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文 /徐惠林

清末民初,上海取代蘇州、揚州等地的重要商埠地位,一躍成為中國最繁榮的商業城市。由此,一些繪畫高手也紛至沓來,“以硯田為生者,僑居賣畫。”篳路藍縷,他們大膽創新,很快便形成了繼“揚州八怪”之後近代繪畫史上最後一個畫派——海上畫派。他們活躍而富有生氣,既繼承傳統,又貼近現實,作品中加入新興時代商業性的市民趣味,成為中國古典繪畫向現代繪畫過渡中的一個重要環節。

湖州藝術家與海派

“海上畫派”能令世人刮目,首推任伯年、吳昌碩等人的崛起,以及任熊任薰兩兄弟,虛谷,趙之謙及胡公壽、蒲華、錢慧安、吳友如等的“烘雲托月”。海派畫家的風格特點一為色彩運用,二為以書入畫。他們擅將詩、書、畫一體的文人畫傳統與民間美術傳統相結合,描寫民間喜聞樂見的題材,將明清以來的寫意水墨與強烈的色彩融為一體,形成雅俗共賞的新畫風。

與海派畫家一樣,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為分野,海派書法家也分“前海派”與“後海派”書家。“前海派”的書家身份較單一,賣字是其謀生的手段。海派代表書家除了早期吳昌碩等諸多大師、大家外,還有馬公愚、沈尹默,潘學固及畫家篆刻家中的擅書者吳湖帆、豐子愷、陸儼少、謝稚柳,等等。

從歷史和文化的視角來看,太湖南岸、浙江最北的湖州與上海都同屬一個文化區域——吳越文化交匯區。湖州在文化上很早就露出了興盛的端倪。邱城和錢山漾等遺址出土的文物表明:至少在新石器時代湖州就已形成了“魚米之鄉”“絲綢之府”的地域文化特色。那時,上海曙光初露,而湖州與上海間的政治、經濟、文化交匯融合的鼎盛時期,則在清末上海開埠後。湖州文化得風氣之先,較早地立足於上海。

迄今已有二千三百多年建城歷史的湖州,以稻米、絲綢,竹茶及綿延的苕溪書寫其古老的歷史,柔美與婉約的文化。如果說中國的文化來自於中國的山水,那麼,有典範之青山遠水的湖州,其文藝的勃育、豐沛就自在情理之中,並且因此為中國古典藝術大家庭貢獻出“清麗”“清遠”等美學品格,以及“詮釋”此品格的大量詩詞與書畫藝術品。晉室東移、宋室南渡,遷入此間的豪門大族陸續播下“高雅文化種子”,漸次累計成其人文之淵藪。數據表明,中國歷史上,每一百位進士中就有一位是湖州人,每一百位狀元中就有兩位是湖州人。

雅豔繽紛、瑰麗多姿的湖州書畫傳統,非一朝一夕形成。富饒的風土孕育出代代書畫才俊,同時也吸引諸多外來遊宦寓客在此玉成,“開宗立派”人物紛出,由此,湖州常成為開時代新書風、新畫風的濫觴之地。三國時的畫家曹不興,吸納印度佛畫方法,創出“曹衣帶水”之風格。南朝梁代張僧繇,筆下“面短而豔”的豐腴仕女改觀了早先風行的秀骨清像之造型模式,被後世稱為“張家樣”。另一位先行者姚最,所著《續畫品錄》成為繪畫批評名典。“書聖”王羲之和兒子王獻之,連帶子孫王僧虔均曾做過湖州太守,直到隋代的七世孫智永和尚,也在湖州的永欣寺住了二十多年,並在那裡抄寫了千本《千字文》,完成他弘揚家學的使命。唐代顏真卿做過湖州刺史,一則有關湖州水災的信札《湖州帖》流傳至今。宋代蘇軾與文同兩位好友都與湖州關係緊密,是他們讓“湖州竹派”載入中國文人畫史冊。與蘇軾同為“宋四家”的米芾,在湖州留下了他的兩幅經典名作《苕溪帖》《蜀素帖》。

