在摩托上,她和他说话也得仰着脖子。
身高上的压迫让周语不痛快。见对方犹豫,她转身要走。
刚迈出步,身后男人说:“去。”
周语半回过身:“多少钱?”
发展到这里,粗链子不乐意了,毛巾狠狠往车座上一摔,皮笑肉不笑的对黑背心说:“傻大个,人家外地妹儿不知道规矩,你也不懂个先来后到?”
不等黑背心说话,周语抱臂再问一次:“问你呢多少钱?”
黑背心心一横,说:“一百。”
周语的还价纯属没事找事,她随口说:“七十。”
粗链子对客人还算客气,从他长满横肉的脸上硬生生堆砌出笑纹:“妹儿,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拉客要排队哟!”
周语再说一次:“七十,去不去?”眼睛盯着黑背心。
后者想了想说:“你加十块吧,”指一下,“算打火机的钱。”
难怪他一直盯着自己右手。刚才周语用完打火机忘了还他,一直捏在手上。
周语一怔,撩着头发,“呵”的笑出声。
周语爱笑,笑意却进不去眼,一看便不是有情有义之人。
昨晚下过雨,空气闷热潮湿。她明洁的额头闪着细细的光。
周语说:“行吧,那就八十。”
黑背心长腿一跨,抛出头盔,“上车。”
其余的摩的男暴怒。
穿花衬衫的男人还不及周语高,指着她:“小妹崽,你懂不懂规矩!”
周语说:“不懂。”
衬衫男怒极反笑,“哟嗬!”手一插,腆着肚子,“我看nitama是想泡帅哥吧?!”
周语说:“对啊,”掐了烟走上前,头盔在黑背心的腰侧推一下,“帅哥,怎么称呼?”
衬衫男两眼一凸,梗着脖子冲同伴喊:“我R啊,这年头女的比男的还他妈好色。”
黑背心面无表情并不理会。
这趟活儿跑得远,他蹲在地上仔细检查车况,一手的机油,裤腿上也沾了些。
周语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嘿,帅哥,给个机会呗。
他起身擦手,余光扫过去。她提着那个掉了护颚的头盔,站在乌烟瘴气的乡下集市里,似笑非笑,带着漂亮女人特有的气焰。
黑背心在毛巾上擦几下手,接过周语的包,橡筋绳缠几圈固定在车头。
周语站边上,明目张胆的打量他。
日晒雨淋肤色,比起正常人的审美,他过于黑了点。浓眉高鼻厚嘴唇,整个面部线条粗犷刚毅,若不是长着那样一双眼睛,甚至有点凶。
眼睛是他的亮点。
大双眼皮,目光安谧。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形象,生生牵扯出一丝温柔。仿佛凝储着,整个春季的毛毛细雨。
总的来说,帅哥称不上,充其量算个有特色。且这种男人一看就干巴巴没有故事。
黑背心长腿架稳车身,周语九十来斤,踩上右边脚踏板,车纹丝不动。
油门轰鸣中,那伙人追着摩托撂狠话。
车呼啸而出,没有扶手,周语半虚半实的掌着他滚烫的腰,感到他肌肉发紧。
风过面,带着汗味、温度和扬尘。两分钟后,摩托上了乡村公路,一路驰骋。
大片金芒从云层泻下,气温飙升。两侧洋槐成荫,更远处,稻穗青黄,一眼无垠。
太阳毒辣,周语被烘烤得有气无力。
车在路边停下,黑背心说:“太热了,休息会儿。”
周语早闷得不行,摘下头盔,歪着头抓了抓被风吹得毛燥的头发,笑道:“原来知道怜香惜玉呢!”
