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的代價——醫患間的信任有多難?

兒科急診醫生要做的,是從一堆孩子中把重病的孩子篩選出來,識別出來,及時積極干預,避免小概率的悲劇事件發生。

我有兩個印象深刻的病例。

【第一例】

1、

某日凌晨一點,我接到輸液室護士緊急呼叫。一個正在門診輸液的孩子,呼吸困難,面色發紫,情況不太好,需要我立即查看。

臉色發紫,在醫學上叫“發紺”,說明患者血中氧氣含量不足,常常是危重疾病的一項表現。患者出現發紺,不可等閒視之。我立即放下手頭的文書工作,往輸液室趕。臨走時,我告訴護士,輸液室有個發紺的孩子,估計待會要轉過來,請準備好氧氣和監護。

孩子大約一歲多,臉色呈灰紫色,吸氣時非常費力,雖然被抱在媽媽懷裡卻很煩躁——這是呼吸困難的重病號,需要緊急救治。

我指揮護士立即給孩子吸氧,同時迅速對孩子進行體格檢查,並向家長問了一連串問題。

又瞭解到,孩子最近沒有吃東西嗆到過,也沒有藥物過敏史。

對孩子進行體格檢查發現,孩子表情驚恐、臉色發紺,呼吸和心跳都很快,呼吸異常地費勁,吸氣時肩膀都聳起來了。摸一摸足背動脈,還好脈搏有力,手腳也還暖和。

我得出了清晰的結論:孩子是“急性喉炎”,病情正在迅速加重,目前評級為“III度喉梗阻”。

“急性喉炎”可不是咱們老百姓說的“喉嚨發炎”。老百姓概念中的喉嚨,泛指口鼻腔後邊那一大塊範圍,而醫學解剖上喉部,位置要更深一些,是整個呼吸道最狹窄的部位。喉炎時喉頭局部充血水腫,導致本身就狹窄的部位變得更狹窄,一旦水腫嚴重堵住呼吸道就會造成窒息,嚴重時可致死。兒童喉部比成人窄,粘膜也更為嬌嫩,一旦發炎水腫,往往病情容易迅速加重。

對於成人,喉炎只是讓聲音變得沙啞有磁性而已;而對於兒童,可能威脅生命。

醫學上根據氣道梗阻的嚴重程度將喉炎分為四級,I度喉梗阻最輕,IV度喉梗阻最重。患兒病情發展到最嚴重的IV度喉梗阻時,就處於一隻腳跨入鬼門關的瀕死狀態了。

2.

孩子上午看病時還沒有喉梗阻表現,一個多小時前複診時也不算嚴重,可現在就已經是III度喉梗阻了,說明病情發展迅速。

照此速度,再過一小段時間,就可能會發展到最嚴重的IV度喉梗阻了,危及生命。這麼危急的狀況,除了吸氧以外還需要爭分奪秒地進行下一步的緊急救治。

在我講這些的時候,孩子的媽媽數次打斷我的話。“我們早來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上午的醫生說不要緊!”“我們哪裡都不去,就想在這裡把針水吊完。”

到了觀察室,我讓護士給孩子接上了氧氣面罩,接好心電監護儀。

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讓人緊張。孩子的媽媽嚷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搞這麼多電線、儀器,要花多少錢?經過了我們的同意嗎?”

搶救病人需要爭分奪秒,解釋只能簡單。可家長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她們不過問病情,而是反覆強調必需得經過他們同意才能動孩子。

我一邊搜刮語言想辦法說服家長,一邊指示護士準備抽血化驗。

孩子的媽媽立即跳起來。“你們幹嘛?不就是喉炎嗎?這麼小的孩子抽血哪裡承受得了!”她把儀器上的管線扯掉,抱起孩子就要走。

3.

我走進辦公室,立即打電話給門診剛給孩子看病的同事,簡單告訴了她情況:患者不信任我的診斷,請她趕緊前來支持。因為她之前看過孩子,再去解釋,更容易獲得信任。

剛放下電話,孩子的媽媽已經抱著孩子衝進辦公室,說:“醫生,我們馬上要走!”

