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俶真訓(譯文)

宇宙有一個開始的時候,有一個未曾“開始”的時候,更有一個尚未有那“未曾開始”的時候。

宇宙存在著“有”,也存在著“無”,還有未曾產生“有”、“無”的東西,更有尚未有那“未曾產生‘有’、‘無’”的東西。

所謂“有始者”,是指生命積聚盈滿而還未迸發開來,如同新芽萌發還沒有清晰形體,蠢蠢蠕動,將要生成而未成為物類。所謂“有未始有有始者”,是指天空的陽氣開始下降,地上的陰氣開始上升,陰陽二氣交錯混合,互相流動在宇宙間飄逸遊暢,承受著德澤的滋潤和蘊育著協和之氣,雜糅聚集,將要生成萬物但還未出現徵兆。所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是指天蘊含的陽氣還沒有下降,地懷藏的陰氣還沒有上揚,天地間虛無寂寞,蕭條幽深,模糊渾混,氣只是生成後在幽深昏暗中流通。

所謂“有有者”,是指這時萬物生成繁茂、錯落雜亂,植物根莖枝葉,青翠斑斕、鬱鬱蔥蔥、花兒鮮麗,動物昆蟲蠉飛爬行,禽獸用腳行走,用嘴呼吸,這些都可以觸摸感覺得到,並可以數量計算。所謂“有無者”,是指這時的宇宙空間,視之不見它的形狀,聽之不聞它的聲音,觸摸不到它的形體,望而難見它的盡頭,廣大無邊,浩浩瀚瀚,難以用儀器測量計算而與光相通。所謂“有未始有有無者”,是指這時天地包裹陰陽二氣化育萬物,向上暢通於混沌冥冥的宇宙空間;深遠廣大,無法弄清它的外部界域,深入微細,無法探明它的內部極限;沒有四面八方的界限,但卻有生產有形物質和無形事物的根源。所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是指這時天地未開,陰陽未明,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寞清澈,沒人能見它的形狀。就像光耀問“無有”,過後感到若有所失、神情悵惆地說:“我具有‘無’的特點,而不能做到連‘無’都不存在。要是能達到連‘無’都不存在的境界,再玄妙的東西都不能及得上它啊!”

自然賜我形骸讓我生命有所寄舍,用生驅使我勞累,用年老讓我悠逸,用死亡讓我安息。羨慕我活著和羨慕我死去的依據是一樣的。把船藏在深谷裡,把山藏在沼澤中,人們會以為藏得牢固隱蔽。雖然如此,半夜裡有大力士背起它逃走,睡著的人們還不覺察,這是因為自以為將小物藏於大處是安全的,但最終還是丟失。假如把天下萬物藏存在天下這個大庫房,那麼就不存在丟失這問題了。

事物哪能說沒有一個基本的情形呢?造化只是偶而生成人類,如同造化萬物一樣,人不必沾沾自喜,天地造化出的物類千變萬化不曾窮極,何止人一種。破敝的則更新,人為之高興,這情形能數清嗎?比如說你夢中變成鳥兒在天空飛翔,夢中變成魚兒沉入深淵,當你處在夢裡時不知道是在做夢,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夢。如果有一天你能徹底覺醒,你就會發覺今天的一切也就是一場大夢。當初我還沒降生時,怎麼知道生的快樂呢?現在我還沒死,又怎麼知道死的不快樂呢?以前公牛哀患有“轉病”,七天後變成了老虎,他的哥哥推開房門進去探望他,這老虎撲上來將其咬死。因此人外表變成了獸類,人的手腳變成了尖爪,人的牙齒變成了利齒,心志、性情、神形均為轉變了。當公牛哀變為虎的時候,並不知曾經是人;當他還是人的時候,並不知將要變虎。兩者更換代謝、背道而馳,但各自都喜歡自己既成的形體。所以可見狡猾和愚鈍、誰是誰非是講不清楚的,誰知道它們是怎樣產生的。

