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路過酒樓聽到江湖傳言,懷疑陌生男子爲微服私訪的王爺

故事:他路過酒樓聽到江湖傳言,懷疑陌生男子為微服私訪的王爺

十月秋高氣爽,早晚秋意甚濃,午後陽光卻是十分耀眼暖和,正是民間俗稱“小陽春”天氣。荊州城內早梅初綻,點點嫩紅,搖曳於微微秋風之中,煞是動人。
  
  城北一家“醉仙築”酒樓,晌午光景食客正多。一個灰袍漢子緩步踱入,才進門便聽有人高聲喚道:“錢三爺,您老可算來了!怎麼小殷相公竟不肯賞光麼?”說話之人一身白衣素服,二三十歲年紀,一面說,一面搶步出來迎接。一桌子餘下三、四人都忙不迭起身,將灰袍大漢迎入首席。灰袍大漢推讓幾句,便也順勢坐了首席,一面招呼餘人落座,一面說道:“小殷相公今日有緊要事情,寸步不能離開章華寺,實在抽不出空兒,要我代他道聲抱歉,並向你鄭老弟賀喜了。”
  
  素衣人連連拱手,道:“小殷相公如此客氣,可折殺鄭昌了。他既有要事,怎能為我這區區小事,耽誤了工夫?”隨即招呼道:“小二,上菜!”緊挨著錢三爺坐下,道:“三爺,本以為您老這趟買賣,少說也得再過十來天工夫才趕得回,沒想到昨兒晚上就聽人說見著您了。這不,今兒一大早我就上府上去請,偏巧您老又出去了……”
  
  錢三爺喝一口茶,道:“可不是麼?要不是小殷相公急著趕回來,一路催促,可不還得十來天的工夫。”隨即笑道:“我昨兒一回來,就聽人說那殺千刀的孫才父子兩個,已教欽差大人判了斬立決,人頭落地,就連包庇他的陳知府,也已依法服罪。鄭老弟,你的大仇總算報了,恭喜,恭喜!”

  
  那素衣人鄭昌不覺滴下淚來,哽咽道:“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欽差大人秉公執法,主持公道,便如鄭昌再生父母……當初若非小殷相公和錢三爺相救,諸位高鄰提攜,只怕鄭昌也活不到申冤報仇之日了……”眼見桌上酒菜擺上,於是提起酒壺,替眾人一一滿上,說道:“……是以今日略備薄酒,以表心意。來,來,請!”舉起酒杯。眾人也都舉了杯,一齊祝賀他得報大仇,將杯中酒水乾了。
  
  錢三爺喝了兩杯酒,略動了幾口菜,便停下問道:“那孫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依稀聽說他們從前辦下的案子發了,揭出老底來,又說甚麼水賊強盜的,到底是怎麼個說法?”
  
  席中一人名喚包全,外號“包打聽”,最是喜事,兼又口齒伶俐,搶著答道:“三爺您有所不知:原來這孫才、孫萬年父子兩個,從前就是在這江上做那沒本錢買賣的,聽說招供出來,手裡昧著十幾條人命呢。他那萬貫家財,竟都是從這上面來的。”
  
  錢三爺“哦”的一聲,嘆道:“難怪他們害得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便連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原來從前竟是水盜!我還記得兩年前梁老太師奉旨南巡時,沿江一帶都曾貼出榜文緝拿水賊,著實也拿住了不少賊寇,自那以後江上便消停多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漏網之魚。”包全“嘿嘿”一笑,道:“三爺說得是。這不但是條漏網之魚,而且正是那條不曾逮到的大魚呢。”

  
  錢三爺忙問:“此話怎講?”鄭昌插口道:“三爺一定也還記得,兩年前梁老太師南巡時,就在這前面江陵渡口,自江中救下了一位民女,還將其收作義女的事情吧?”錢三爺道:“這樣的奇事,我怎麼會忘?聽說這個烈性女子,正是為從水賊手裡保全貞潔,才拼死跳船投江的……”說到這裡,“啊”的一聲,失聲道:“莫非……莫非……”
  
  包全笑道:“正是。那孫家父子,正是辦下這件大案的水賊。”錢三爺嘆了口氣,道:“這可當真意想不到。”喝了一杯酒,又道:“說來這事也已過去兩年多了。孫才父子這一年來橫行無忌、氣焰囂張,多半也是以為此案已成懸案,再無顧忌。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究還是逃不過的。”
  
  包全拍手道:“可不正是這話!”正待細說,忽然眼睛一轉,神神秘秘地問道:“只怕三爺您還不知道,這一回奉旨南巡的欽差,是如今朝中的哪一位大人吧?”
  
