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我坐在香港的辦公室,被路透社一則題為《烏克蘭擬出售一艘未竣工的航母》的消息吸引住了。這艘名“瓦良號”的航母已完工70%,對經濟處於困難的烏克蘭是塊雞肋,但對在國海軍,卻是夢寐以求的寶貝。那一刻,我心潮澎湃:這是個百年不遇的機會,甚至可說是千載難逢啊!
我1969年初參軍,先後當過空軍和陸軍,1983年從廣州軍區體工大隊退役後,開始經商。1988年,我和家人一起移居香港,創辦了創律集團,主營房地產和酒店投資管理,但始終心繫祖國,和很多當過的人一樣,有著濃濃的部隊情結,一直尋思著怎樣為富國強軍出一份力。
早再1996年底,時任中國海軍副司令的賀鵬飛將軍就託人找到了我,直接委託我出面購買瓦良格號,以規避國內人士對外政治風險。賀將軍有著濃厚的航母夢,早已詳細瞭解過瓦良格號的情況,甚至曾派出代表團前往烏克蘭考察,但軍委領導明確表態,不同意購買。賀將軍擔心錯失機會,才決定用民間力量購買。他先後中香港找到了3個商人,最終確定了有軍人背景的我。
我們在北京見面時,賀將軍緊握我雙手,殷殷重託:“為了國家,為了軍隊、我拜託你,一定要把它弄回來!”
我當時內心非常激動,感到身體內的軍人血性就要沸騰了。雖然財力有限,但我決心傾己所有,一定要把瓦良格號帶回中國。
時不我待。看到路透社的報道後,我馬上著手安排。兵分四路:第一路馬上派手下赴烏克蘭進行初步接觸;第二路尋求各種可能,滿足烏克蘭方面提出的條件;第三路利用多種管道,籌集資金,保證資信證明符合要求;第四路在北京設立臨時辦事機構,溝通關係,蒐集信息。
烏克蘭船廠當時提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低價1億美元;提供一流銀行開出的資信證明,證明公司有5000萬美元以上的存款;證明購買這艘航母不作軍事用途;這個商業項目要獲得國家級批准,並要獲得目的港所在國家簽發的進口許可證。
我當時心裡就暗叫不妙,因為我所有的財產加起來才2000萬美元現金!當時連夜睡覺都在想著如何籌足錢。我把香港坪洲46萬英尺的土地抵押給航天科技,借到了3.3億港幣,又用南湖酒店抵押,借了5000萬人民幣。再向一日本好友借了2.3億港幣,以及將香港物業抵押給泰國財團,借了將近5000萬,千方百計一共籌借了大概10多億元人民幣吧。
與此同時,又在澳門註冊了“澳門創律旅遊娛樂有限公司”出面競投,以證明購買航母不作軍事用途,再花了600萬元託澳門一家專業公司,在兩個月內完成烏方要求的那些複雜手續和文檔。當時就是一場豪賭,付了300萬元定金,沒有任何書面合同,都是口頭承諾,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後怕。
1997年12月底,我拿到了澳門政府確認的項目批准證書和進口許可證正本。1998年1月24日,農曆除夕,資金全部到位,香港匯豐銀行也開出了5000萬美元的存款證明。此時,離烏克蘭要求最後期限只有一週時間了。
我心中的石頭落地。當天,飛回山東老家陪父母過年,大年初一早上,陪父母吃完餃子,就和助手帶著200萬美元現金和5箱62度的二鍋頭、從濟南飛到北京,然後登上飛往莫斯科的班機在轉飛烏克蘭首都基鋪。在去機場的路上,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拜年,問我,老徐你在幹嗎呢?我說,去買瓦良格號航母。朋友一聽就哈哈大笑,老徐,大過年的你開玩笑。
抵達當天,在造船廠廠長的陪同下,我第一次登上了瓦良格號。到現在,我還記得初見這艘巨無霸的震撼:完整的艦體,精密的結構,每一處都讓我購買的決心更加堅定。
好事多磨,烏克蘭人的要求超出了我的預計,僅4臺發動機就要價8000多萬美元,我順勢說:“那就把發動機拆了吧,反正改成娛樂城也用不上。”其實助手已事先告訴我,船廠並沒有拆卸的技術和財力。
“拆不了!”廠長馬卡諾夫果然一臉為難。
“拆不了可以,只好做價了。當廢鋼賣給我們。”我心裡樂開了花。