這就像水到冬天凝結成冰,冰到春天又融化成水,水和冰前後轉易,好像是繞圈轉,誰有閒工夫去探究其中的苦和樂。所以形體被寒暑燥溼之類侵害而受傷的人,身形枯衰但精神健盛;精神被喜怒思慮折磨而受傷的人,精神耗盡但身形尚存。因此,疲憊之馬死後,剝宰它時就像枯木;健壯之狗死後,割宰它時還很潤澤。所以受傷夭折而死的人,他的靈魂還不能安寧;天年壽盡而死的人,他的精神寧靜空寂。這二種人皆不能做到形神俱沒的境地。而得道的聖人運用心思時依倚性神互相扶持而不分離,所以他睡時不做夢,醒時不犯愁。

古代有人處在混沌玄冥之中,精神氣志不飄散在外,萬物恬漠安靜,彗星及妖氣也時常有,但從不造成人間的災害。這個時期,民眾肆意而行、自由自在,也不分東和西;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拍打著肚皮遊蕩嬉戲玩耍;大家一起承受著蒼天所賦的中和之氣,享受著大地所賜的恩德;不以曲巧、是非互相怨恨,天下浩蕩興盛,這就叫“大治”。這時處高位的人雖然支配民眾,役使他們,但不干擾其恬靜的本性;鎮定四方佔有他們,但不改變其天德。所以不必施仁義而萬物自然繁衍,不必行賞罰而天下自然歸附。這種治理的“道術”,可以像對天地之美那樣來頌揚,卻難以用具體計算來說明。因此短時間裡看似效果不明顯,但從長遠來看則效果顯著。

魚類處江湖中而互相遺忘,人化於大道而互不交往。古代的真人立身於天地根本,中正平和,優遊自得,持抱至德,炙於和氣,而萬物自行積累,誰肯去幹預造作人間之事,讓外界事物來擾亂自己的本性和生命?

道是有條理脈絡的,得到把握這渾然一體之道,就能貫通千枝萬葉。所以只要有了“道”,尊貴時有行使號令的本領,低賤時有忘掉自卑的辦法,貧窮時有樂於本行的途徑,困厄時有處理危難的能力。嚴寒來臨,霜雪鋪地,這才能看出松柏的茂盛不凋;處境困難,面臨危險,利害關係呈現眼前,這才能看出聖人不棄“道”的本性。因此,頭頂青天才能腳踏大地,以天道作鏡才能明察秋毫,創太平世道才能處坐明堂,與天道同遊才能像日月一樣光明。所以用道作釣竿,用德當絲線,用禮樂作釣鉤,用仁義當釣餌,投放到江中,漂浮在海上,紛雜的魚蝦之類趕來吞食魚餌,哪個不被他所佔有!倚仗矜持造作之術,提挈人際關係,推動社會風俗,以摸索事物牽聯之奧妙,尚可以放鬆心志,如願以償,並能滿足其慾望。更何況有人心懷珍貴之道,心智思想不用於外物,獨自遨遊於無限之外,不與具體事物雜糅,在遨遊中憑依著無形的區域,和天地自然相和諧!

這種人偃息聰明懷抱質樸,視利害如垃圾塵埃,視死生如晝夜更替。所以他眼見美玉象牙、耳聽《白雪》雅樂,是不會擾亂恬靜的精神的;登上千仞之溪的山崖,臨近蝯都暈眩的峭壁,也不止於會擾亂平和的心志的;就像鐘山出產的美玉投爐火中燒煉,三天三夜玉之色澤都不變。這是因為這種人獲得了天地之精華。所以生不足以誘惑驅使他,利難以觸動他,死又不足以禁錮他,害又無法嚇住他!他是明白了生死之分,通曉了利害之變,即使用整個天下來換取他小腿上的一根毫毛,他都不會心動。

貴賤對人來說,就像春風從身邊刮過一樣;譭譽對自己來說,就像蚊虻叮一下而已。秉持皓白而不汙黑,奉行純粹而不雜糅,身處玄冥而不昏暗,順從自然而不毀敗;孟門、終隆這樣的高山阻擋不住,急流旋淵、呂梁這樣的深水滯留不住,石澗、太行、飛狐、句望這樣的險隘難為不倒。所以真人雖然身處江海之上,但精神卻仍然內守於心,如果不是獲得了“道”這個本原,誰又能夠達到此境界?

