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作者 李輝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少年沈從文。

沈從文先生1988年5月10日因病逝世,三十年前的那些日子,那些難以忘懷的往事,常在心中。

難以忘懷的,當然是蕭乾先生對我的鞭策與激勵。可以說,我能夠在1990年完成《恩怨滄桑——沈從文與丁玲》一書,最應感謝的無疑是蕭乾先生。

蕭乾(本名蕭炳乾)1929年從汕頭回到北平,進入燕京大學學習。他沒有中學文憑,不能直接上大學,只能選擇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班,為他們授課的便是楊振聲先生。

楊振聲在“五四運動”可是一員猛將。在北京大學唸書時,他和許德珩等人一起參加火燒趙家樓的行動。“五四新文學”起步之初,楊振聲發表的《玉君》即為當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一次課堂上,楊振聲關於沈從文的一番介紹,令蕭乾印象深刻:

這些年,文壇上出現了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生長在中國南部的一個偏僻的山區,從小沒愛過什麼正規教育。他當過兵,當過流浪漢,一個人在世上闖蕩。儘管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可他的小說卻富有修養,使整個文壇耳目一新。

他的風格,與所有固有的規範相反,完全是一種新的表達形式。評論家們給他很高的評價。說他給中國語文帶來新的活力和自由。他的作品,瀰漫著幽默,又具有深思的特牲。他的語言風格很有些古怪。不管主題本身是否有趣,他都能以令人驚奇的、有力的想象來形成。他就是——楊振聲拿起一截粉筆,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出三個大字:沈從文。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23年到北平開始闖蕩文壇的沈從文。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29年沈從文兄妹四人與母親在上海合影。

大約不到一年,1930年,楊振聲告訴蕭乾:“沈從文到北平了,住在我家,你來見見吧。”這是蕭乾與沈從文的第一次見面。沈從文生於1902年,蕭乾生於1910年,年齡相差8歲。

見面時,蕭乾已經走進輔仁大學英文系讀書。此時,他與一位美國青年安瀾合作,參與創辦英文版《中國簡報》。他計劃用英文《中國簡報》上連續介紹中國作家,如魯迅、郭沫若、茅盾、聞一多、郁達夫等,並從中翻譯部分作品。見到沈從文,他決定寫一篇關於沈從文的英文文章,標題為:A Great Satirist—Humanist of China Today (今日中國一個傑出的人道主義諷刺作家)。

從此,蕭乾與沈從文關係一直頗為密切。

1933年8月,蕭乾收到一封沈從文寫於8月9日的來信: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33年8月8日沈從文致蕭乾信。

秉乾弟:

見某日報上,載有燕大編級生一個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從青島跑來北平,目前住西城西斜街55號甲楊先生家裡,想出城來找你,可一時不能出城。你若有事進了城,愛依然騎你那自行車到處跑,高興跑到我住處來玩玩,我大多數總在家中。晚上不便回校可住在我住處。

很念你。

從文

八月九日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33年10月22日沈從文致蕭乾信。

乾弟:

文章收到。短創作留“文藝”上發表,譯文留代為解決,放心,放心。匆復即請。

小兄文候

高小姐均此

兆和附筆

十月十三日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沈從文、蕭乾在大公報副刊寫給讀者的短文,結集出版《廢郵存底》由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48年儲安平主編的“觀察叢書”出版蕭乾的《紅毛長談》(筆名:塔塔木林),附錄三為沈從文所寫《懷塔塔木林》(筆名:巴魯爵士)。

歲月悠長,多年之間沈從文與蕭乾的友誼未曾改變。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發表的一篇《斥反動文藝》,將沈從文、朱光潛、蕭乾三人捆綁一起予以猛烈抨擊,師生兩人共同成為眾矢之的。

隨後的政治運動來來往往,起伏不定,兩人的友誼終於不再如從前那樣溫馨和諧。“五七幹校”期間,沈從文曾致信蕭乾,“文革”結束前後,兩人因各種原因而一度不再見面,留下諸多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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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跡天涯——蕭乾傳》1987年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