南宋末到元朝初,湖州進入了文化的鼎盛期。光耀千古的大師趙孟頫的出現,成為標誌性人物。趙孟頫之書、畫、詩、樂等成就無需贅言,其“以書入畫”“畫貴有古意”等經典畫論,不但接續了蘇軾等開創的文人畫,而且有了更深遠的延拓。其妻管道昇,子趙雍、趙奕,孫趙彥俊以及外孫王蒙,以及唐棣等諸多學子……“趙氏一門”以多方面的輝煌成就,築起宏大的趙孟頫體系。趙孟頫老師錢選,終身不仕,流連太湖、浮玉山之間。這位“老做畫師頭雪白”的大家,將繪畫本體語言發揮到極致。王蒙內在的筆墨精髓承繼家學衣缽,而繁複的結構、變幻的皴法及畫面傳出的神秘氣勢都出自他的自創。到了清代中期,花鳥畫家沈銓在雍正九年應邀率弟子到日本,掌畫院,傳畫藝。日本弟子熊斐將其重寫真寫生、描寫工整細緻、賦色濃豔、題材吉祥的畫風弘揚光大,形成以長崎為中心遍及全國的“南蘋畫派”,成為影響日本畫壇最深遠的中國畫家,被圓山應舉譽為“舶來畫家第一”……,一句“中國書畫史,半部在湖州”,並非全然的妄言。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王一亭與吳昌碩(右)

在近現代,湖州湧現出了一大批在中國政治、經濟、科教、文藝等領域內影響深遠的傑出人物,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就書畫家而言,湖州籍的吳昌碩、王一亭為“海上畫派”領袖,金城是“北平廣大教主”,一時間南北“照應”的湖州人成為了民國時期藝術家的代表;以湖商而兼具收藏大家的龐萊臣、劉承幹、張石銘、蔣汝藻、周慶雲、張叔馴等,他們以藏書、刊書、收藏文物,不遺餘力接續民族傳統,揚播中華文化。

湖州籍“前海派”的費丹旭與改琦開啟了海派人物畫的先河。費丹旭在道鹹年間寓居滬上,以纖細精緻、工整優雅的仕女人物畫,受到海上藝術界和市民階層的推崇。另一位“前海派”人物錢慧安,一說也是湖州人,他同以侍女人物畫見長,深受費丹旭等人的影響。但真正奠定湖州人在海派藝術中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則是任伯年、吳昌碩、王一亭等先賢。山陰人任伯年是海派先驅之一。他與湖州的“聯繫”是其女婿湖州人氏吳少卿。吳少卿是當時上海成順泰絲棧的大股東兼經理,甲午前後向絲廠發展,經營當時上海最大絲廠之一的瑞綸絲廠。另一位海派先驅吳昌碩,是地道的湖州安吉鄣吳人。吳昌碩名俊卿,字昌碩,號缶廬、老缶等。幼年時雖生活清苦但酷愛讀書,喜歡書法篆刻。二十二歲考中秀才,卻無意仕途,仍潛心藝術。有稱他三十歲時,任伯年見到他的畫,認為筆墨已很有功夫,拍案叫好。吳昌碩從篆刻書法入手,把金石篆籀筆法引入花鳥畫中,形成“雄健古茂,盎然有金石氣”的風格。吳昌碩在花鳥畫的運筆、潑墨、著色等方面都作出了開拓,對後來的齊白石、潘天壽等人都產生過較大的影響。

吳昌碩是辛亥革命那一年定居上海的。經過數十載的藝術磨練,在湖州同鄉兼好友王一亭的幫助下,晚年在上海登上了藝術峰巔,成為“海上畫派”的領袖。而王一亭本人,除大畫家身份外,儒商的他更是近代中國最大的藝術贊助人之一。他較早地把文人的書畫雅集演變成大眾化的書畫展覽,幫助推介吳昌碩、趙子云、徐小倉等,同時還發起成立了“上海書畫研究會”和以湖州人為主的“清遠藝社”等多個藝術團體。

諸多藝術史研究專家指出,海派早期美術教育的藝術地位和歷史意義無疑是應當確認並加以研究的,它不僅打造了先進的教學理念和新型的辦學模式,而且培養了卓越的師資和造就了優秀的人才,從而孕育了中國美術界的百年輝煌,並支撐起了數代大師之門。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1982年,上海藝專校友會浙江分會校友合影

研究中國近代美術史、教育史,上海美專、新華藝專不能繞過。湖州人於此中貢獻卓著。一九一二年,劉海粟等人創辦中國近代最早的新型美術學校——上海圖畫專科學校,王一亭給以資助,並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以其在上海美術界享有的崇高聲望及熱心贊助的貢獻,和康有為一起被上海美專董事會主席蔡元培聘為董事。同年,受“五四”運動的影響,王一亭以校董的身份支持上海美專招收了十一名插班女生,首倡男女同窗共讀的教育新格局。從一九二七年春開始,王一亭以導師的身份每週到上海美專作繪畫師範教學。一九三二年四月,美專設立附中,他被聘為董事會成員,以支持該校的教學。