因此,與聖人相處,家居貧寒之士會忘掉貧寒,王公貴族會看輕富貴而以卑賤為樂,勇武之人會減弱銳氣,貪婪之人會消除慾望。得道真人靜坐而不說教、立而不發議論,但可以使那些空手去學習的人滿載而歸,他不必言說就能使他人感受到祥和氣氛。

所以最高之道就是順應自然無為,像龍似蛇,盈縮卷舒,隨時順勢變化;外雖隨風而變,內卻持守本性,耳目不被聲色誘惑、思想不被外物擾亂。他能把握持守自己的精神,掌握道的原則遨遊在太空,促使萬物發展,使各種新事物萌生。因此,使用精神過度的人,精神也將會遠遠離開他,而善養神者,神與形必相守。“道”從本原出發,通過九天之門,散佈到四面八方,佈施到無窮無盡的領域;它靜寂而虛無,不刻意干預萬物,因而萬物會自然而然有所作為。因此,辦事舉措順“道”者,並不是說“道”對他做了些什麼,而是“道”在佈施中無形地影響了他。

那天所覆蓋的、地所承載的、六合所包容的、陰陽二氣所孕育的、雨露所滋潤的、道德所扶持的,全都產生於一個根源——天地,並共通著和諧之氣。所以槐與榆、橘與柚可以結合而成為兄弟,有苗族和三危族可以相通而成為一家。眼看著鴻鵠飛翔,耳聽著琴瑟之音,而心思卻飛到了雁門關一帶,一個人身形中的精神可以飛散到各處,甚至一下子飛千萬裡遠。所以就事物的差異來說,緊挨著的膽、肝就會像胡地和楚越那麼遙遠;但就事物的相同來看,萬物就如同生存在一個角落裡那麼親近。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學說歧異,各有其產生的緣由。像那墨翟、楊朱、申不害、商鞅等學說對於治理國家來說,如同傘架上的一根骨子、車輪中的一根輻條那樣,有了它可以湊數,沒有它也不妨礙使用。如果自以為離開自己的學說主張就不行,那就太不通天地之常情了。

那些冶煉金屬的工匠在鑄造器物時,金屬在熔爐中翻滾熔化,也必定會有熔液翻騰流溢出來,濺落到地下,凝固後也有些和某種器物形狀相似。這些器物雖然有點小用處,然而不可能像周王室的九鼎那樣貴重,又何況同原型器物的用處相比呢?這些都與“道”相去甚遠。

萬物如同樹枝那樣舒展散佈,百事就像莖葉枝芽那樣繁衍枝蔓,實際都是出自一個根源而有條不紊變化出千姿百態來。如此說來,蓬勃的萬物是承受了什麼後得以發展的,但其實沒有誰有意授給它們什麼:萬物所承受到的,是沒有誰有意授予的,可是沒有什麼物類不被授予的。所謂沒有什麼物類不被授予的,打個比方說,就像那濃雲密佈,翻滾蘊蓄聚集而化成大雨,灑遍大地,淋溼萬物,而云本身並沒有直接參與淋溼萬物這一過程。

善於射箭的人有儀表作為尺度,就像工匠有規矩作法度一樣,他們都是用了一定的尺度標準方達到技藝神妙的境界的。然而造車的奚仲卻不能像逢蒙那樣善射,善御的造父也不能像伯樂那樣會相馬,這只是說他們只掌握某一領域裡的知識技能,而不能通曉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奧妙。

現在用涅石做成黑色染料,這染料的黑色程度比原涅石更深;用蓼藍製成靛青,這靛青的青色程度比原蓼藍更深。黑染料已不是涅石,靛青也不是蓼藍,它們就是再遇到涅石和蓼藍也不可能變回去。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經過製作加工後其質量比原體更稀薄了,更何況那些不曾有過涅石、蓼藍變為黑色青色染料關係的事物呢?它們這些變化,即使用金石刻鏤、竹帛書寫,也難以記得清楚。