“病歷還沒寫好呢。”

“我們不要病歷了。”

這時候,同事從走廊另一頭趕過來了。我指著家長的背影說:“你之前看過的病人,III度喉梗阻。進展好快!家長不聽我的,竟然要走。”

同事一聽,正好把往外走的孩子媽媽攔住,“讓我看看孩子現在的狀態。”她說。

“現在比我剛才看你的時候嚴重多了!不能走。”同事繼續強調孩子疾病的嚴重性。也許是因為另外一個醫生說出了同樣的警告,讓家長恢復了警覺;他們將信將疑地跟著同事回到了病床旁。

孩子因為缺氧,神智已經開始模糊。

還好,經過奮力搶救,孩子脫離危險,活下來了。

第二天晚上,孩子活蹦亂跳地出院了。

【第二例】

1.

產科的住院部,一對夫婦喜得兒子。媽媽按老家風俗給孩子餵了金銀花水。

第二天,嬰兒出現黃疸,並逐漸加重。皮測膽紅素,結果超標。兒科醫生建議驗血檢查,必要時照藍光。媽媽說,你等等,我先打個電話。

她打了個電話給寶寶的伯父。伯父是成人科室的臨床醫生,他告訴媽媽,新生兒出現黃疸很正常,一般過幾天都會好,很多時候照藍光是多此一舉。媽媽聽後說,那我們先不照吧。

情況還不是很糟糕,醫生也沒有多說什麼。

第三第四天,皮測膽紅素,指標已經節節長高。兒科醫生告訴孩子的媽媽,指標不樂觀,還是積極處理比較好。不過但皮測不夠準確,需要抽血化驗才能獲得準確的指標。

媽媽說,孩子這麼小,抽血怕受不了;而且我問過相熟的醫生了,他說過孩子黃疸很正常,過幾天就會好。拒絕的語氣,體現對醫生的不信任。

一直到第六天早上,黃疸情況越來越嚴重,醫生輪流勸說,都被媽媽擋住。轉新兒科病房,照藍光,不同意;抽血確認指標,也不同意。

2.

我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孩子已經奄奄一息。他的皮膚很黃很黃,不是平常新生兒黃疸的亮黃,而是黃中帶灰,死灰的灰。

手續後續再補辦,費用後續再補繳。

準備就緒後,醫生、護士護送孩子到新生兒重症監護室(NICU)。

進NICU大門那一刻,孩子媽媽拉住我,說:“醫生我錯了,請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我們立即對孩子進行心肺復甦(CPR)。半小時後,孩子的心跳沒有恢復。

由於我們的復甦搶救都很及時,一直持續高質量的CPR,搶救小組都希望能見到奇蹟發生,搶救又多持續了半小時。

奇蹟沒有發生。

3.

向家屬宣佈死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可以預見家長一定會悲痛欲絕的時候。

我打開門,看見一雙雙期待的眼睛。

“我們盡力了,但孩子沒有救回來。”

“死亡時間是20點15分。”

媽媽的慘烈哭聲響徹走廊。我早已經疲憊不堪,聽到媽媽的哭聲,頭腦一片空白。

有些病,就像之前那兩名基因缺陷的孩子,由於醫療技術還沒發展到相應的水平,孩子最終不治,醫生還能安慰家長,讓其接受現實,不要太過悲痛自責。而這一例,在宣佈孩子死亡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孩子死於嚴重黃疸引發的膽紅素腦病。膽紅素腦病,一旦發生,腦損害無法逆轉,就算孩子救回來,長大後也將是智力低下,缺乏自理能力,需要有人照顧一生。

孩子爸爸攙扶著媽媽回到入院處補辦住院手續。人都死了,才辦住院手續,這種情形實在讓人實在不忍。

作為醫生,我不知道孩子這短暫的一生給爸爸媽媽帶來了什麼,但我知道孩子沒有給爸爸媽媽帶來什麼。

我想了很多,終於想到幾句安慰的話。

我說,我們這麼努力地搶救,仍然沒有把他留住,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就算活過來,他也不可能再好了,是爸爸媽媽一輩子的拖累。孩子不是來討債的,他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對得起你們。

可是,你們對得起他麼?我心裡想。

爸爸媽媽聽到我的安慰後,沉默不語,再一次淚如雨下。

沒有後悔藥,一切已太遲。

歐茜醫生寫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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