我在80年代中期開始撰寫蕭乾傳記,蕭乾對沈從文一直懷著感恩之心敘述恩師的過往。1987年《浪跡天涯——蕭乾傳》出版,我寄給沈先生一本請教。

1988年4月下旬,我去看望沈先生夫婦,在與他們談到蕭乾時,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勸說他和蕭乾和好。

來北京的這幾年,我與沈先生和蕭乾先生都有較多來往,很為這兩位曾經有過三十多年深厚友誼的朋友,晚年時關係破裂而遺憾。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81年2月沈從文在美國斯坦佛大學講學。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82年沈從文最後一次回鳳凰,在母校聽課。

我終於提出這個問題。我對沈先生說:“你們年紀都這麼大了,何必還斤斤計較一些往事,何必都要任性呢?過去關係那麼好,現在連見都不見,多麼遺憾!”

下面是當時回到家裡後寫下的筆記: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沈家

(好久沒有去看他,他已搬進新居了。沒戴假牙的他,看上去瘦多了,也老多了。過去圓圓的臉,如今消瘦,更蒼老。右手萎縮,無力,擱在椅靠背上,左手極少動彈,擱在腿上。他坐在一張藤椅上。說話含混不清,一是因為半身不遂,二是因為沒戴假牙。)

沈:你的《蕭乾傳》我看了,寫得不錯,是那個氣氛。你說我和巴金吵架,什麼時候我吵過?

李:你告訴我的。巴金在文章中也寫到過。你們觀點不同,老愛吵,吵完了又沒事了。

張:是的。

:是爭吵,不是吵架。我們倆是不同。他有激情,我講究平和;他的記性好,文章被刪掉後,能原封不動地補上去。我就不行。寫過了就忘了。

沈:蕭乾的記性有那麼好,什麼事都記得?

李:有的是他講的,有的是我查的資料,問問老人,包括你。你的書。譬如你們的沙龍。

沈:我們不叫沙龍。我們每星期六聚一次。在金嶽霖家,東總布衚衕,梁思成、林徽因的後院。

李:也在朱光潛家。

沈:對,在慈慧寺。

(奇怪,說起這些,沈從文的記憶力挺好。有時,說著說著,他抿嘴想笑,又沒笑出來,憋了好久,才呵呵地笑了,其神情和四年前聽到說儺戲時的笑一樣,眼淚也快流下了。)

李:你和蕭乾什麼時候鬧起矛盾的?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

沈:前幾年。

李:是為什麼?

沈:(不語。)

張:他們的事情我也弄不清楚。

李:他也夠慘的,打成了右派。

沈:他也是右派?

張:怎麼不是?你忘記了,當年讓你去批判會,還有冰心也去了。冰心發言就說他老離婚,她不同意。

李:你們老也老了,和好不行嗎?要是他來見你,你趕不趕他走?

沈:(沉吟一會兒)來看我,我趕他幹什麼?

終於,沈先生同意蕭乾來看他。

我當即與他商定,也是等我回北京後,陪蕭乾先生來看他。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那種表情和語調,真是可愛極了。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90年看望蕭乾先生。

回到家裡,我馬上打電話告訴蕭乾。他並沒有責怪我的多管閒事,而是爽快地答應我的建議。我想到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共同的好朋友巴金先生,我知道他曾關心過他們的關係,也為他們鬧矛盾而遺憾。出差之前,我給巴老寫信。

然而,萬萬沒有想,就在我5月10日從貴陽乘坐飛機返回北京的那一天,沈先生逝世離開我們遠去了。

蕭乾先生也為未能在沈先生去世之前見上一面而懊喪。他頗為遺憾地將自己心情寫信告訴巴金。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晚年沈從文。

巴老回信時說:“得到三姐電報知道從文逝世很難過,他的死使我想起好多事情,可以說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也給埋葬了。你在信中提起李輝幫忙消除你和從文間的誤會,李輝也來信講到這件事情。詳情我不清楚,但總是好事,不知你到從文家去過沒有。要是來不及了,那多遺憾!但即使是這樣,也不要緊,從文已經知道,而且表了態,這說明你們已經和解了。”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晚年張兆和,李輝 攝。

張兆和先生在給我的信中,也對他們實際上已經和好而感到安慰。她說:“你在從文逝世之前,確實如巴金所說,做了件好事,可惜從文去得太快,計劃未能實現。不管怎樣,這個結總算解開了。這個來自湘西的山裡人倔得很,但一向寬厚待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相信,他諒解並且原諒一切,他是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的。”