黑背心解下周语的包递过去,睨她一眼,“发动机要休息。”
“……”周语噎一下,那男人已将包往她身上一撂,推着车往边上去了。
不远处有条小河,他把车推去降温。
粗糙的石拱桥下淤泥翻滚,一头水牛整个儿泡在河里,只露出鼻孔和黑长的背脊。
河边有风,午后的知了没完没了,货车卷带沙尘呼啸而过。
另有一道水渠,水流干净清透,周语估摸着这该是饮用水。浇水洗脸,凉意入骨,又捧起来喝几口,通体舒畅。
甩着水站起身,黑背心系着裤腰带从上游走过来,和周语对视一眼,面无表情的走开。
周语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朝那背影竖起中指。
男人的牛仔裤破了洞,支着线。胸膛厚实,肌肉贲张,配上黝黑的肤色,单论身材倒是养眼。
裤腿上一片水渍,刚才沾上的机油已经洗掉------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还挺爱干净。
阳光雪白,从斑斓的叶缝洒透下来。周语走过去,拿一片树叶当扇子扇,随口问:“还有多远?”
“过半了。”
周语抬手看表,从出发到现在刚好一小时。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八十块不亏。
两人无话。
周语点了根烟,靠在树荫下翻来覆去的欣赏那个据说价值10元、印着“鑫鑫烧烤”字样的打火机。
那边男人突然开口:“哎!”
周语懒洋洋的回头。
“待会儿我骑车的时候……”或许是周语的视线太直接,那男人手上的茶杯转一下,撇开眼,没了下文。
周语将眉头一拧:“你一男人墨迹什么!”
那人也发了狠,说:“……你手别抓我那儿!”
周语还记着她喝水他在上游撒尿的仇,眉峰往上挑,眼睛却往下移:“我抓你哪儿了?”
他清一下嗓子,身子几不可察的侧一下,试图挡住她的注视。静了几秒,跨上车说:“赶路吧。”
周语没动,站在原地回忆一番。
“腰?”
“嗯。”
“这么敏感?”
“……”装蒜。
风吹来,周语将头发往后撩。
“怕痒还是不好意思啊?”
“……”又装蒜。
“你骑这么快,过弯时把我甩下去了我找谁负责。”
这回他立即回答:“不会,过弯我会减速。”
“行吧,”周语掐了烟,将他用过的那个动词,原封不动又还给他,“那你说我该抓你哪儿?”视线在对方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你哪个部位是能抓的?”
“……”
他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软中有韧的鹅毛,似触非碰的从他身上刷过去,痒到实处。
他年纪轻,这辈子没见过周语这样漂亮的女人。半晌后,投降:“当我没说。”
话一出来,立即被风吹得不成形状。
周语从鼻子里乐出声。
车轮卷着尘土飞扬,在乡间公路上足足跑了两个半小时,白塔寺掉了漆的朱色大门才缓缓落入眼幕。
下了摩托,不用再吃土,周语心情好起来,背上包,主动问他:“喂,你吃午饭没?”
黑背心摇头。
男人都怕热,他摘下头盔时,钢针般的发林里亮晶晶的全是汗,他撩起衣服下摆往脸上抹。
周语的视线在他精壮的小腹一扫而过。
抽出一百元,周语说:“不用找了,剩下二十就当请你喝酒。”
黑背心很吃惊,但并未显得高兴。他捏着钱,低头犹豫一番。最后盯着地面,装作随口一问:“你还回不回去?”
周语已经走出几步,闻声回头:“回哪儿?”
“蓝田镇。”
“回啊,怎么了?”
“我可以送你。”
“不用,有直达大巴。”
他“哦”一声,人却站那儿不动。
周语不再理会,往寺门走。走出两步,听到那男人在身后说:“你几点走?”
周语回头,他果然看着自己。
周语想了想说:“八点吧。”
男人立即:“八点大巴收班了。”
周语说:“明早八点。”
男人仍有回答:“早上大巴还没发车。”
周语不说话了,站那儿抱臂看着他,嘴角越勾越高。
她这么一揶揄,那男人立马没了笃定,挠着腮去看别处:“我的车随时能走。”
安静,有鸟叫没人声。
等了会儿抬头,对面的女人仍是一脸似笑非笑。他撇过脸,瓮声瓮气的加一句:“不信你先去问。”
周语上前两步,慢悠悠说一句:“我还非你不可了?”