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校址最初設在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南口,初始只設國畫、西畫、音樂、藝術教育四系,辦學晚於上海美專,規模也沒有上海美專大,但無論是學校設備、設施還是教員的水準,都在當時的上海首屈一指。一九二八年,該校遷至斜徐路改為新華藝術大學。一九二九年秋,正式改定為新華藝術專科學校。

新華藝專創建在上海,自然受到以吳昌碩等為代表的海派影響。而湖州人對於新華藝專的創建、吳昌碩弟子諸樂三兄弟倆在新華藝專等多所海上藝專的執教、傳播,則強化了“海派”的影響,也凸顯藝才輩出的湖州籍藝術家在此中的重要作用。同時,許多湖州學生進來求學,又續寫了百年來湖州藝術家對海派的不懈貢獻,一條藝術傳承、演繹、發展脈絡已清晰可見:湖州人參與樹起“海派”旗幟——湖州人參與創辦、執教“新華藝專”,而“新華藝專”又接受海派的直接影響。湖州的學子入學新華藝專,接受“同鄉”前輩的教誨,又繼續弘揚、發展“海派”藝術。在上海美專、新華藝專“創辦”的不長的時間裡,有多位湖州學子前往求學。就筆者所知,當年湖州本土求學於上海美專、新華藝專的藝術家有:潘韻、潘韞華、孫默岑、吳個鈍、姜兆瑞、王秋野、葉小舫、凌虛諸公。(另據安吉梅溪鄉間畫者馬震先生生前曾向筆者介紹,其繪畫啟蒙老師李長松,也曾於新華藝專求過學)

近代海派藝術的繁榮發展,除了教學、創作,也離不開結社、雅集、展覽、市場銷售等方式,這其中,湖州藝術家扮演了重要角色。上海灘最早的書畫會(社),是清道光年間的“小蓬萊書畫會”。一八三九年,江蘇常熟人蔣寶齡邀約書畫家在其居住的上海城隍廟南之小蓬萊進行藝術活動,由此得名,湖州畫家費丹旭經常參加畫會的雅集活動。其後,書畫社(會)在上海灘澎湃潮湧,紛紛成立,最高峰時達一百五十餘家。資料顯示,湖州人參與創辦的社團有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豫園書畫善會、停雲書畫社、巽社、解衣社、中國畫會、白社、百川書畫會、清遠藝社,等等;入會或參加雅集的湖州籍藝術家有費丹旭、錢慧安、吳昌碩、王一亭、諸聞韻、諸樂三、吳東邁、俞原、朱孝臧、錢病鶴等,其中王一亭發起成立或熱心參與成為社(會)員、校董、委員的超過三十個。一九二五年十月,寓滬的王季歡(一八九八——一九三六)在上海發起成立以研討金石書畫為宗旨的“巽社”,其主編的《鼎臠》美術週刊,遠銷朝鮮、日本及東南亞地區。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六日,舉辦“巽社”同人書畫展覽會,中有齊璜、黃賓虹等人的作品。一九四〇年,湖州人沈田莘、吳東邁等發起成立清遠藝社,諸多湖籍旅滬書畫家如沈邁士、龐左玉等入會。抗戰勝利後,各地書畫家紛紛匯聚上海,入清遠藝社人數急劇增加,但絕大部分為湖籍人士,社員包括陳其採、陳立夫、陸培之、沈邁士、孫駿卿、唐冠玉、吳登瀛、潘公展、包小蝶、吳仲熊、吳澡雪、龐左玉、李繪秋、王孫樂、汪仰真、張銳、張乃燕、劉旭滄,等等。

無論對於中國藝術發展史,還是在對現當代藝術的影響上,海派均為一個顯著的山峰,湖州籍藝術家在山上創下了無限“風光”。二〇〇二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海上畫派》一書有載“海上畫派”畫家二百四十二位,湖州籍佔了十五分之一,其中有費丹旭、費以耕、錢慧安、吳昌碩、王震、俞原、諸聞韻、諸樂三、俞明、龐萊臣、吳東邁、陸伯龍、沈邁士、王秋野、龐左玉、俞子才等。這還不包括長期寓滬的沈尹默、黃西爽、王修、潘韻等湖州人。

湖州藝術家對海派書畫藝術的重大貢獻在哪裡呢?筆者以為,是他們參與“創出”了海派,並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闡釋”“圖寫”豐厚了海派。

解放後,由於費丹旭、錢慧安、吳昌碩、王一亭、俞明、錢病鶴、諸聞韻、諸樂三、沈尹默、沈邁士、費新我等因為生前創作與藝術活動、社會地位等,引得較大的“身前生後”名而為社會、藝術界較為熟知,但還有相當一批在辦刊、教學、創作成就較卓絕者,因為英年早逝、身份地位不顯等原因而不彰聲名。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已漸被歷史鉤沉出來,日漸顯出其特別的意義,這其中較為突出的有王修(季歡)、嚴麐(誦三)、潘韞華、葉振藩(小舫)等人。