由此看來,事物間的變化,新的物體莫不是從已有的原體事物中產生出來的,這樣的事物大小繁多。秋天獸類新生的毫毛末端,儘管細小得能插進沒有空隙的東西里,但與無形的“道”相比,又顯得太大了;蘆葦杆裡的一層膜,薄到能飄飛到天空中,但與無形的“道”相比,又顯得太厚了。所以既無秋毫之末又無蘆葦之厚的“道”能夠暢通於四面八方而無止境,又沒有什麼能遏制傷害它;它能生成精微奇妙事物,能促使萬物生長、支配萬物變化。天地之間沒有什麼能和它相提並論的!疾風能將大樹颳倒,卻不能吹掉長著的毛髮;人從高聳入雲的高臺上摔下來會折斷脊骨迸裂腦殼,但蚊虻卻能適足飛翔。這些輕微小蟲靠著造化的作用,在同一個角落內獲得了形體;輕微小蟲尚可以靠這造化所賦予的形體寄託生命,更何況沒有形體的東西呢?由此看來,無形產生有形的事物這一道理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所以,聖人將精神寄託於內心,而復歸到萬物初始時的境界。這種境界,看上去幽冥昏暗,聽上去寂靜虛無;但就是在這幽冥昏暗中能看到光明,在寂靜虛無中能聽到聲音。他的“用”在於“不用”,而正因為“不用”才能“用”;他的“知”在於“不知”,也正因為“不知”然後能“知”。天如不定則日月沒有承載的依託,地如不定則草木沒有生根的基礎;人如安身立命的精神不安定,則是非標準就無法辨明。因此有了“真人”然後才有“真知”,你所持守的東西都不明確,那麼怎麼知道自己所認為的“知”不是“不知”呢?

積累寬厚的恩惠,將慈愛恩惠披及民眾,用聲譽和榮耀去愛撫百姓,使他們欣欣然而樂於保全應有的本性,這就叫“仁”;建立豐功偉績,樹立顯赫名望,確立君臣關係,端正上下之禮,明確親疏遠近,規定貴賤等級,挽救危難的國家,恢復滅絕的朝代,決斷紛亂治理憂煩,振興被毀的宗廟,擇立絕後者的繼承人,這就叫“義”;閉絕情慾,匿藏心機,拋棄智慧,返樸歸真,茫然遊蕩在塵世之外,逍遙於無為初始界域,呼吸陰陽之氣,和萬物融為一體,這就叫“德”。所以,“道”散逸就只能依靠“德”,“德”流溢就只得施“仁義”,“仁義”樹立則意味著道德的廢棄。百圍粗的樹木,砍斷製成犧樽,用曲鑿刻刀雕鏤,塗上青黃相間的顏色,花紋華麗、金飾鮮亮,龍蛇虎豹的形象被精心雕刻成圖案。然而將另一段被扔棄在水溝中的木頭和這被雕成的華麗犧樽相比,儘管美醜相去甚遠,但兩段木頭均失去了樹木的質樸本性則是相同的。由此可見,精神流失的人就會表現為言語華而不實,德性蕩飛的人就會表現為行為虛假不誠;至精至誠的精神一旦從心中流散,浮辭偽行就會顯露在人們的眼前,並難免不受外界物質世界的驅使。人們的言行舉止都是精神世界外化的表現,精神是會有耗盡的時候,而行為卻不會終止的,假如神不守舍,就會心神不定迷失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守持不定,就會沉溺於世俗的風氣中,一旦失誤失足,內在的純潔本性就受到汙染而渾濁,因而會彷徨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寧靜。

所以聖人注重人的內在修養而不在乎外表裝飾仁義。不宣洩情慾、顯示聰明而遨遊於精神的和諧。這樣他可以下探三泉、上尋九天、橫廓四方上下、貫通天下萬物。這些就是聖德之人的行為表現。至於那“真人”更飄動在虛無的區域,遨遊於無形的境界;他騎著蜚廉神獸,帶著敦圄侍從,馳騁於世俗之外,休閒在宇宙之中,讓十個太陽照明,使風雨聽從使喚,讓雷公當臣子、夸父為役僕,納宓妃為妾,娶織女為妻。天地之間哪有什麼可值得留戀的。所以說虛無是道的立足點,平易是道的本性。