沈從文1988年5月10日去世,悲痛不已的蕭乾就在5月12日完成《沒齒難忘——悼沈從文老師》,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該是最早完成的緬懷文章。

該文5月15日在臺灣《中國時報》副刊發表,遠比大陸報紙的反應快得多。在我看來,雖然他最後未能見到沈從文,但是,他在第一時間為關心他、幫助他的恩師獻上自己的心香一瓣。

一個星期後,蕭乾來信,將這篇文章複印件寄給我:

李輝:

我正在接待美回來探親之子。

……

為沈先生逝世趕了一小文,寄上一閱。

我找到幾件有趣而難得的念物(如雪妮於1941年給我往劍橋的明信片)。你來時擬奉贈。

蕭乾

1988年5月22日

蕭乾的文章寫得感人至深。全文如下:

聽到從文先生的噩耗,我萬分悲痛。這不僅是中國文學界的損失,早在五十年代初期,他就被迫結束創作生涯。然而無論在織錦、陶瓷還是古代服裝的研究方面,他都做出了輝煌的成績。他做什麼都出色,首先是由於他具有一種可貴的獻身精神,一顆忠誠的心。

他是我的恩師之一,是最早(1930年)把我引上文藝道路的人。我最初的幾篇習作上,都有他修改的筆跡,我進《大公報》,是他和楊振聲老師介紹的。在我失業八個月的時間(1937-1938年),他同楊老師收容了我,這些都是我沒齒難忘的。

像大多數知識分子那樣,他也受過不少委屈。然而不論遇到任何挫折,他對工作,對民族文化事業,還是那樣滿腔熱忱。他從湖北山溝裡的五七幹校給我寫過暢談新詩道路的長信,他在東堂子衚衕的斗室裡照樣埋頭撰寫那部轟動海內外的中國服裝史。他一生不尚高談闊論,總是腳踏實地的工作著。

近年來 海峽兩岸都在重印他的作品。他的去世必然也震動了兩岸。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受到禮遇和各方面的照顧,作品也開始被重視了,有的還改編成電影。這些想必是使他感到欣慰的。

希望正直的批評家和學者對從文先生一生豐富的著作進行縝密的研究,做出公道的評價。

——(《沒齒難忘》)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蕭乾晚年贈送我們的一張1935年在蘇州為沈從文、張兆和、張充和拍攝的照片。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蕭乾題贈照片。

由此可見,雖然兩人之間關係曾經有過破裂,也有了可以見面的機會,但沈從文突然去世,未能重逢,但蕭乾對沈從文的那份情感,讀此文,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出來。

轉眼一年過去,歷史動盪之際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最令我難以忘懷的, 在我心情恍惚時蕭乾一連寫來好幾封信,開導我,告誡我應該在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越要把心定下來,找一件事情堅持做,用沉穩與定力讓人擺脫困惑、空虛。

1989年7月26日這一天,蕭乾一下子寄來兩封信,第二封裡也談到了沈從文。

李輝:

信悉。

我況均好。多時未見,想多寫幾句,和你談談心。我一生有過若干次處於“懸空狀態”。如1948年與Gwen的離婚,1957年—58年等待宣佈處分。當時,我心境焦灼可以想見。

然而我生平有一竅門:越是在這種時刻,我越要把心房填得滿滿的。如1948年,在家庭眼看即破裂時,我編了兩本書(一本似乎是《創作四試》)。57—58年,我在校正潔若譯的《黎明》美國Theodore Dreiser的自傳,近80萬字)。

前些日子……我則在忙校訂金介甫譯的Traveler Without A Map ,外面越是suspensive內心越是亂,我就越要利用工作把心定下來。你不一定寫《中國作家》所約之文(其實,你何不自己通知他們緩期),但我強烈建議你此時此刻用具體、帶強迫性工作,把自己鎮定下來。

什麼叫修養?平時大家都一樣,到一定時候,有人能堅持工作,有時心就散了。

人,總應有點歷史感,其中包括判定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心猿意馬?我認為韁繩不可撒手。在大霧中,尤不可撒手。