他身后,是参天的鸡冠刺桐,落了一地红。他站在繁锦之中,一本正经的点头,“嗯。”睫毛长得像两把浓密的刷子,悠悠扇着。
周语饱含感情的说了一声:“哦------”
男人听不出别的,只顾趁热打铁:“你记下我电话,要走打给我。我号码是……”
12345,带着口音念一通。念完余光一扫,对方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他捏着后颈项,看天看树,脚下却不动。
片刻后,周语哼笑,手机丢出去。
那人接过,长腿稳着摩托,毛巾擦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摁了十一下,还给周语。
周语瞥一眼,移动的,182开头,没名字。
她随手给他添了个备注,点了“保存”。
白塔寺青烟袅袅。游人惨淡。卖香烛的大爷耷拉着布鞋在树荫下打盹。
大雄宝殿,周语祭拜,上香,许愿,抽签,一派虔诚。
她抽到一只下签,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替她解签,说她近年有大难。若要化解,无非要修持禅定、感恩礼敬,方可遇到贵人。
周语并不当回事,托腮问了几个浅薄问题。
胖和尚解完,退居一旁打坐。
周语跪坐在寺里发了一下午呆,听胖和尚诵经。
他先念了清心咒,大悲咒。然后又开始念心经。
和尚念道: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周语望着宝相庄严的金色佛像,昏昏欲睡。
醒来已是黄昏。
胖和尚起身要走,周语走过问:“师父,我失眠多梦。除了听您念经,还有其他方式能改善吗?”
胖和尚说:“我佛慈悲。只要心中清明,诚心向佛,佛祖自会普渡,救众生于苦海。”
周语想了想:“怎样才算诚心?”
胖和尚不语,敲响手中木鱼,笃笃笃。
周语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放进“功德箱”里。胖和尚双目紧闭,行合掌礼,嘴里念叨:“阿弥陀佛,女施主功德无量。”
周语没提李季名字,和尚们也就当她是个普通香客。
白塔寺相邻有个古镇,号称历经千年,已作旅游景点待开发。
周语吃不惯寺里寡淡的斋饭,便听了香烛大爷的介绍,去古镇上寻觅当地的特色小吃。
古镇确实有些年岁,青瓦木楼,狰狞吞口。
妇人粗布盘头,金缕绣鞋,潺潺溪流穿巷而过。木门红漆剥落,老妪浊目无神,猫狗慵慵蜷曲。
时光混沌而缓慢。
猩红暮色下,古镇承载着历史的厚重,秉持着南方特有的温润与婉约。
周语随便捡了处饭馆,要了素面凉糕。
味道过得去。
临走时在镇尾的摊铺上买烟,店里没有她要的,她拿了包软中华。
拆着烟盒走到寺门口,一辆摩托车停放在石狮边,穿黑背心,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躺”在坐垫上,就着茶水吃饼子。
已是黄昏,房檐灯泡初亮起。那男人吃得狼吞虎咽又怡然自得。周语站在远处看了会儿。
抬眼与周语四目相对,他坐直身子。
周语上前。
“今晚不回家?”
“嗯。”
周语瞟一眼他手里的饼,里面依稀有些臊子肉。
下巴一点,“晚上就吃这个?”
他又“嗯”一声,不自觉的,放慢咀嚼速度。
“能吃饱?”
男人有着与他体格不符的腼腆,话不多,许是碍于周语“上帝”的身份,对她有问必答,特别上心。
他说:“多吃几个就饱了。”
周语想了想说:“你去没去吃午饭?”
那时她多给了二十元钱请他喝酒,他还记得。此时表情尴尬,踌躇着没作声。
黑背心嚼着,大双眼皮盯着她,“我刚才看到你在吃面。”
周语“啊”一声,脸不红气不喘,“没吃饱。”又问他,“能不能吃辣?”
