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追其缘由,只要是稍加关注文化生活的人都知道:在中央电视台推出的中国首档大型诗词音乐文化节目《经典咏流传》中,一位乡村教师和他的学生们演唱了这首诗。

苔(其一)

【清】袁枚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首20字小诗《苔》

被乡村老师梁俊和山里孩子小梁

在舞台重新唤醒

孩子们最朴质无华的天籁之声

唱哭了评委

也让亿万中国人

都在这一刻被感动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这首诗我之前还真没有读过,如果要说袁枚的诗,立刻就能想到的是《所见》。这是小学课本中的一首古诗,很多小学生都能张口就来。

所见

【清】袁枚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袁枚的诗,尤其是咏古、咏物的诗,大多都不用典故。朴实生动,明白如话。袁枚自己就说: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随园诗话》卷一)

“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这个话我喜欢,“有权势而不逞”极为难得,也很让人敬佩。所以,不用典又有味道的诗写出来也一定很不容易,也很值得人敬佩。

不用典,又有味道,袁枚的这首《苔》做到了。不用解释,大家就都能明白。尤其在和贫困山区的孩子联系起来之后,就更容易理解了。袁枚当初绝不会想到,三百年后这首诗会在这样一个语境之下大火起来。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袁枚一定不反感对他的这首诗做出今天这样的解读。在《随园诗话》中就有这么一段故事:

袁枚的外甥写了两句咏落花的诗:“看他已逐东流去,却又因风倒转来”。这两句诗实在再明白不过,字面意思无非就是“今年看到落花随流水而去,明年花朵又因春风再上枝头。”袁枚却对这两句诗极为激赏。

这样的大白话有啥好激赏的,你一定这么想。其实不仅你这么想,当时就有人表示不服, “此孩童能说之话,公何以如此奇赏?”

但袁枚却说:

在甥作诗时未必果有此意,而读诗者不可不会心独远也。不然,《诗》称“如切如磋”,与“贫而无谄”何干?《诗》称“巧笑倩兮”,与“绘事后素”何干?圣人许子夏、子贡“可与言诗”,正为此也。(《随园诗话》卷十五)

他说他外甥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未必有那么深的用意,但是作为读者却不可以不“会心独远”,也就是要结合自己的生活、阅读,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然后他还引用了《论语》中的一段故事作为注脚。

(《论语》中的这段故事也极有意思,以后可以单独写文章说说,本文重点不在此,因此就不在此处展开了,以免跑偏)

袁枚没有对他的这首《苔》做出自己的解读,他也一定不反对别人“会心独远”。那我就尝试着做一点自己的理解。

但在谈我自己的独特会心之前,还是有必要探讨一下袁枚写这首诗时最初可能想要表达意思的是什么。

我想袁枚最初无非也就是在阴暗潮湿处,忽然看到苔藓开出了“如米小”的花朵,惊异于苔藓顽强的生命力,于是写诗赞颂一下而已。

袁枚以《苔》为诗题的诗作有两首,“白日不到处”是第一首,还有另外一首是这样的:

苔(其二)

【清】袁枚

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

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

【注】渠:第三人称代词“他”。

“其一”中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是说不管环境如何恶劣,我也要展现出属于我自己的青春。

“其二”中的“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是说每种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本性,有它自己需要的生长环境,任由它想暖就暖,想凉就凉。

袁枚借咏苔藓,想说的道理其实并不新鲜。我以为无非就是杜甫的“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就是但丁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就是张国荣的“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我努力,我骄傲”;就是“幸福生活要靠自己来创造。”或者再狠点儿,跑偏一点,就是“老子就这样,爱咋咋地”!用老百姓的俗话说就是“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袁枚在诗歌创作中倡导“性灵说”。他说:

“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 (《随园尺牍·答何水部》)

这种诗歌创作主张和袁枚的个性以及人生经历密切相关。

袁枚字子才,他完全当得起这个“字”,是真材实料的大才子一枚。当时就有“南袁北纪”之说,所谓“南袁”就是袁枚,而“北纪”就是《四库全书》的总撰纪晓岚,也就是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的那个主角。

袁枚23岁得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27岁开始外调江苏,历任多个县的县令。虽然为官颇有政声,奈何仕途不顺,他厌倦了官场上的繁文缛节,溜须拍马。于是34岁就以父丧守孝为由辞官隐居了。

