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社會主義島國的信仰,就像呼吸一樣自由

這個社會主義島國的信仰,就像呼吸一樣自由

羅昌平|文

停車坐愛,拾級而上,巴耶宮入室地板上有BAV三個合疊字母,由馬賽克拼湊,表意“巴耶與安娜的愛”。宮殿另一側,面朝大海,冬暖花開。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巴耶,愛上了穆斯林女孩安娜。因為宗教勢力的反對,他們遠渡重洋私奔古巴。1902年,巴耶在加勒比海邊為安娜建造了巴耶宮,頂上三個閣樓分別象徵愛情、財富和權力,內飾融合不同宗教建築風格。

這個宗教愛情故事以悲傷收尾,巴耶宮落成第四年,安娜病重去世,萬念俱灰的巴耶棄之返歐,古巴政府將此改成國營飯館,同時免費觀光。在樓頂露臺,和著加勒比海風喝上一杯朗姆酒,這段愛情才不至於那麼苦!

這個社會主義島國的信仰,就像呼吸一樣自由

多數時候,古巴這個群島之國以沙灘、陽光和拉丁歌舞示人。當共產黨人的宗教信仰都能像呼吸一樣自由時,那些關於宗教的歷史悲劇,即使代價再大,場面激烈,開始變身美好的傳說。

當然,這與生俱來的自由,並非坐享其成,是一代又一代人以血淚爭取來的。

Chango,聽起來就像馬雲背後女人們所熱衷的“搶購”,他是古巴黑奴信奉的一尊戰神。殖民者不樂意了,強行指定黑奴叩拜天主教聖女。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裡,Chango作為天主教神像背後的影子存在。

參觀巴耶宮之前,剛剛品味一個名叫Chango的黑人餐廳,大堂重現了當年黑奴家中的場景——外立一尊聖女雕像,背後牆上則是揮舞著斧頭的肌肉男神Chango。

曾以海盜聞名的加勒比海上,古巴宛若一尾綠色鱷魚,坐西朝東,盤踞南北美洲之間。巴耶宮所在的西恩富戈斯,接近於鱷魚的前爪,因法國殖民者留下獨特的建築元素,入列世界文化遺產。

作為現存為數不多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朝鮮、古巴、越南、老撾)之一,古巴不可思議的當屬首都古城牆上,那個僅次於巴西里約熱內盧的美洲第二高耶穌立像。由共產黨人執政的越南,也有類似之處。

你可能不瞭解古巴的政體,你也許陌生於古巴的經濟,但是,我打賭你一定聽過古巴音樂。從黑白電影裡的曼波(Mambo),到老式舞廳的倫巴(Rumba)……那些病毒般傳播的拉丁音樂,正是源自古巴。

在1959年革命勝利以前,音樂可謂古巴最大宗出口產品,曼波與倫巴的風靡,加上蔗糖、雪茄的熱銷,帶動了頌(Son)、薩爾薩(Salsa)、恰恰恰(Chachacha)等舞曲升級。

音樂之於古巴人,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他們可以忍受社會主義食物配給的匱乏,卻無法忍受生活裡沒有歌舞的滋潤。

這個島國的歷史可以簡化為四段,以哥倫布發現古巴島為界,印第安原住民自1510年西班牙遠征軍入駐後,屠殺幾淨;1898年,美國贏得對西班牙的戰爭,成為幕後操盤者;直至菲德爾•卡斯特羅領導的革命勝利,開始與美國人進入從政治、軍事、經濟的全方位漫長對峙。

唯一沒有界限的隱秘通道,只有音樂!這背後有宗教文化的力量。

溯及西班牙人對古巴數百年的殖民統治,當印第安原住民被斬盡殺絕,殖民者從西非販來黑奴,以解勞動力之需。不同族裔帶來各地宗教,混合各方文化傳統,反倒成就了古巴目前盛行的聖教,就連卡斯特羅也是追隨者。