“奇士”嚴誦三

吳昌碩在成為“海上畫派”扛旗者前後,與諸多湖州家鄉前輩和後來者都有交誼,其中知名者有施旭臣、吳山、楊見山、凌霞、張度、吳雲、章紫伯、周陶齋、楊植之等。但有一位籍貫長興,與其交厚的才俊卻少被人提及。此人就是書畫家兼工程師的嚴麐。

被“浙西三名士”之一王季歡譽為“奇士”者的嚴麐,出生於商人家庭,曾在一九〇五年考取光緒乙巳科秀才;全國廢除科舉制度後,又毅然隻身負笈赴滬,學習外語和化工,創制了優質名牌腰園形蘭花肥皂。他同時也是一位藝術家,在繪畫、書法、詩詞各方面都有相當造詣。在上海與諸多名家交誼,吳昌碩先生對其頗為推重,親自為他訂定書畫潤格。

鄉邑臧巢父與嚴麐侄嚴濟勲在一份聯名纂寫的《書畫家嚴麐事略》中,有這樣的介紹:“嚴麐(一八八五——一九二六),名玉麟,字誦三,亦署頌珊。一八八五年,出生於長興縣雉城鎮倉前街一戶商人家庭中。”誦三之父嚴仁嘉,生有三子。嚴誦三居長,依次為樂三和立三。

嚴誦三自幼投塾師徐紫墩門下,勤奮好學。一九〇五年二十歲時,嚴誦三考取了光緒乙巳科秀才。嚴誦三異於尋常的稟賦,年輕時便顯現。此乙巳科考,卷子出的題為“棄邪說,棄鄙行,以承三聖者”。(題源出《孟子·騰文公下》)原文為“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跛行,放謠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考試時,嚴誦三不拘泥守舊派以天下事物都不變的觀點加以立論,而是按維新變法者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以及“變者,古今之公理”的觀點,對時政策略,加以闡發。可以說,這篇文章之論述中心,對守舊派思想作了正面交鋒。塾師徐紫墩聞此事後,大不以為然,立即去嚴家告知其父,認為誦三所寫文章違反綱常禮教,非但沒有闡釋“息邪說”之本義,反而附和邪說,助其囂囂,是不會被錄取的。但時代畢竟不同,“維新”之風勁吹其時,榜單揭曉,嚴誦三名列其上。

也就在同一年,全國廢除了科舉制度,推行學校教育。嚴誦三敏悟,感到自己新興科學知識不足,僅憑秀才難於施展才能,便毅然隻身負笈赴滬,學習外語和化工。當時中國新式工業還很落後,甚至連肥皂也不能自制。誦三在滬孜孜攻讀外文、化工書籍,領會了製造肥皂的原料配方,被上海樂方肥皂廠聘為工程師,為該廠創制了優質名牌腰園形蘭花肥皂。因為品質上乘,價格低廉,在當時的江浙一帶市場上成為緊俏商品。

非同一般的是,嚴誦三不但努力攻讀外文、化工書籍,而且愛好丹青。事實上,在到上海求學前,他在繪畫、書法、詩詞各方面都已有相當的功底。至滬後,與上海的“湖州老鄉”吳昌碩結識。兩人雖相差四十一歲,但交往頻繁,很快成為莫逆之交。

長興文史資料記述表明,當時每逢星期天,嚴誦三常去吳寓,與吳昌碩推敲繪事、探討技法、交流心得,此後其對書畫愈鑽愈精。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嚴誦三畫作之一

嚴誦三工花卉,以青藤(徐渭)、南田(惲壽平)為主體,參與石濤(朱若極)、復堂(李鱓)諸大名家畫派,廣收博採,加以融會貫通。同時吸收西洋畫注意受光面的特點。因而他畫的花卉或翎毛,都能光彩奪目,栩栩如生。他尤擅長寫意花卉,兼工蟲魚。筆法勁健,設色清新,氣派豪放,具有清逸冷俊、瀟灑不俗的風格。