他为人极有生活情趣,爱美食,好游山水。

这样看来,袁枚所写的《苔》,某种程度上就是托物言志,他自比为苔,随性随意,“青春恰自来”,“随渠爱暖凉”。他就是要活出他自己来。辞官归隐,纵情山水,绝不为了所谓的仕途委屈了自己。

前面拉拉杂杂说了那么多,接下来就是本文要讨论的重点了。

大多数人都被“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句打动,而我在读这首诗的时候,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这句上,这两句诗里面的有没有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我们知道,在文学作品中,“日”常常用来代指君主,比如,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陆贾《新语·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

“白日”也可代指君主,比如,宋玉的《九辩》:“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张铣 注:“白日喻君,言放逐去君。”)

一代才子袁枚绝对不可能不知道“白日”可以代指君主。那他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是不是在暗示“虽然皇帝的恩泽惠及不到我,可我却不管那么多,就是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来”呢?

或许有,但袁枚绝对不会说出来,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清代的文字狱极为严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能引发联想,酿成冤狱,何况是这么明显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呢?不但讽刺皇帝,还不把皇帝当回事,非要说我有我精彩,这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当然,追问当年袁枚所写的“白日不到处”,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意义不大。

诗也好,文也罢,读经典的诗文最大的价值不在于理解诗文本身,而是把这些诗文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和自身的经历结合起来,常读常新,常读常深,让它们为我们所用。

所以,还要回到今天来看这首诗。从《经典咏流传》梁老师和他的学生唱出《苔》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这首诗必火,不是我多么有先见之明,而是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感觉到了。

这么正能量的故事,这么打动人心,一定会有各大媒体盯着,是最好的宣传素材,必火无疑啊!

不但火起来,而且,其背后的故事也一定会源源不断地被挖掘出来。甚至可以预见挖掘的方向:一定是环境特别艰苦,支教老师如何克服困难,帮助山区学生;一定是山区孩子渴望读书,如何自强不息。因为这些最能打动人心。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这种挖掘本身没什么不好,但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那我以为就有问题了。我要说的是他们说的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的事实,或者他们所说的只是他们为了“动人”所营造的所谓“事实”。

因为关注梁俊老师和他的学生的故事,我也在关注他们所在的石门坎,关注乌蒙山。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在这些资料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些内容。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因为这样一个词条,我关注到了柏格理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外国人。

鲁迅儿时因为听人说“何首乌的根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

搜索“石门坎”和“柏格理”相关信息的过程,就像是拔何首乌一样,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但我不是为了找到人形的可以吃了成仙,纯粹就是因为好奇,一份对未知的好奇。

于是我搜索到了很多我之前闻所未闻的资料。我想大多数人也和我一样,对这些资料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比如:

这里曾是文化“圣地”,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

这里创制的苗文,结束了苗族无母语文字的历史;

这里创办了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小学;

这里建成威宁县第一中学;

这里培养出苗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

这里在中国首倡和实践双语教学;

这里开中国近代男女同校先河;

这里最早倡导民间体育运动;

这里创办中国西部最早的麻风病院;

以上内容摘自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博士沈红的文章《石门坎的100年》。沈红是著名文学家沈丛文先生的孙女,一直致力于乡村教育和民族地区扶贫事业。石门乡年丰村是作者田野调查地点之一,曾多次前往。作者为此出版了中英文专著《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现代性经历》一书。

柏格理的故事,1985年刚上任贵州省委书记的涛哥也曾经讲过。可以参见《南方都市报》2009年8月19日的文章《贵州威宁县石门坎:苗疆石门重开“文化圣地”复兴》。截图如下。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相关的内容太多了,无法一一列举。

以上说的都是历史上的石门坎,那今天的石门坎怎么样了呢?