在道德最純的時代,人們酣眠於虛無混沌的區域裡,遨遊在浩瀚無邊的領域中,扶持天地而委棄萬物,以鴻濛作圭表,飄浮在沒有疆域的地方。因此聖人呼吸陰陽二氣而眾生仰慕歸依、內心和順。那時,沒有人有意治理引導,但人和萬物循性順理悄然形成生長,渾渾然然,純粹質樸的道德沒有散逸,磅礴渾然一體而萬物悠遊自得。因此,即使有後羿的智慧也使用不上。時代發展到伏羲氏的時候,天下道術仍然渾厚茫然,蘊含道德和氣,佈施德澤頗為盛廣,但人們的智慧開始萌發產生,似乎若有所知,並開始失去童稚蒙朧之心,觀察起天地間的各種事物。所以伏羲氏的道德雜亂煩多而不專一。到了神農、黃帝時代,他們開始分離道統根本,通理天地,順循自然法則形制,掌握陰陽變化,調和陰陽剛柔,分解聯貫,使萬物百事均有秩序條理。這樣百姓無不張目直視,無不踮腳仰視聆聽君主命令,仰頭察看君王臉色。所以神農、黃帝雖然能治理好天下,但卻不能夠和諧自然。社會延續到昆吾、夏後時代,人們的嗜好慾望被外界誘惑,聰明受外界引誘,因而失去了天然本性和賴以存在的道德。到了周室衰亡時期,敦厚淳樸的風氣被沖淡散失,辦事行為背離道德、偏離德性,因而奸巧狡詐也隨之產生。周王室的衰敗使王道廢弛,墨、儒也開始宣傳標榜起自己的學說來,招聚門徒爭論是非。於是各家學說均以博學來比擬聖人,實際是用華而不實的言辭來欺騙脅迫民眾;他們行施禮樂歌舞,拿《詩》、《書》來文飾門面,為的是在天下沽名釣譽。與此同時,他們又實行繁瑣禮節,裝飾紱冕禮服,並使之等級化;聚集民眾變化著無窮無盡的花樣,積聚財富來滿足無法滿足的消費。在這種社會風氣下,老百姓也開始誤入歧途,不明事理,卻又想施展智巧,迎合世俗,不擇手段撈取名利。這時人們都奔波於邪道斜路上,喪失了“道”之根本。世人之所以淪喪純正的天性,並日益衰落,其產生根源由來很久了。

因此聖人學習,是要將心性返歸到最初質樸狀態而讓心神遨遊於虛無之境;達人學習,是要將心性與曠漠無邊相通而在寂靜淡漠中覺醒。若是世俗之人的學習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拔去德性,擾亂心胸,損傷耳目,老是糾纏、追求著事物的微小利益,為推行仁義禮樂奔走忙碌,在世上自我表現以求獲得世俗的名聲。這種事情我是感到羞恥而不屑做的。

所以與其佔有天下,還不如對此超脫一些;與其有超脫的思想,還不如徹底拋棄天下而逍遙流連在虛無境地、通達於事物有無之間。因此,全天下的人讚揚我,我也不會受到激勵,全天下的人非議我,我也不會沮喪。對生死泰然處之,對榮辱通達處置,即使面對天下大火蔓延、洪水氾濫,我內心中的精神不會虧缺。像這樣的話,就會將天下及天下之事看得輕如羽毛、浮泛芥草,誰還肯忙忙碌碌將外物當回事!

水的本性清澈純淨,泥土摻入使它混濁;人的天性安寂寧靜,嗜慾攪亂使它不安。人的天生本性是耳能聽聲、目能觀色、口嘗滋味、鼻聞氣味、肌膚感受寒暑,這些天性都是一樣的。但為什麼有的人神志清醒,有的人不免痴狂?這就是因為制約他們的精神狀況的不同。所以說精神是智慧的淵源,這淵源清靜,智慧就可明察;而智慧卻是心靈的城府,智慧公正不詐邪,人的心靈就平靜。所以人都不用流動湧動著泡沫的水做鏡,而用相對靜止清明的水照形,就是因為它平靜;同樣人們沒有用生鐵來照自己的形影,而對著明亮的銅鏡看自己的容貌,也是因為銅鏡平整。只有平和靜,才能顯現事物的本性。由此看來,“用”必藉助於“不用”。所以說,虛靜的心神產生純白的光亮,這吉祥也就會降臨了。鏡子明亮,塵埃就不會玷汙它,精神心志純白清靜,嗜慾也就難以攪亂它。如果精神心志超越散逸到身心之外,再去想法讓它復歸回來,這實際上是失去了根本而追求的是枝節。內在精神與外表行為相分離而與外界事物相接觸,實際上是遮蔽了精神心志的純白清靜之光,任憑耳目聽視來獲得智慧,這就是拋棄了光明之道而走向黑暗,這也叫“失道”。人的心志往哪裡,精神也會跟著跑去;反之,如心志返回虛靜的境界,精神也就隨之寧靜,嗜慾也就滅息。這就是聖人的行為表現。