嚴誦三書法,取自漢隸、北魏,加以融化,自成一體,別有風趣。同時亦善詩文,幾乎每畫必題自作之詩。在留存至今的一幅贈三弟立三的立軸上,畫面半堵土牆外有薔薇滿架,牆根月季盛開。整幅畫面,鮮花朵朵,春意盎然。其題詩云:“紫苞紅刺玉纖纖,甘露收香入翠奩。何處南風開滿架,綠蔭庭院水晶簾。”詩扣畫意,沁人心脾。以目前能見到的嚴誦三作品來看,書畫的金石味頗足。同鄉的“浙西三名士”之一的王季歡,在嚴誦三去世後,於滬上自己所辦的《鼎臠》美術週刊上撰文懷念。敘述其生平藝術有這樣的話:“弱冠遊庠,既而遊習,從程瑤笙學。工花卉,合陳白陽,李復堂為一家。足跡周者申崇川漢皋,隱寓士,固苕箬間,奇士也。詩書學缶老,彷彿似之。”文中提到的“缶老”即吳昌碩。

因書畫水準較高,海內外人士其時慕名求畫者也多。吳昌碩對嚴誦三很是推重,長興文史記載,“親自為其訂定書畫潤格,每尺拾元,在當時潤格中屬高檔級次,非一般書畫潤格所能比擬。”嚴誦三的同年同鄉、金石書畫家王硯農(一八八五——一九五五)所述,嚴誦三其時用印“誦三畫記”“誦三印”“嚴麐”“罨畫溪邊漁隱”等,多為吳昌碩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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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誦三畫作之二

嚴誦三的作品,也深受同里人的喜愛。“浙西三名士”詩人朱景廬看了他的《梅竹石》畫後,歎為觀止,《題同裡嚴子頌珊梅竹石》七絕兩首。詩云:“記得歲寒結比鄰,無端畫譜又翻新;蒼松今已成龍去,片石應看作替人。”“無言相對倚闌干,骨相清奇本一般;眼見雪霜摧百卉,嶺頭消息總平安。”資料表明,嚴誦三回長興省親,常與同科秀才胡紹瑗及書畫愛好者如王硯農、許夢熊、馮潤身、李菊人、朱景廬等切磋交遊,一起作畫。

誦三是個非常講求情義之人。友人汪麟黻,有文才,性情耿直,不善奉承。去外縣任縣府秘書三月,即遭辭退返里。誦三對其深表同情,在贈汪麟黻的《雁來紅》畫幅上題詩云:“寂寞空庭長綠苔,牆根又見楚花開。一官三月人歸去,萬紫千紅雁帶來。霜落不曾寒水國,月明何以冷瑤臺。蓬蒿滿目秋如許,白露瀼瀼暗作堆。”“雁來紅”一名老少年,又名後庭花。詩中最後兩句有寓“蒿目時艱”之慨。王季歡在回憶他與嚴誦三的交往中說:“與餘為同鄉,頗相契。”“前年餘返長,君亦已迴歸養。把盞言歡,事猶如昨。”王季歡還說,“昔君曾作歲朝清供貽餘。京寓漸圯,書亦險毀。物之存豈固有數歟? ”

可嘆天妒英才,嚴誦三不到四十週歲就“遽而殂謝”。一九二六年,誦三病故,只剩遺墨十八幅給他的三弟立三,立三故後,由立三之子嚴濟勲收藏。但很不幸,這些作品“文革”中大都被毀。其親筆所寫《蕉雨軒隨記》《蕉雨軒詩稿》兩本稿件亦已失去。有記述,現在倖存者,只在一本拓本碑帖後面尚遺留著誦三的親筆書跋。其三弟立三之《薔薇圖》軸中尚有題跋一角。同邑已故汪難知(汪麟黻之弟)處有誦三先生早期作品《雁來紅》圖軸一幅,尚可睹其書畫之真跡。

近年來,互聯網的“互聯互通”、圖書館的“開門辦館”為鉤沉地方文獻提供了一大便利。一些地方人士如長興周鳳平等也通過不同渠道,蒐集嚴誦三遺珍。目前網上所見嚴誦三畫作,“大多與吳昌碩同時鈐印,或同時署名,或合作,可見其畫其誼。”

二〇一〇年四月,一篇刊於《歷史文物》月刊的文章,提到嚴誦三當年在滬上,參加了著名的海上題襟館畫會雅集活動。文章寫道:“四馬路三山會館隔壁海上題襟館畫會創設有年,久為名人薈萃之處。辛亥以還,萍蹤星散,頓失舊觀。今春同人等重行提倡公學,舉吳昌碩為該會會長,哈少甫、王一亭為會董,吳待秋由京來滬,留駐會中。日來各書畫名家如何詩蓀 (孫)、黃旭初、商笙伯、程瑤笙、葉指發、沈墨仙、吳郯卿、伊峻齋、王夢白、王亦名、胡伯翔、嚴誦三、徐竹賢諸君常川到會,興至揮毫,並由吳昌碩加以題句,懸掛四壁,任人登樓展覽,不取分文,洵雅集也。”此從一個側面旁證,嚴誦三在民國早期即與吳昌碩同遊,共與繪事,參加雅集,且在當時圈內,儼然名家稱謂。