小勝一場,還來不及一口氣,馬上傳來一個人焦慮的消息。印度政府計劃到烏克蘭查看航母,必須趕在競爭對手到來之前簽下合同。烏克蘭人熱情,喜歡喝酒,於是,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泡在伏特加中,他們20多人,一個敬我一杯,我就喝20杯。曾經有一次竟在10多分鐘內白酒!現在想想,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做到的。
酒桌上果然好說話,接下來的談判很順利,,烏克蘭初步定價格1800萬美元,但是不包括圖紙。廠長馬卡諾夫說,造一艘船不過五六年時間,但設計這艘航母,要花30多年才能研究成功,是國家最高軍事機密,圖紙賣不了,即使要賣,也要請國防部批准!我當然明白了,圖紙比航母身體還要值錢。寧肯多出點錢,也要把圖紙帶走!最後烏方願意以2000萬美元成交。
挑戰陸續有來。有一天烏方突然通知我,因為有幾個國家和地區給烏克蘭發了外交照會,對這次購買行為提出質疑,所以瓦良格號將進行公開拍賣,而且定在三天後進行。我當時聽了氣難平,但心有一個負責人悄悄透露,指在短時間內開拍,是因為除了我們公司,其他人很難做好準備,我心裡才稍安,但競拍當天的緊張氣氛,這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雖然拿到定心丸,但面對那麼多後臺強勁的對手,坦白講,我心裡真的是沒底!美國先叫了1300萬元美元,緊隨著是澳大利亞的1400萬美元,接下來,韓國1500萬美元,日本噌的一下子漲到了1700萬美元!當不甘落後的韓國又叫到1800萬美元時,我意識到不能在等了,是時候該亮劍了。2000萬美元!我舉起牌子,所有人都回頭看我。這樣的價錢讓他們愣住了,空氣也好像瞬間凝固了。
“2000萬美元第一次······”主持人每叫一聲,我的心就收縮一下。那短短的幾秒鐘,彷彿比幾年還要長。三聲之後,隨著拍賣槌啪一聲落下,我懸著的心也落下來:
“我成功了!”
競拍成功的當晚,還發生了一件弔詭的事情:一架烏克蘭外交國的武官隨隊租借的民用直升機降落在航母上。沒人知其目的何在。我擔心再出意外,立即和廠長馬卡諾夫趕回黑海造船廠,取走比航母更貴重的圖紙。整批圖紙重近20噸,需要100個專業翻譯幹兩年,還要數十名其他技術人員核對校準,儲存安保工作也是十分嚴密的,六樓有一個航母專用資料室,保管員和警衛軍官各持一把鑰匙,還有各自專用的密碼,需同時操作,才能進入檔案庫。
檔案庫裡面一塵不染,室溫適宜,窗戶用厚厚的窗簾遮擋著。一排排鐵皮資料櫃,整整齊齊排放著紙質封皮的數據文件。總工程師自豪地說:“凡是我們烏克蘭掌握的資料都在這裡。這是我們的國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好好保護它。”
資料櫃隨即裝車,由海關人員封固好車廂後,警衛人員都從樓裡跑出來,列隊在卡車前。隨著一聲口令,所有人齊刷刷地向卡車敬禮。站在我身旁的船廠廠長馬卡諾夫和總工程師的眼眶慢慢紅的,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那一幕,真的令我無限唏噓和感嘆。
滿裝資料的8輛大卡車,當晚直奔基輔機場。30多萬張設計圖紙被連夜運送回中國後,經過仔細查對,發現其中一些至關重要部位的圖紙竟然不翼而飛!通過多方打聽才得知:烏克蘭國防部和俄羅斯的情報人員早就取走了部分關鍵圖紙,但船廠工藝室還保存著另一套完整的。我只好泡在伏特加酒裡,再和廠長馬卡諾夫及總程師死纏軟磨。最後,廠長把圖紙交給了我。
以為這一次已安枕無慮,殊不知,又有曲折。時逢亞洲金融危機,我名下所有的物業大幅貶值,全部抵押出去,仍沒有籌到足夠多的錢。不得已之下,只好第三次赴烏克蘭治談延期付款之事。使出了渾身解數後,烏方仍堅持要800萬美元罰金,我還價500萬美元,雙方互不讓步。後來,我使了一個小招,拿出一套做工精巧、周邊沒有一絲縫隙的茶具,送給廠長,並笑言,如果能在三分鐘內打開,就服從烏方的決定。結果就是這件“小玩意”難住了一群工程師,為我節省了300萬美元的罰金。
最後一次延期,廠長本來不答應,如果按原合同執行,不僅拿不到瓦良格號,連預付款也要被對方沒收。後因為馬卡諾夫的女兒一直堅持要和我吃飯,廠長愛女心切,不好意思再阻撓,最終同意再延期4個月付款。