所以古代聖人治理天下,一定是通達性命之情,儘管具體的行為措施不盡相同,但合乎“道”的原則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並不是愛惜它,而是對身體來說溫暖已是足夠的了;冬天不用扇子,並不是因為簡樸,而是對人來說清涼已是相當充分的了。所以聖人估量自己的飯量而進食,度量自己的體形而裁衣,對自己的物慾有所節制,恰如其分,這樣哪會產生貪婪之心呢!因此,能夠持有天下者,一定不是以天下作為追求的目標;能夠享有名譽者,一定不是靠奔波忙碌追求得到的。聖人能夠於道相通,因而嗜慾之心也必被排斥在外。

孔子、墨子的弟子們都拿仁義的道理來教導人,然而不免於喪敗。他們自身都不能實行仁義,更何況他們所教導的世人呢?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的學說是天道本性外的東西。用皮毛末節去謀求歸返根本,即使像許由這樣的高潔之士都辦不到,又何況一般老百姓呢!如果真能通達性命之情,那麼仁義自然會依附歸順,舉止行為哪能擾亂得了人的心?

假如精神不被掩遮傷害,心志沒有壓力負擔,通暢恬靜,淡漠無事,沒有凝滯鬱結,虛寂靜漠對待外物,那麼利祿權勢就不能使他動心,巧辯之人不能說服他,聲色不能使他淫亂,美妙之物不會使他喪志,智慧之人不會使他動搖,勇猛之人不會使他恐懼,這就是真人之道。這樣的話,他就能陶冶萬物,與自然造化相伴,天地之間,宇宙之內,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化育生命的人不死,促使生物變化的人不變;他的精神經過驪山、太行不受阻攔,進入四海九江不會沾溼;處在狹窄之地不感到擠塞,橫貫天地之間不肆意放縱。不能通達天道者,即使眼睛能夠數清一群上千只的羊,耳朵能分辨八風之調,腳踏著“陽阿”之舞,手合著《綠水》的節拍,智謀能統貫天地,目光像日月樣明亮,口才可以講清複雜難題,言辭潤澤動聽如玉石,但對治理天下來說還是沒有什麼裨益的。

靜漠恬澹是用以養性的;和愉虛無是用以養德的。外物不誘亂內在本性,那麼本性就有安適的居所;性情保持平和,那麼德就有安處的位置。人能夠養性以處世,懷德以享天年,這樣就可以說能夠體察天道了。如是這樣,人的血脈就不會鬱積阻滯,五臟就不會受病氣侵入,禍福也不能擾亂,譭譽也不能玷汙,所以也能達到最高的道德境界。但是,如果不是處在一個有道德的時代,哪裡能做到這點呢?有能體道的人,但如果沒有遇上好的世道,就有可能擺脫不了亂世的干擾,更何況那些本身沒有道德的人呢?

況且人的本能性情是耳目易受外界感應而動,心思天生知道憂愁快樂,手腳會觸摸疼癢、躲避涼熱,這些都是因為與外界發生接觸中必然發生的。被蜂蠍刺咬了手指精神就會不愉快,被蚊虻叮咬了皮膚人的心思就會不平靜;而受憂患的騷擾,人更是揪心般的痛苦,就不只是像蜂蠍螫刺蚊虻叮咬那樣的皮肉之苦了,因此人就是想靜寂淡漠,也只得徒喚奈何!眼睛能觀察到秋毫之末,而耳朵卻難以承受雷霆的巨響;耳朵能聽玉石般的圓潤樂聲,眼睛卻難以看到泰山的峰頂。這些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它們已是習慣接受小的地方而不習慣接受大的地方。現在萬事萬物紛至沓來,扯拉拔取我們這些人的性情,就像泉水源頭流淌過來的大水,那河川即使不想接納,哪能辦得到呢?