  錢三爺還未開口,旁邊一人已笑著接口道:“包大哥可忘了罷,三爺原是同小殷相公一道出門的。”包全用力一拍腦門,醒然道:“是了!三爺縱然不理會,小殷相公豈有不知道的?倒是我糊塗了。”眾人見他如此,不覺都笑出聲來。錢三爺也笑了笑,說道:“這位酈相爺年少有為,名滿天下,乃是我朝三十年來出的第二位大丞相。我這幾年來雖然不喜同官府中人打交道,卻也不致孤陋寡聞到如此地步。”

  
  包全臉上一紅,急急說道:“還有一件事,只怕三爺和這裡諸位,卻都未必知道:原來這位酈相爺,便是那梁老太師的女婿,他的夫人,正是那位當年太師從江裡救下的女子……”說到這裡,環視一週,只見眾人都面露驚色,顯然不知此事,頓覺十分得意,續道:“……這樣算來,那被水賊害死之人,就是酈相爺的岳母了。孫才父子膽大包天,犯下了這樣的案子,得罪了這樣了不起的人物,便是躲到天涯海角,終也難逃一死。”
  
  眾人感嘆一陣,錢三爺道:“酈相爺借南巡之機,不但為自己岳母報了仇,更替這一方的百姓除去一害,當真大快人心。難怪自上月酈相爺奉旨南巡的風聲傳來,遠的不說,便我此去雲南,來回一路,所聽所聞皆是此事。普天下的百姓,原也都在巴望著能借此良機申冤鳴屈、懲惡揚善。鄭老弟,你說是也不是?”鄭昌連連點頭。
  
  錢三爺又道:“話雖如此,若依我素日脾性,本來還是不願趕回來湊這份熱鬧的。只是你們也都知道,小殷相公曾多次提起,他生平最為敬佩之人,便是這位狀元公出身的酈相爺。正是聽說他奉旨南巡,途經荊州,我們這才一路緊趕慢趕地趕了回來,可總算是及時趕到了。”

  
  包全道:“原來如此。只是三爺船行裡所辦貨物,卻是怎生處理了?這一筆損失,數目必不在少。”錢三爺搖頭道:“錢財乃身外之物。自數年前承蒙小殷相公點化指引,錢某得脫大難,從此便不再將這阿堵物看得如何貴重了。何況此番出門,原是小殷相公一片悲天憫人的心腸,體恤雲南大亂方平,米糧貨物必然價貴且缺。朝廷雖有賑銀賑糧,奈何遠水難解近渴。是以早就吩咐下來,收購兩湖一帶富餘米糧,只待叛亂一平,立時沿江運往雲南,平價出售,以免奸商為求暴利,一味哄抬米價,以致難民雪上加霜。”
  
  鄭昌合十唸佛道:“阿彌陀佛,這可當真是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為此義舉,鄭昌再敬三爺一杯。”將酒水斟滿,舉杯相敬,二人酒杯一碰,一齊幹了。包全卻轉過臉去,撇了撇嘴角,十分不以為然,心底暗道一聲“可惜”。
  
  鄭昌放下酒杯,問道:“只是叛亂方定,這一路上恐怕未必太平罷?小殷相公雖是一片菩薩心腸,到底是個外鄉人,又是第一次去雲南。這般來去數百里大量運賣米糧,官府難道竟也不加絲毫盤問刁難麼?”
  
  錢三爺笑道:“鄭老弟,小殷相公是何等樣的人物,大夥兒還不知道麼?你方才說的這些,事前他自然都已細細考慮過了。說句老實話,這雖是一件積陰德的大善事,我本來卻也不怎麼情願去的,畢竟兵荒馬亂,性命要緊。可是小殷相公卻發下話來,說是要親自前去。如此一來,我這一條性命又算得甚麼?自然要鞍前馬後以效微薄之力了。也不單我一個,南街王大膽、柳眉橋鐵頭陀、江陵渡聶一篙,我們幾個平日裡誰也不服誰,卻都曾受過小殷相公大恩。得知此事,大夥兒不約而同,說甚麼也要跟著去。小殷相公只是淡淡一笑,吩咐我們結伴同行。”

  
  錢三爺喝了一口酒,續道:“這一路過去,自從入了雲南地界,我便心下惴惴不安,生怕出事,不想一連三天,都是風平浪靜。到了第四日,終於碰上了一股流寇,約莫有四、五十人,瞧裝束打扮,倒像是潰散的小股叛軍。我們正要操傢伙抵擋,小殷相公卻是不慌不忙走出艙來,甩出手中一隻哨笛。隨著尖銳的哨聲,岸邊密林裡竟是旗幟飛揚,衝出來一支五百人的小隊,三下兩下便將這夥流寇盡數生擒了……”
  