黑背心被食物梗住,灌了口茶水。垂着眼,嘴里的话和嘴里的饼一样干巴巴:“不去。”
周语强调:“我请。”
摇头。
周语想了想,“回去的车费照算!”
还是摇头。
他的油盐不进让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男人老实巴交,说话时,深邃的大双眼皮静静的看着人,没有丁点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的痕迹。在这样的繁华浮世中,净得脱俗。
周语认识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包括李季。
李季信佛,但也不是这样的。
闲来无事,周语与他没话找话:“刚才我出来没看见你,买饼去了?”
“送人去了一趟**(他说了个地名),顺便买了饼。”
周语点头,慢慢拆烟盒。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递给他。
黑背心接过烟,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周语低头点烟,嘴里含糊:“想说什么?”
“没。”
她抬起头问:“晚上睡哪儿?”青白的烟雾从那张红唇逸出,使她看越□□缈,美得不真。
粗粝大手在摩托车垫上拍了一下。他人高腿长,坐在摩托上已将车子压得憋屈。
周语抬眉,“嗯”一声,夹烟的手指一下,“这怎么睡?”
他不嫌麻烦,做示范动作。双臂做枕,臀部贴在坐垫上,长腿搁在石阶上,人勉强放直。
周语看他耍杂技:“这样能睡着?”
“能。”
她面色平静的点头:“佩服。”
这时,寺里传来暮钟声。紧敲18下,慢敲18下,不紧不慢再18下,反复两次,一共108声。
钟声深沉,绵长,震慑人心。
周语掐了还剩大半截的烟,没再说话。周语不出声,那男人也不出声,捏着车柄,安静的等在旁边。
钟声结束后,周语挥手:“那行,我进去了。”
他“嗯”一声。
走了两步,周语回头:“哎,怎么称呼啊?”
这句话,一天之内她问了两次。
这次他说了。
周语无声的哦一下,问他:“哪个lai?”
他说:“来去的来。”
周语撩一下发,心里将那俩字过一番,转身走进寺门。
她撩头发的姿势特别富有女人味,拇指和中指插入发丝,从发际线处往头顶慢慢拂开,长发柔顺,呈中分又从两边丝丝坠下。
发际线弧度完美,正中心有一个小而清晰的美人尖。
他收回视线,摸出最后一张饼,大口吞下。
夜里,禅灯如豆,周语失眠。
摸出手机来消磨时间,有未接来电,两个,都来自李季。
周语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想来是睡了,李季的作息一向严谨。
周语在通讯录里随手划拉,看到“黑背心”三个字,脑中闪现出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还有他高大的身躯在摩托上躺平的憋屈模样。
那时凌晨三点,不知他是否还在寺门屋檐下,如他说的那样,一尺来宽的摩托坐垫,他也能睡着。
周语将备注里黑背心三个字,换成他的姓名------
顾来。
清晨,周语趴在店铺的柜台上看那些配饰。都是些常见小玩意,因“开过光”而相对不菲。
昨天那个胖和尚走来,手里握一串珠子,毕恭毕敬的对周语行礼,说话半文半白显得脱俗:“方丈吩咐,将此物交予施主。望施主早日走出梦魔桎梏。”
周语接过,戴在手上试了试,手串很长,她挽了四圈。
小叶紫檀佛珠,暗红色,牛毛纹明显。若有似无的清香,实而不华,带着佛性,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周语举到光下照了照,神情淡淡:“多少钱?”
胖和尚双掌一合:“不取分文。”
周语一愕,转身看他一眼,说谢谢,也没再取下。
走到功德箱前,投了一叠粉色票子。
胖和尚闭眼行礼:“阿弥陀佛。”
一辆黑色辉腾停在寺门口。
一个面容白静的男青年,率先从驾驶室跳下来,捂着肚子往寺里冲。见到周语,停下来打声招呼:“周姐!”
周语回头,“啊,小杜来了。”
“周姐,”那人表情尴尬,小声的,“……厕所在哪边?”