他们支教的地方在

石门坎新中小学

贵州接近川滇最边缘的西北角

中国最穷的地方之一

先讲几件小事~

这里天气冷,卫生条件差

天冷可以烧柴烤火

但是跳蚤就受不了了

这东西药不死

一年起码4个月必须忍受跳蚤的叮咬

一挠破就满身的包…

有一个学生叫朱银泽

鼻子总是吊着两串长长的鼻涕

即使北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

也只穿一件单衣

衣袖总是鼻涕和泥土混在一起黑黢黢的

有一次,梁俊老师忍不住问他:

“朱银泽,你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朱银泽想了想,答道

“小的时候。”

简直让梁俊哭笑不得

还有一件事

发生在梁俊支教生涯的第一个冬天

有一天放学后

他和另一位老师去家访

回家时天色已黑,还下起蒙蒙细雨

乌蒙山区山高雾大,寒风刺骨

为了早点赶回家

老师们决定抄小路

那是一条狭窄泥泞的路

走了几分钟

黑暗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救救我,救救我!”

走近去看,才发现一个苗族山民

晚上偷挖煤炭,泥土塌方

整个身子已经三分之二埋在下面了

梁俊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救上来

那个人告诉他们

自己本不敢大声喊救命的

担心私采煤炭罚款

听到他们说普通话

知道是老师才求救…

类似的一件件小事

都在撞击着梁俊的心

他经常想到那个偷挖煤炭的人

他思索着

我可以教给这里的孩子什么

才能让他们与裹挟在内心的黑暗对抗

这几个片段我倒相信是真的。一方面因为我没有找到强有力的相反的证据,另一方面因为《人民日报》在2013年的元旦的官方微博中就说“新的一年,我们将努力说真话”。(空口无凭,有图为证,参看下图)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如果《人民日报》所言为真,那么,石门坎这一百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从一个文化的圣地沦落为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我不是社会学家,也从未到过石门坎,也未对此做过专门的研究。这种沉沦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但我推测“白日不到处”一定是原因之一。

如果我们今天还感动于“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甚至为此而流泪,而不去追问更深层次的问题,那么类似的情形一定还会不断发生。

常常每隔一段时间就冒出一个热点来,赚足了大众的廉价的感动和眼泪,然后很快这个热点就消退了。

你还记得那个云南鲁甸那个“冰花男孩”的新闻吗?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你还记得四川大凉山的“格斗孤儿”的新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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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贵州毕节5名男童垃圾箱中避寒被闷死的新闻吗?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

或许,你最近关注到的是苏明娟,就是那个希望工程的标志“大眼睛”当选为安徽省共青团委副书记的新闻。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应该说“冰花男孩”也好,“大眼睛苏明娟”也好,还有今天的“小梁同学”也好,他们都是幸运的,因为新闻的传播效应,宣传的需要,他们都会被放在聚光灯下,得到这样那样的帮助,这种帮助甚至常常是超量的。

但我更关注的是那些他们的同龄人,那些和他们处境遭遇相同甚至更差的山区的孩子,那些留守儿童。

当一方面大谈再穷不能穷教育,但另一方面政府的办公场所远远豪华于学校的时候,

当一方面大谈教师工资不能低于公务员,但另一方面教师微薄的工资又被屡屡拖欠的时候,

当一方面大力宣传基础教育阶段儿童入学率已经达到百分百,但另一方面不断有失学儿童的消息见诸报端的时候,

这时,我们都不应该少了这样的追问,为什么会有“白日不到处”?这些问题出在了哪里?该如何得到彻底解决?

无论生命有多么卑微,但都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这种倡导或者宣传固然激动人心,但残酷的现实也告诉我们,有一些人已经在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如果我们不在制度设计上给予这些弱势群体切实的帮助,让他们得到一些“阳光”,那么他们会落后得越来越多。

如果我们今天还因为宣传感动于他们在恶劣环境之下,用最卑微的生命做出的努力,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都没有机会去体会这种浅层次的感动。

《苔》大火,全民感动,我却偏偏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日不到处”

一个贫富两极分化的社会,就仿佛在巨浪滔天的海面上行驶的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我不是为了唱反调而唱反调,也不是为了故作惊人语,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只希望唤醒每个人的独立思考与判断。

这种追问不仅仅应该是每一个有良知的新闻工作者应该做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为学生“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应该做的,更是我们每一位国民应该做的。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们自己。

也许有人会说,“追问”有用吗?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的追问固然力量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的追问,必然形成一股推进社会向前进步的浪潮。

在这春天的季节,我也奏一曲哀怨的“杨柳曲”,告诫那“不度玉门关”的春风,要用真正的行动去温暖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位国人,而不只是“吹”!“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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