  聽他這麼一說,席間眾人都是大驚,忙問詳情。錢三爺又喝了一杯酒,方才說道:“我素來不喜同官府中人打交道,直到這時才知道,朝廷新拜任的雲南巡撫袁大人以及提督榮將軍,因緣巧合,竟然在赴任途中,曾與小殷相公相識。他們三人定下計策,便是要藉此番運糧,一來平抑米價,二則肅清長江沿岸散兵流寇。原來早在我們進入雲南的第一日,這一隊精兵勇士,便已守在暗處護衛船隊了,是以一路皆是有驚無險。”眾人聞言咂舌不已。
  
  錢三爺說完這一番話,臉上不覺露出一絲懊惱之色,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幾個的本意,原是要替小殷相公出一把力,以報大恩。不想不但未成一事,反而沾了小殷相公的光,積下這一樁大功德,實在慚愧得緊……”鄭昌勸道:“三爺何必如此在意。小殷相公常說,救人於難,非圖回報,只望這所救之人,能推己及人,救助天下當救之人。正如小殷相公曾指點三爺脫離大難,三爺又義救鄭昌於困頓之際,日後鄭昌也自當竭盡所能救人於難,這便是對小殷相公和三爺恩情的最好回報了。”

  
  錢三爺呆坐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笑道:“鄭老弟不愧是讀書人,說話在理。小殷相公這話我自然也聽過,心底卻總還是擰不過這個理兒,你這麼一舉例子,我倒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來來,我敬你一杯。”鄭昌忙舉杯道:“不敢,我敬三爺。”二人一齊幹了。
  
  包全想起一事,問道:“不是說小殷相公最是敬佩酈相爺麼?你們一路急趕回來,為的不也是這位欽差大人麼?可明日一早酈相爺就要離開荊州城了,怎麼小殷相公竟也不趕緊前去拜會?這會子章華寺裡又能有甚麼急事,要勞駕小殷相公寸步不離?”
  
  錢三爺皺眉道:“怎麼沒去拜會?昨日傍晚停船靠岸,小殷相公不顧一路風塵,立時便去了驛館,遞上名帖,求見酈相爺。不想那驛吏只說欽差大人已然歇息,不肯通傳,言下之意自是要訛上幾兩銀子。我們都看不過,又想忍一時氣送他幾兩銀子算了,小殷相公卻是‘哈哈’一聲長笑,轉身就走,口裡依稀說了一句:‘果然如此,白來這一遭了。’連夜便將鋪蓋挪到章華寺裡,說是今日一整天都不能離開。究竟為的甚麼,我可著實不知。”眾人都覺奇怪,轉念一想,小殷相公的想法,自己這等俗人如何能解,總之必有深意就是了,何必妄加揣測。

  
  一時眾人都舉起杯來,大家同飲了一盞。還未放下酒杯,卻見小二走過來,送上一壺酒,陪笑道:“隔壁雅座客官吩咐小的,給您這桌送來一壺本店二十年陳釀‘白雲邊’。幾位客官請慢用。”
  
  鄭昌奇道:“隔壁雅座?”眼光順著小二手指望去,方才瞭然。原來這“醉仙築”酒樓在四角處,以屏風隔出幾隻桌子,視線阻隔,聲音卻是暢通無礙,這就是小二口中的“雅座”了。自己等人的這張桌子正在一座屏風之旁,而屏風內一直不曾聽得有話語聲傳出,自己等人只當其中無人,說話聲音便也毫無顧忌,倒頗有些失禮了。何況聽小二說,這壺酒竟是這“醉仙築”酒樓遠近聞名的招牌名酒,二十年陳釀“白雲邊”。這“白雲邊”三字,原出自詩仙李白佳句“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名號十分風雅,作價可也著實不菲。桌上整席酒菜便加在一處,也值不過這一壺酒錢,自己囊中羞澀,可是萬萬點不起這等美酒的。
  
  錢三爺自也知道這一壺二十年陳釀“白雲邊”的市價,“哈哈”一笑,起身道:“難得遇見這樣豪爽的酒客,錢某倒有心結交一番。鄭老弟,今天是你的東道,咱們哥兒倆便借花獻佛,以此美酒,過去回謝鄰座客人,如何?”鄭昌也站起身來,說道:“三爺所言極是。原是我等多有失禮,雅客不但不以為怫,反以美酒相贈,我等自當回敬才是。”