今天有植樹育林者,給樹苗灌上足夠的水,並培上肥沃的土,但如一人培育,卻有十人去毀林拔樹,那必定是連一枝新芽都保不住的,更何況舉國上下一起來砍伐它呢?在這種情形下,雖想活得長久些,但哪能做得到?放一盆水在庭院裡,用一整天時間來澄清,清澈度還不足以照清眉睫毛,而要使它變渾濁,只需輕輕攪動一下,就渾濁得連盆底是方還是圓都看不出來。以此聯繫到人的精神也是容易被搞渾濁而難以保持清明,就像上述提到的盆裡的水一樣,更何況可攪亂人精神的是整個世俗社會,你哪裡可得到片刻的平靜啊!

古代至德的時代,商人開店買賣,農夫耕種愉快,士人安心職責,處士修養道德。在這個時候,風雨不摧毀萬物,草木也不會夭折;九鼎國寶分外厚重,珠玉格外光澤;洛水有神龜送呈《丹書》,黃河上浮顯《綠圖》。所以這時的許由、方回、善卷、披衣這些賢達之士能夠成就他們的道德志向。為什麼呢?因為一國君主懷有讓天下所有人得利的心願,所以人們能夠在這世間自得其樂。許由等人的才德並非盡善盡美超過今世,但是今世沒有誰能和他們相媲美,是因為許由等四人碰上了唐虞的好世道。到了夏桀、殷紂王之時,他們火燒活人,肢裂敢於勸諫的忠臣,設造炮烙、鑄造銅柱之類的刑具,解剖忠賢之士的心臟,剖析分解才能之士的腳骨,將鬼侯奉獻的女兒剁成肉醬,砍碎梅伯的骨骸。在這個時候,嶢山崩塌,渭水、涇水和汧水枯涸,飛鳥折羽,走獸斷腿。這個時候難道沒有聖賢者?不,只是這些聖賢者沒有碰上好世道來實現他們的主張。鳥高飛在天空、獸奔走在草叢,樹林尚且有禍難落在它們的身上,更何況編戶管理得很嚴的平民百姓呢!由此看來,能否體現道德不僅僅取決於本人,還與所處的世道好壞相聯繫。

那歷陽城,一個夜裡就變成了湖泊,使勇夫、智者和膽怯之人、不肖之人一樣落個葬身湖底的命運;同樣,在巫山上燒荒,這其中的膏夏、紫芝和艾蒿一同燒燬。所以說黃河裡的魚無法做到眼睛明亮,稚幼的禾苗無法繁育後代,這都是由它們所處的生存環境所決定的。因此,世道聖明,愚奸者也不能獨個兒搞亂社會;反之世道喪敗,明智者也不能獨個兒治理社會;身處渾濁動盪世道,而責備他實行不了道德,這就像用繩索絆套馬的腿,卻又要它日行千里一樣荒謬。也如置於籠中的猿猴像笨豬一樣,實際上不是它不靈巧敏捷,而是在籠中無法施展它的靈敏。當虞舜還是農夫陶匠之時,不能造福於鄉間鄰里,而當他接受了堯的禪讓南面為王後,便施德澤於四海。這可以看出他的仁愛之情並沒增加而是所處的地位便於他實施仁義道德而已。所以說,古代聖人儘管有著和愉寧靜的天性,但他的志向能否實施運用卻取決於“命運”。因此這種天性碰上了好的命運就能實施,好的命運和有和愉寧靜天性的人相結合才能表現出清明來。這就像烏號之弓、溪子之弩需要有弦才能發射一樣;也如同越國的小船和蜀地的小艇也非得有水才能漂浮一樣;現在帶有絲繩的利箭在空中亂射,網罟在大地上四處張設,這鳥獸儘管想飛翔奔走,但在這種險惡環境下又怎麼能行呢?所以《詩》裡說:“採摘卷耳野菜,採來採去不滿籮筐。懷念遠方的人,籮筐放在大路旁。”這是說思慕遠古的清明世道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