他那模样连周语都替他憋得慌,指了个方向。
杜畅朝厕所跑了两步,抱着肚子回头,“周姐,李总也来了。”
周语“哦”一声,并不意外,“知道了。”
李季走进寺里,周语正翘着腿欣赏手腕上的珠子。
他走过去抬起周语的手看了看。
周语嘀咕:“和尚给的,还不收钱。”
李季莞尔,称赞道:“满星老料,高油高密,不愧是高僧手里的极品,”拍拍她的手背,“好好戴着,别沾水,别丢了。”
周语抽出手,“谢了啊。”
“谢我干什么?”没了电话过滤,李季的玉石之声听上去越发清朗。
“继续装!”周语瞥他一眼,“明显是你先买下,让和尚来卖个人情,你就爱搞种故弄玄虚的名堂。”
李季笑了笑,并没反驳,看来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李季性格温和,长得文质彬彬。因教过几年书,比起一般商人,身上多一分儒雅。
自从六年前离婚,前妻带着儿子去了国外,他便没再娶。
周语说:“你不是不来吗?”
李季睨她一眼,“我不来行吗?你办事这么不知轻重。”
周语笑了笑:“开车来的?”
“嗯。”算算明年他就四十了。他这个年纪,熬夜后的疲态很形容刻在脸上。细看,他眼底一片阴影。
三人在寺里随便吃了清粥咸菜,便往外走。
周语问:“王淑芳呢?”
杜畅抢着答话:“她在蓝田镇等着。九曲水库不让生人进出,但王淑芳以前是干这行的,由她带着你进去,应该没问题。”
说话时回过头,恰好看到李季正仔细的替周语拈去衣领上沾染的花蕊,杜畅识时务的转过眼。
李季对周语说:“你记好说词,和王淑芳好好配合,别露出马脚。”
周语低头时,一缕头发掉下来,李季又伸手去拂。
杜畅在身后脆生生的喊了声:“禅师!”
周语趁机退开两步。
一位穿灰袍的扫地僧,拿着一人高的扫帚,莎莎的扫着昨夜飘零的一地落叶。
杜畅双手合掌,装模作样的说一句:“阿弥陀佛!”
就像我们看见外国人,会上前喊一句“HOW ARE YOU”是一样的。
扫地僧抱着扫帚行了个礼,继续扫地。
李季说:“我去拜会恭慈方丈,你和我一起?”
周语双手一举,“饶了我吧,到时候你们佛学交流得忘我,我在旁边补一觉,晚上更睡不着。”又想到晚上已在一个完全未知的处境,她看着别处有些走神。
李季拍拍她的肩,“你和杜畅去门口等我,我很快出来。”
杜畅耳提面命:“李总您忙去吧,我陪周姐说话替她减压!”
李季走后,周语摸出烟来,正要点,扫地僧上来制止,“女施主,白塔寺禁止吸烟。”
周语愣了愣,无声的啊一下,将烟放回去。
百无聊赖的玩着打火机,按下又松开。“鑫鑫烧烤”,第二个鑫字三金掉了俩。周语闻了一下-----一手的孜然味。
杜畅凑上来,笑着说:“周姐,您和李总感情真好,我们看着都羡慕极了。”
周语坐在台阶上,翘着腿,淡淡的问:“你指哪种感情?”
“啊?”
“师生情,男女情,还是上下属之情。”
“这……”
杜畅说的那句话,本是毫无争议的陈述句,就像指着天说“今天又是好天气”。
那时周语坐在花坛上,杜畅站在旁边,一男一女,不说话显得尴尬。他没想到周语会在这样一个没话找话的语句上,认真的反问他。
她看着他笑,目光却蒙着一层寒。
杜畅打声哈哈。
周语无意看人难堪,挥挥手:“给我说说那家人的情况吧。”
“哦哦!”杜畅将调查资料背诵课文一样背了一遍,“周姐你要去的那户人家,只有孤儿寡母两人,老母亲年近六十。您要嫁……咳,呸!您假装要嫁的是她儿子,28岁,前几年打工出了事故,一直瘫痪在床。”
说到这里,他瞟周语一眼,对方听得认真,他继续说,“其实这次行动不出意外是没有大的危险,但那地方的人与世隔绝,没有法律意识,民风彪悍!周姐,您凡事千万要懂得迂回周旋,不能和他们硬来。”
周语弯着身,游手好闲的去弹花瓣上的露水。见杜畅又停下,抬抬下巴,“继续说。”
杜畅推了推眼镜,说:“其实周姐,我们完全可以安排别人去,这种事实在不需要您亲自出马!您这样,李总该多担心啊,”笑着狗腿一句,“您说呢?”