  
  他話音方落,便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接口道:“不必了……”只見一個白衫書生自屏風後轉出,含笑道:“……在下已經結過帳,這便要走了。”兩名隨從亦步亦趨緊跟在他身後,左右不離,竟是一對孿生兄弟,腰間各掛一柄長劍。
  
  錢三爺原是個練家子,一見這兩名隨從,不覺大吃一驚,心道:“瞧這兩人舉止架勢,宛如淵停嶽峙,端見高手風範,功夫必定不俗,怎麼竟會甘心作了這少年書生的僕傭廝養?何況這書生雖然眉清目秀,卻是滿臉焦黃,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一個念頭尚未轉完,卻見那白衫書生已走到桌前,面帶微笑,說道:“方才聽了幾位議論,這位錢兄遠道運糧前往雲南,既解朝廷之困,復救難民於水火之中。如此俠義之舉,令人好生佩服……”說到這裡,眼光朝自己直視過來。
  
  錢三爺也算得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之人,只兩句話工夫,已察覺這白衫書生舉手投足皆有一股雋朗靈秀的翩翩風度,談笑間更流露出一股難以言表的雍頤華貴之氣,令人不敢逼視,便知他絕非常人。這時與他目光一接,心頭驀地一陣巨顫,只覺一股震懾心魂的壓力撲面襲來,一時口舌凝滯,張口結舌,竟連話也說不出來。

  
  白衫書生凝視他片刻,隨即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向桌上眾人道了聲:“告辭了。”小二迎上前去相送,滿面堆笑道:“客官慢走,下次再來。”白衫書生一面出門,一面隨口問道:“小二,這裡去章華寺,該怎麼走?”
  
  錢三爺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心頭如釋重負,自己也說不清楚,方才對視這一瞬間,為何竟會如此慌張失措。轉過頭來,卻見鄭昌眉頭皺起,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當下喚了聲:“鄭老弟!”鄭昌一驚,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低聲道:“方才那人和他兩名僕從,我總覺得眼熟,似在哪裡見過一般,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桌上包全早已接過那一壺陳釀“白雲邊”,替眾人一一滿上,歡聲道:“這樣的美酒,老包生平只喝過一回。今天運氣好極,竟能再喝上一回。錢三爺,鄭公子,咱們喝酒啊。”一杯美酒下肚,話匣子重又打開,滔滔不絕道:“聽說啊,欽差大人剛到咱們荊州府時,陳知府打聽得這位酈相爺好酒量,還特地送上了兩罈子六十年的陳釀‘白雲邊’,指望著靠這個討好酈相爺呢,誰知竟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咱們這位欽差酈相爺啊,可當真是位兩袖清風的好官……”
  

  鄭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衣袖將桌上酒杯帶翻,酒水淋漓,沾溼衣襟,他竟也絲毫不覺,滿臉震驚之色,手指著方才白衫書生離去的方向,顫聲道:“我……我想起來了……方才那人……那人……那人……”大驚之下,手指不住顫抖。
  
  錢三爺也在揣測這白衫書生的身份,聞言精神一震,道:“鄭老弟你彆著急,慢慢說,慢慢說。”鄭昌重又落座,喘一口氣,道:“那人的眉眼形容,和欽差大人一模一樣!”眾人以為他要說甚麼,誰知竟是這一句,不由都笑了。包全道:“我們雖然沒見過酈相爺,但人人皆知,酈相爺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怎麼會是那副模樣?”
  
  錢三爺卻是心頭一動,正色道:“鄭老弟,聽說審案時你是見過欽差大人的。方才那人,當真是酈相爺麼?”鄭昌遲疑道:“眉眼身材都像,只是面色不對。酈相爺膚色極白,容貌極美,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號,絕無半句虛言。審案之時,卻是面色清冷,威儀天縱,喜怒不形於色……還有,那兩個僕從裡的一個,我在大堂上也是見過的……”
  
  錢三爺心念轉動,暗忖:“莫非那人當真是酈相爺微服私訪,否則在這荊州城內,除了小殷相公,更有何人能有一眼便將人逼退的鋒銳光芒?”又想:“他臨走前曾向小二打聽章華寺,難道竟是要去章華寺麼?這樣說來,小殷相公連夜將鋪蓋挪到寺裡,今日又說要寸步不離,莫非早就知道酈相爺要去章華寺?”他雖對小殷相公敬佩無比,卻也決計不敢相信他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是以這個荒誕的念頭只在心底轉了一轉,隨即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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