與黑奴隨之而來的歌舞文化,源頭正是非洲宗教儀式和祭典,與殖民者的野心和狂熱不謀而合。

比如每年12月4日,古巴有聖巴巴拉(Santa Barbara)的節慶。她是適用於女子的天主教聖名,還是美利堅一座城市的名字。在古巴,卻是一位與Chango相結合的聖人,正是不同宗教在對立與融合之後的產物。

時至今日,由Santa衍生的音樂成了古巴音樂的骨幹,有鄉村歌謠女王之稱的Celina Gonzalez,曾經唱過一首禮讚Chango的《Santa Barbara》,可視為兩者密切關聯的佐證。

當然,古巴音樂並非只有強烈的節奏,來自底層的黑奴文化固然是音樂傳統的基礎,地位較高的混血兒也受到殖民者古典音樂洗禮,催生出少節奏多旋律的Danzon。

賦予藝術和宗教美好解釋的黑奴,對古巴民族文化的影響不僅在音樂上,諸如烹飪和衣著等均有貢獻,進而決定性影響為人處事等,甚至基因。

雖說音樂力量如此強大,並不意味著古巴宗教沒有黑暗時期,尤其是在政體變化之時。

在漫長的政教更迭過程中,省略諸多細節,這裡的信仰窒息史至少可簡化為兩塊,一是西班牙人(僅西恩富戈斯有法國殖民者)對待黑奴;二是革命黨人在奪取勝利之後。

古共是古巴唯一合法政黨,共和國憲法規定,古共“是馬蒂思想和馬列主義先鋒組織,是古巴社會和國家的最高領導力量”。早在1902年,即古巴自西班牙治下獨立後,就有了一些共產主義組織出現。布拉斯•羅加等人在1920年代創立了共產黨,作為第三國際的成員接受莫斯科領導,後因選舉需要定名人民社會黨。

在首都哈瓦那,有人告訴我,他心中的布拉斯就是“國父”,但這從未進入官方語境。城市的雕塑與課本的主角,大都被一個叫何塞•馬蒂的先驅佔據,連國際機場都以他命名。

何塞•馬蒂青少年時代即投身解放運動,後來被捕流放西班牙,1892年創建古巴革命黨,三年後再次發動獨立戰爭,在馬背上中槍身亡。

卡斯特羅之前,儘管古巴的革命領袖不少,卻只有何塞•馬蒂形成了自己的思想著作與體系,他是卡斯特羅的精神導師,馬蒂思想寫入黨章,其本人卻非馬克思主義者。卡斯特羅執政之後,人民社會黨就對此持懷疑態度。

1961年,卡斯特羅將古巴三個黨派合併為革命統一組織,1965年10月3日更名為古巴共產黨,彼時僅5.5萬人,不到古巴總人口的1%,是世界上最小的執政共產黨。如今1100萬人口中,也僅90萬黨員。

1975年“一大”伊始,黨綱和黨章都明確宣稱,古共是馬克思主義政黨,“對宗教迷信和其他舊思想遺蹟開展有力的鬥爭”“向群眾宣傳科學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過去接近半個世紀裡,菲德爾•卡斯特羅曾一直擔任黨魁,直到2011年讓位給胞弟勞爾。

比起越南共產黨和老撾人民革命黨,古共更執著於馬列主義傳統和計劃經濟模式,儘量避免經濟改革。至於信仰,無論是西班牙的殖民史,或是古共成立的特殊基因,都為其日後的變化提供了基礎。

馬克思曾這樣評論:“宗教裡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列寧將此稱為馬克思主義宗教觀的基石,批判其中的“順從和忍耐”,並補充闡述:“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宗教是一種精神上的劣質酒,資本的奴隸飲了這種酒就毀壞了自己做人的形象,不再要求多少過一點人樣的生活。”

宗教“鴉片論”,深遠影響馬列思想的實踐者,古共沒有例外,初期實行管控與打壓。

比如革命勝利後的1961年9月,新政府驅逐了133名天主教教士和一名主教。次年,又強行關閉400多所天主教學校,而黨校獲得大規模發展。1969年,古巴廢除了聖誕節,並宣佈為無神論國家。