這幾年你真努力,你應肯定自己的努力。要有個“主心柱兒”,不因風吹草動就垮。祝

雙好

蕭乾

1989年7月26日

李輝:

發完了信似還有未盡之言。

先告訴你我在幹什麼——在精讀但丁的《神曲》。三十年代沈從文在十分不得意時,精讀起佛經,並寫了《月下小景》一書。

你一定要把自己安定下來,為自己設計一些事做。讀也好,寫也好。絕不可渾渾沌沌混日子。絕不可惶惶不可終日。那既是折磨,又是浪費。

我忙時,音樂只聽點民歌。可病時,卻要聽貝多芬。平常太忙了,騰不出腦筋來。如今,你需要的是填滿腦筋,叫它快轉,轉到旁的事上去。

我寫信,就是勸你定下心來,多抓幾把稻草,這樣才不至沉淪。你應為自己設計一下。越是這樣,越是需要設計一下自己的life。

蕭乾

1989年7月26日

兩個月後,蕭乾又陸續寫來兩封信,再次勸誡我:

信悉,知在工作中,甚喜。

人生是一課堂,也是一次採訪。望不斷總結,永不氣餒。詩窮則工,這時正好工作。巴金寫信要我“深沉些”。我也轉來勸你。這些年,你夠順當的了。一篇篇,一本本地問世。望更上一層樓。構思更周密,文字更推敲。

我從沈從文那裡學的主要是多搞搞文字,更含蓄些、更俏皮些。文字要跳動,不呆板,在字裡行間多下點功夫。逐漸創出自己的風格——但又永不可停留。

1989年9月16日

你大概曉得我的禍福觀。人生實在難說。1957年的禍,卻成為我1966年的福。人生總會能波折,有浮沉,路總是崎嶇的。我一直把人生作為採訪的場地。一帆風順,並不一定好。經驗教訓來自波折,對生活認識的深度也來自波折。人也是在波折中成長,從幼稚變為成熟。

從認識你以來,我一直認為你是既有俠義之情,又刻苦奮鬥,自強不息。這些年,你一本接一本書地出。你需要修整,需要補充,需要深入。為此,我覺得你的機會很好。正可搬出點大書來讀,較系統深入地做些反思。

……

關於譯什麼書,你不要以今天的書市行情為準。寧可譯點有永恆價值的書,即使一時出不來,也不礙事。

1989年9月29日

蕭乾幾封來信的教誨,對我無疑是敲了一記警鐘!

我們報社的姜德明先生是藏書家,也是著名散文家,時任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我們同在報社10號樓,他在一樓,我在二樓,經常去和他聊天。這一次,他建議我去校勘三十年代《國聞週報》發表的沈從文《記丁玲女士》。他說,出版《記丁玲》時裡面刪除了不少內容。

一個多麼好的建議!通過校勘,才能讓人沉靜下來,踏實下來。於是,我分別從唐弢、範用兩位先生那裡借來《記丁玲》上、下兩冊,走進報社圖書館,借出天津《大公報》出版的《國聞週報》,用幾個月時間予以細細校勘。

隨著校勘,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傳記故事,是來自湘西兩位作家的恩怨滄桑,何不深入下去,好好寫一本有意思的書。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92年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恩怨滄桑+沈從文與丁玲》。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臺灣繁體字版《恩怨滄桑》。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2006年湖北人民出版社新版《沈從文與丁玲》。

那些日子裡,我先後採訪蕭乾、冰心、張兆和、陳明、沈虎雛、姜德明、劉祖春、周明、吳泰昌等先生,與沈從文關係頗好的施蟄存、出版《記丁玲》的趙家璧等人通信。一年左右時間,終於完成《恩怨滄桑——沈從文與丁玲》。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謹以此文獻給從湘西走出,一生浸泡美麗之中,用經典滋潤我們的沈從文先生!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目前所見唯一一張沈從文三十年代拍攝的鳳凰虹橋。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1950年黃永玉拍攝的鳳凰虹橋與古城風景。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家人回到鳳凰,將沈從文先生骨灰撒入沱江,魂歸故里。

沈從文逝世三十年,難以忘懷的往事

黃永玉先生在沈從文墓地題寫碑文: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李輝 攝。

完稿於北京看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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