前年十月下旬,筆者輾轉聯繫到了嚴誦三三弟嚴立三之孫、畫家嚴榮光,進一步探求嚴誦三的生前身後事。一九四三年出生的嚴榮光說,他“大爺爺”嚴誦三當年是得肺病而故去的,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或畫像。“大爺爺”曾有一子,不幸年少時溺水而亡,夫人也很快離開人間。為延續長房香火,嚴榮光父親、嚴誦三三弟之子嚴濟勳“過繼”其門下,所以“大爺爺”也成了自己的“祖父”。嚴榮光稱,“文革”前,他們家有一個棺材樣大小的櫃子,裡面全是畫。明清古畫、吳昌碩的畫、嚴誦三的畫,等等。“由於我自己那時不懂也不太喜好,‘文革’時我也參與銷燬了。”

曾任長興箬溪書畫社社長的嚴濟勳(一九二〇——一九九四),號梅翁,幼時曾觀伯父嚴誦三作畫,少時即喜丹青。湖州簡易師範畢業的嚴濟勳,一直在縣裡任教。他早年曾到上海拜謁吳昌碩“關門弟子”王個簃,與缶老長子吳東邁多有交誼,擅畫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王硯農將保存的嚴誦三印章交給嚴濟勲。嚴濟勳故去後,析產時嚴榮光得嚴誦三故物有:畫作兩幅,印章一枚。嚴榮光說,還有一本嚴誦三抄錄《蘭亭集序》的書法冊頁,在他一個侄子那裡。他還獲知,長興一位幹部曾收藏有數幅嚴誦三的畫,縣某學校一位老師那裡,也聽聞有嚴誦三的作品。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嚴誦三畫作之三

目前藏於嚴榮光的這兩幅畫,都作於一九二〇年秋。其中贈送同鄉好友王硯農的一幅中,印為“嚴麐”“誦三畫記”。此幅名為《故園風物動詩思》的畫作上,多枝蜀葵插在了一隻酒罈裡。上款有:“老友硯農屬畫,誦三放膽為之並題二十字如次:「蜀葵紅若錦,對景思苕溪,記得烏程酒,下時鴨掌肥」”“又日”,吃過早飯後他又補題了一首七言詩:“進又無能退又難,前途荊棘不堪看,吾家頗有荼蘼酒,歸去秋風耐歲寒,流水桃花幾度春,生涯久矣誤儒巾。貧交此別無他贈,聊寫葵花慰故人。”在另一幅名為《紫苞紅刺玉纖纖》的畫作上,題款“三弟立三屬畫,阿兄麐背臨背誦徐崇嗣筆法”,時間註明為“時庚申秋月十八日”,即一九二〇年農曆八月十八日。此畫所鈐兩枚圖章印文為“誦三印”“梅花樓主得意之作”。嚴榮光出示一枚稱“傳下來”的印章,印文為“家在江南黿畫溪”,言稱為吳昌碩所刻。嚴榮光介紹說,當年“大爺爺”在上海,還與吳昌碩等共四人成立了一個書畫社,取名“蘭花”,與自己研創“蘭花”肥皂同一名稱。“四人作的畫,多署吳昌碩的名款,也可以說是「代筆」。因為當時吳昌碩書畫名氣大。”筆者帶著相機裡在嚴榮光處拍得的嚴誦三遺作照片,返湖州後向市博物館有關人士請教、探討,均揣度兩幅畫應是嚴立三、王硯農當年結伴去上海看望嚴誦三時,嚴誦三創作而予的。結合一幅“為逸民道兄畫”的《歲朝清供圖》,湖州博物館館員、書畫家鍾文剛認為,嚴誦三“傾心於吳派藝術的作者中,屬天趣早發者”。“從《故園風物動詩思》畫作來看,主要師承吳昌碩風格,由用筆爽勁而言,則近乎王一亭趣味,惜英年早逝,是為憾事。”

遺憾中值得寬慰的是,喜愛音樂、早年“從邊上看父親他們作畫”的嚴榮光,退休後,拿起畫筆潑墨揮毫,大幅山水每每讓同道驚歎他“體內的繪畫基因「復活」”,並也為北京的一些愛好者訂製。從嚴誦三到嚴濟勳再到嚴榮光,真可謂“翰華墨香風雅三代”。