這不僅加大了古共與信教群眾的距離、削弱了執政黨的社會基礎,而且客觀上為國際社會圍絞新政權提供了炮彈。如何處理黨和宗教的關係,成了能否讓古巴打開一條生路的實際問題,同時事關建黨原則。

1970年代後期,堅定反美的卡斯特羅就“鴉片論”發動討論。1985年,他首次表態:“宗教既不是鴉片,也不是靈丹妙藥。它可以成為鴉片,也可以成為靈丹妙藥,這要看在怎樣的程度上用它來保衛壓迫者和剝削者,還是保衛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取決於對影響人類的政治、社會和物質問題採取何種處理辦法。”

他用了一個巧妙的方式化解了難以逾越的意識形態,即承認宗教信徒在古巴革命中的作用。比如民族英雄何塞•馬蒂領導古巴革命時期,隊伍中就有許多虔誠的宗教信徒;自己領導的起義中,沒有因為宗教信仰影響革命者的信念。

卡斯特羅的這一策略,與地球另一端的鄧小平何其相似。那些階段歷史性重大改革的推動者,與其說是總設計師,不如說成總許可師更恰當。因為他們手中握有解釋權。

此時,因美帝封鎖而沉寂良久的古巴音樂,有了機會光復那些曾經失去的版圖。

一艘裝有八萬餘本西班牙語聖經的輪船,在2015年3月駛向古巴,這些聖經後來在鱷魚的頭尾分放。自1999年以來,共有50萬本聖經進入這個社會主義島國。

“非常感謝古巴政府為聖經打開了大門,為此我們進行了大量協商。”美南浸信會教會古巴戰略領導者庫爾特說。

這個社會主義島國的信仰,就像呼吸一樣自由

同在這一年,教宗方濟各將首次訪美的前一站放在古巴。作為第一任來自拉美的教皇,此行旨在緩和美國和古巴間的關係,並鼓勵古巴給予天主教會更多自由。

教宗在首都哈瓦那的革命廣場講道,呼籲古巴人民不要為意識形態服務,而是要為彼此服務。將近百萬人參加了這場彌撒,古巴最高領導人勞爾出席。

這是古巴的政治中心,相當於我們的天安門廣場。大型耶穌像與革命領袖的肖像並列,三名異見人士走近教皇專車,高呼自由和反政府口號,試圖散發傳單,隨即被警員帶走。

彌撒之後,教宗到訪菲德兒•卡斯特羅府邸,兩人進行“非正式但友好”的低調會面。菲德兒被以天主教徒的方式撫養長大,領導古巴將近半個世紀。在雙方交換的書籍中,有一本著作源自70多年前教導過卡斯特羅的教士之手。

如此強烈的畫面,為政教史上精彩一幕。

回溯1990年,古共“四大”召開前夕,教徒的優秀分子能否入黨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當時有聲音稱,這是一種歧視。次年10 月,古共“四大”決定,允許信仰宗教的先進革命分子入黨,黨員應從先鋒分子中挑選,“不把宗教信仰作為障礙”。

隨後修訂的共和國憲法,宣佈古巴為一個世俗國家,告別無神論,這為宗教活動的成長和繁榮提供了空間,正如庫爾特說言,“經歷著不可思議的增長。”

當時的背景是蘇聯解體,古共中央宣佈進入“和平時期的特殊階段”,進行了一系列的戰略性調整,“挽救國家是優先目標”。用當地一名華人的話說,古巴不比中國,鱷魚不像恐龍,體量較小,調頭靈活,自我糾錯和適應能力強。

古共“四大”之後,宗教外交成為古巴在國際舞臺的一個重要工具,除了天主教盛行的拉美地區,甚至包括歐洲主要西方國家。

1996年與1998年,菲德爾•卡斯特羅與梵蒂岡教皇完成了互訪。最近一次,他的胞弟、古巴現任最高領導人勞爾甚至表示,與教宗方濟各交流深刻印象,他可能考慮重新皈依天主教。

“思辨的結束,就是信仰的開始。”齊克果的這句話,或許為古巴的未來做出了註解。信仰是對現在與未來的一種深摯的安全感,有了這,就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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