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黎明时分，大阳坡的“萝卜花儿”死了。“萝卜花儿”家里唯一的活物“跛脚腿儿”（老黄牛），也同时间追随主人去了。“萝卜花儿”享年63岁，“跛脚腿儿”26岁。
二十六晚上，猫头鹰“呵呵，呵呵…”叫个不停，北风格外凛冽，吹得那扇破柴门“咣当，咣当”作响，风里夹着雪粒儿砸在窗户上，偶尔三两粒雪子儿透过窗户上的破洞飘到“萝卜花儿”的脸上，凉丝丝的，竟然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跛脚腿儿”，一头陪伴了他后半生的老黄牛，老伙计。
其实“萝卜花儿”父母健在时，他家还算殷实，兄弟姐妹全无，只有他这一棵独苗，不缺吃喝，不愁穿衣。不幸的是，十五岁时，一只眼睛上生了恶疾，蒙上了一层翳，于是落下了“萝卜花儿”的绰号。眼看着长大成人了，没有一家姑娘愿意嫁给他，父母一合计，必须学一门手艺才行，毕竟“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嘛！学做木活，一只眼，板儿刨不光；学做篾活，笨手笨脚，不会划蔑条儿。转了一大圈儿，阴坡的“吴快手”答应教他劁猪的手艺。“吴快手”说：“劁猪最简单，左一摸，右一摸，始终不离三岔窝，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学了一年，师傅把他赶出来了，因为他心慈手软，猪一叫唤，手就抖，下刀不稳总是劁不净。无奈之下，只得回家学种田。于是愈发没有姑娘正眼瞧他了。漏屋偏逢连夜雨，土地包产到户那一年，父母因修自家的梯田，双双压在了大石板下陨了性命。
自此“萝卜花儿”成了孤家寡人，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落个自由自在。晴天上坡种田，雨天在家蒙头睡大觉，农闲了就躺在晒场边的核桃树下乘凉，从不串门儿，也不闲逛。可是一到逢年过节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喜笑颜开，团团圆圆，想到自己孤孤单单，形单影只，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病眼上的翳更浓了，饭也懒得做，直奔父母的坟头上静坐一会儿，想想心事儿，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胸口也懒得擦。有时候，夜深人静，突然醒来，看到空荡荡的家，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免悲从心头涌现。他竟然瞪大眼睛，静坐到天亮。
别人笑他傻，笑他笨，他一概不予理会。他翻山越岭请来兽医给牛接骨疗伤，到镇上买豆饼给牛补充营养，晚上用蒲扇驱赶伤口上的蚊蝇。打霜的时候，老牛竟然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腿脚有点儿跛。他却非常开心，“伙计儿，我是萝卜花儿，你是跛脚腿儿，谁也不会嫌弃谁，我俩搭帮过日子吧，我就叫你跛脚腿儿!”他摸着老牛的头喃喃自语，那老牛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一般，竟然用头蹭了蹭“萝卜花儿”的手和脸颊，“哞，哞”叫了两声。
“跛脚腿儿”从此再也没耕过田。早上，一人一牛，一前一后，蹒跚着来到田野，人在田里锄草，一会儿擦一把汗，一会儿看一眼牛，累了就走到牛身边吸一袋烟。牛温顺地在田边吃草，一会儿甩甩尾巴驱赶蚊虫，一会儿昂着头看看天边的云彩，累了就卧在田边，边看主人边反刍，一幅“岁月静好，时光不老”的唯美画面。傍晚，核桃树下，一人一牛，一坐一卧，在晚霞照耀下，雕塑般，那么灿烂那么和谐，既是王维的田园诗也是刘文西的水墨画，那么朦胧那么超脱！
除了苍天不老之外，人和动植物都会老去。那棵枝叶茂盛的核桃树渐渐地有一些叶子枯黄，春天也不再发绿了，几年后，光秃秃的枝丫上除了有一些鸟粪外，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了；“萝卜花儿”的眼角经常粘着眼屎，怎么也擦不干净，腿脚也不灵便了，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要命的是，经常头晕，天旋地转；“跛脚腿儿”牙口也不行了，黄亮亮的玉米叶子、黄豆壳也嚼不动了，有时主人和它聊天儿，本想再“哞，哞”叫两声应和应和，却有气无力，只能用沾着眼屎的脸颊蹭蹭主人的裤腿。
天凉了，人牛都冷。晚上，“萝卜花儿”把“跛脚腿儿”请进家，火炉里烧一炉大火，墙角铺着厚厚的玉米秸，他们俩就这样相偎相依，用身体彼此取暖。
那天晚上，一股强风把没有叶子的核桃树拦腰吹断了，“萝卜花儿”心里有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心里空得很，他抱着“跛脚腿儿”的头仔细端详，慢慢地清理了它眼角嘴角的秽物，头挨着头，把自己最后一点热量传给“跛脚腿儿”。“跛脚腿儿”似乎也预知到什么，不停地用脸颊和睫毛摩擦“萝卜花儿”的手，给他安慰。黎明时分，“萝卜花儿”安详地去了，“跛脚腿儿”也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意。难道他们懂得：繁华落尽时，生命皈依处？
文字：李永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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