“美專女生”潘韞華

潘家是湖州的望族。“千古治黃第一人”明朝水利學家潘季馴即是潘氏先祖。

在海派“遺落”浙北的藝術家中,潘韞華(一九〇六——二〇〇三)是突出的一位,出生名門,到上海美專接受過現代美術教育,著名的“白社”國畫研究會成員……

潘韞華的父親潘澄鑑,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為同盟會創始會員之一。革命成功後,從事水利事業,曾任浙江省議會議員,浙西水利議事會正會長,江浙水利聯合會副會長。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潘韞華四姐妹與母親

潘韞華,一九〇六年生,又作慍華,浙江吳興(今湖州)人。有四兄弟九姐妹,是姐妹中的老三。其親屬提供的簡歷是:一九二四——一九二六年在杭州省立高中第一屆高中藝術科學習;一九二七——一九三〇年,杭州西湖藝術學校(二年肄業);一九三〇——一九三三年任吳興縣立女子中學美術、音樂、勞作老師。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國畫系繼續深造,正科畢業。一份“上海美專檔案”記載:“讀書登記時的家庭住址為浙江吳興黃沙路二十二號。一九三四年八月,考入上海美專中國畫系,旋即轉入藝教系圖工組學習。一九三五年六月,於上海美專新制第十六屆藝教系圖工組畢業。”

同鄉也是老師的諸聞韻先生,曾特別在美專畢業紀念刊上為潘氏親撰小傳:“慍華秉性純穆,負志高邁,自幼愛好藝術,於中西繪畫及音樂無不嫻習,民國十七年卒業前浙江省立一中工部高中藝術科。累科杭湖小學藝術教師,顧猶不自厭,復肄業杭州國立藝專。民二十三年春轉入本校國畫系,繪事之餘並肆力於篆刻書法詩詞題跋等科,造詣日進,茲屆學成離校,吾願其所處益優,所學愈粹而終棹於藝河也。(廿四年夏汶隱)”

上海美專可謂中國現代第一所私立美術學校。一九一二年十一月,由烏始光、張聿光、劉海粟等創辦,名上海美術學院。一九一六年,稱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第二年組織校董會,聘請蔡元培、梁啟超、王震、沈恩孚、黃炎培等為校董。一九三〇年,定名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簡稱“上海美專”。美專深受蔡元培關於美育和“思想自由,兼容幷包”主張的影響,其辦學宗旨言:“我們要發展東方固有的藝術,研究西方藝術的蘊奧;我們要在殘酷無情、乾燥枯寂的社會里,盡宣傳藝術的責任,並謀中華藝術的復興;我們原沒有什麼學問,我們卻自信有研究和宣傳的誠心。”學校尤在引鑑西方教育方式、教授西畫方面成績顯著,且注重師法自然,尊重學生藝術個性,提倡藝術風格之多樣化。許多愛好藝術的年輕人,帶著對現代生活之自由與創造的渴望,前往求學。長期擔任美專校長的劉海粟後來破天荒地開設了人體寫生課,從最初的男模特兒到一九二〇年裸體少女第一次在畫室出現,受到了社會輿論的眾多非議,甚至引發激烈鬥爭。最後學校雖取得勝利並堅持了下來,但其影響仍在更遠的小城市波及。到潘韞華就讀美專時,學校仍遭到封建守舊派的惡意攻擊。期間父親潘澄鑑執意要潘韞華棄學回湖,在規勸無效的情況下,家裡斷了她的生活費與學費,但潘韞華毅然“不回頭”,痴心藝術,熱愛繪畫,開始勤工儉學,一邊去務本女中、愛群女中等學校兼課,一邊繼續學習。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諸聞韻創辦的“白社”成員舊影

民國二十三年,潘韞華與潘天壽、諸樂三、姜丹書、朱屺瞻等一同加入由國畫家、現代美術教育先驅之一諸聞韻先生等人創辦的藝術團體“白社”。

“白社”國畫研究會著眼於學術。一九三二年成立時,有成員諸聞韻、潘天壽、吳茀之、張書旂、張振鐸共五位,分別為上海美專、杭州藝專、中央大學藝術系及新華藝專的教師,該社至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結束活動。“白社”前後共十位成員,大家志同道合,畫風相近。重書畫創作,又重畫論、畫史、金石書法、詩文研究。他們努力繼承文人畫的優秀傳統,主張以“揚州畫派”的革新精神從事中國畫創作。各人修養都不錯,又十分注意獨創性,創自己的風格。資料表明,“白社”成員“當時在社會上也許名氣不算大,但其相當務實”,一個例子是,大家定期研討畫藝,觀摩作品,每年每人交精品二十幅,既努力國畫創作又選定課題研究,定期交研究成果,每個人的積極性幾乎發揮到極致。