周语轻飘飘的扫他一眼,杜畅住了口,想了想,换个说法,“再说,乡下不比城里,衣食住行都艰苦。不止这些呐,乡下得干苦力活儿,到时候那家人肯定会把你当牲口使唤!挑水喂猪,更别提在吃的方面……”
周语一本正经的打断他:“吃不是问题,我吃素,乡下没污染不担心转基因!”
杜畅应和一句,“对对,乡下也就这点好,绿色环保。但您看……”
周语突然击掌,扼腕道,“啊!就怕到时候没烟抽,那才是真正的要命。”
杜畅赔着笑了两声。并不死心,过会儿又劝,“周姐,其实吧,咱们虽说是做善事,但让您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呆上几个月……啧啧,我想都不敢想!那家人要是老实一点,那你跟坐牢一样;那家人要是野蛮粗暴,”他夸张的叫了声天,“那不就是龙潭虎穴吗!?所以周姐,我个人觉得,我们就派曹珊去,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熟悉环境和人文……李总说了,咱们朝阳会组织的一切活动都要建立在保证自愿者的人生安全的基础之上!”
周语只听了个开头就心知肚明,杜畅是李季派来的说客。她细长的手指夹着那根未点的香烟,指他一下,“你们李总的口头禅还有另外一句。”
“什么?”杜畅不解的看着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是吗?哈哈,”杜畅干笑两声,竖起拇指,“李总境界就是高。”
前后不过半小时,李季从旁边的拱门走了出来,瞟了杜畅一眼,杜畅苦着脸摇了摇头。
李季叹口气,走到周语跟前,“走吧。”
三人一起往门口走,杜畅边走边尽着保姆的职责,“周姐,这次行动呢,您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一到,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人都会去九曲水库接您。您到了那边,一定要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之下,找机会给我们来个电话保平安,15天之内没接到电话,我们也会进去接您。”他加上一句,“李总说了,没有什么比您的安全更重要!”
周语没说话,往门外走,步子迈得很大。
杜畅一路小跑,始终在离她半米远的距离:“您带的东西一定要准备齐全,一到那边就藏在一个隐秘点的地方,藏东西时王淑芳会协助你。手机和防身器械多备几个……放妥当了,以防万一。哎周姐,这次的行动真的挺危险!我想想都觉得可怕……”
周语侧过头瞥李季一眼,“怕啥,我就是去旅个游。”
李季神情一肃:“小语,我看你对自己的安危完全没引起重视!”
周语笑一下:“我这人贪生怕死,你该最清楚啊。”
李季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杜畅最会来事,见此刻老板脸色不好,帮着说话:“周姐呀您就是太善良,不晓得人心险恶!李总说得对,您千万要注意安全!山里那些人的野蛮程度……”
几双腿轮番跨出寺门,杜畅还在唠叨,一抬头,那边周语已走远了。
顾来长腿重叠,抱臂靠坐在摩托上,晨辉下,摩托上的金属和那身褐色的皮肤都在发光。
他仍穿着昨天那件黑背心,下摆处沾了泥印。
见到周语,他连忙站直身子,手没去处似的晃了几下,最后□□裤兜里。眼睛左右游离,终于也定格在她脸上。
周语这才想起自己还预约了这个返程票,直径走上前,打招呼。
“嗨!小帅哥,你还在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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