在潘韞華的藝路探尋中,得到諸聞韻先生器重,影響頗大。安吉諸氏,系鶴鹿溪村名門望族,名人迭出,有近代國畫家諸聞韻,浙北詩人諸文藝,浙派書畫家諸樂三、諸涵父子等文藝界名士。諸聞韻(一八九五——一九三九),字汶隱,畢業於上海美專,後留校出任中國畫系主任教授。

諸聞韻是吳昌碩的表侄孫,早年居於上海,在吳昌碩家任家庭教師,與弟諸樂三均為缶老的嫡傳弟子。一九三二年組織“白社”時,被公推為社長。抗日戰爭開始,藝專內遷,諸聞韻抱病輾轉於長沙、沅陵、貴陽道上,勞頓成疾,於兵荒馬亂中逝世,年僅四十五歲。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潘韞華 黑貓圖 1982

一九三八年恰逢“戊寅年春”,諸聞韻在長沙畫過一幅《黑貓圖》。一九八二年是壬戌年,潘韞華在滬西提筆擬聞韻筆意作《黑貓圖》,山石間添畫了白菊,以懷念師尊。二〇〇五年六月,為紀念諸聞韻先生誕辰一百一十週年,中國美院國畫系和潘天壽紀念館聯合在杭州潘天壽紀念館隆重舉辦“諸聞韻畫展”。畫展展出有八十餘幅書畫作品,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同時首發《諸聞韻畫集》,較全面展現了這位國畫前輩的藝術風采。據瞭解,展覽中的許多作品,是從潘韞華處借去的。二〇一六年十月,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影印再版了《聞韻花卉畫冊第一集》,依據的藍本即是當年諸聞韻題簽贈送學生潘韞華的那一冊。此冊一九三二年由上海金城工藝社出版,經亨頤題簽,內頁圖畫為精美的珂羅版。潘韞華得藏的此珍本,封面有諸聞韻先生親筆墨書:“韞華女棣存閱,廿三年夏月諸聞韻持贈”並鈐“汶隱長樂”白文書畫印。這是潘韞華當年轉入上海美專國畫系後獲贈的,她生前一直隨身珍藏著這本畫冊。

“遺落”浙北的海派諸子(上)

諸聞韻贈潘韞華《聞韻花卉畫冊第一集》封面

主要從事花鳥畫創作的潘韞華,認真傳承中國花鳥畫的技藝和宗旨,但因為生活的波折與命運的困頓,存世的作品數量並不是很多。一九三五年上海美專畢業後,她到杭州藝專任教。後隨浙江美術學院(抗戰內遷)在雲南晉寧、四川瀘州、貴州畢節等地任教。抗戰勝利後重返上海。

其親屬介紹,潘韞華丈夫費明燦,原是中學英語教師,是北伐戰爭第一次國共合作時,長興縣第一批加入共青團和國民黨的三人之一。抗戰時費明燦逃難到內地,與組織失去了聯繫。此後人生歷盡曲折。費明燦與潘韞華育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兒子費禕若,繫上海寶鋼高級工程師;老二是女兒費禕如,現已去世。次子李世超,二〇〇三年自湖州一所中學退休後居深圳。

解放之後,由於家中變故,生活困難,潘韞華不得不同時在上海兩三所中學教美術與音樂,常常是在各個學校間來回奔波趕課。一九五三——一九六四年,她歷任上海進修中學、六十七中學、新聯中學教師,直至一九五八年上海取消合併各私立學校,才在京西中學安定下來,並一直任課到退休。由於她當時身體狀況不太好,加上工作生活之累,根本無精力畫畫創作。直到一九六四年退休回到湖州,因為對繪畫的熱愛,她“重操舊業”。當時家中僅七平方米,無處繪畫,她便去舅父楊莘耜家畫了一批畫。(楊莘耜,曾與表兄弟潘澄鑑一起參加過辛亥革命,為同盟會創始會員之一。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曾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與魯迅共過事。)但自感手法生疏,便幾次去杭州,請潘天壽、諸樂三等老師指導。潘天壽對這位昔日學生兼“白社”成員很熱情,留潘韞華在家吃住,讓其專心創作。但好景不長,剛住幾個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一批批“紅衛兵”輪番來潘天壽家“抄家”。潘師母怕連累潘韞華,讓她趕緊回湖州。不久潘天壽被迫害致死,潘韞華悲傷不已。“文革”十年,動盪不安,任湖州四中校長的楊莘耜被批鬥不幸去世。直至一九八三年,潘韞華次子得到所在的學校照顧,給分了兩間房子,她才又能開始安心繪畫。這些波折經歷,大大影響其創作能力的提高,也是作品存世不多的一個主要原因。

……

本文作者供職於浙江省湖州市《湖州日報》文化副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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