1999年4月30日的付款截止日,也是一個畢生難忘的日子。付完最後的1200萬美元,瓦良格號就是創律公司的了,但銀行下午5時關門。4時59分,錢還沒到賬。過了20秒鐘再查詢,才發現錢收到了,整個辦公室一片歡呼。原來,打匯款單的人也非常激動,手抖得令匯款單修改了3次。
數不清的一波多折後,1999年6月14日,瓦良格號和拖船所組成的船隊正式踏上漫漫的歸家旅程。從烏克蘭到中國大約15000 海里,順利的話,預計60天左右就能抵達。我以為苦盡甘來,沒想到更大的阻礙竟在前方等著。駛離烏克蘭僅僅3天,在美國及其北約國家的施壓下,航母在土耳其北部的黑海海域被扣留了。理由是船體過大,一旦出現意外,可能會撞上伊斯坦布爾大橋,歐亞交通要道就會癱瘓。
幾經交涉未果,瓦良格號只能退回烏克蘭等待。期間,我需要每天向拖船公司支付8500美元費用,每月還得向烏克蘭港口支付1. 7萬美元停泊費。當時正值亞洲金融風暴之後,籌款非常困難,公司已好幾年都沒發工資,一直期望航母順利回國後,能有轉機。這時再遇如此變故,真是雪上加霜!公司職員紛紛出走,最後只剩下三四個人。
那是我最絕望的日子。傾家蕩產,幾乎所有人都斷定這艘船今生今世都可能過不了土耳其海峽,商界朋友也不敢借錢給我,知道我還不了,有個還願借個10萬或者20萬元的,直接說,老徐呀,這些錢純屬是佩服你才借的,就不用還了。
內外交困下,我憂心如焚,愁白了一頭黑髮。我知道單憑一名商人之力實在難以和這場國家級的政治漩渦較量,只有國家救助,才有成功的希望。我當時也做了最壞打算,萬一航母真的拖不回來,寧願把它擊沉於海底,也不要落到他國。
1999年5月8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國人憤怒了,同時倡議儘快建造航母。國家也重新審視航母發展計劃,隨即正式介入瓦良格號回國的具體操作事務,並在接到救助信後,有關方面伸出援手,派出由交通部官員和航運專家組成的代表團前去幫助談判。
經過一年半的談判,在各方的斡旋和努力下,2001年8月25 曰,土耳其國家安全委員會終於作出決議,同意瓦良格號通過,但前提是必須滿足20多項安全條件。聽到這個消息,我熱淚盈眶,因為我的背後,站著強大的祖國!
9月,瓦良格號依靠11艘拖船的拖纜牽引,在希臘15艘軍用救援船的護送下啟程了!原定10月25日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不料自24日起,博斯普魯斯海峽陣雨不斷,視野狹窄的坎值虹角,彎度為80度,暗流洶湧,不適合龐大且無動力的瓦良格號通行。土耳其海洋署下令其停航,等待天氣好時再說。
這一等,等到了11月1日,博斯普魯斯海峽風平浪靜,滯留近兩年後,瓦良格號終於真正踏上歸途,在11艘拖船的拖帶下開始通過曲折狹長的土耳其海峽,並在次日下午2點30分,安全駕過海峽最後一個危險的彎角,順利通過了這條狹窄的水道,進入寬廣的馬爾馬拉海。
上天的考驗停不了。當航母剛進入愛琴海,就遭到了一場巨大的風暴突襲,12級颱風把碗口粗的纜繩都扭斷了。瓦良格號這個龐然大物像脫韁的野馬,在海上橫衝直撞,離最近的礁石只有30海里,情況非常危急。為了儘快固定好鋼纜,狂風暴雨中,一位希臘籍船員不幸以身殉職。經過全力救援,航母最終得到控制,成功脫險,在風暴過後重新踏上歸途。渡過大西洋、繞過好望角、穿過印度洋。2002年3月3日,歷經近3年的艱難險阻後,瓦良格號終於平安抵達大連港!
那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跑向碼頭。大連港口海風陣陣,輕拂著我早已灰白的頭髮。當看到像一座大山似的瓦良格號緩緩駛入,越來越靠近時,我真的熱淚盈眶,就像見到久別的兒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懷抱。那一刻,覺得之前的一切苦難和挑戰都值了!
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我的任務也還沒有完成。2000萬美元只是航母的投標價,加上罰金、利息和後來拖船回國的費用等”支,前前後後一共花了1. 2億美元。航母回國後,我也開始了漫長的還債歲月。當時航母已正式由國家收編,很多債主都不相信我,沒錢償還。當還完其中最大一筆由日本朋友借出的2. 3億港元時,整整花了18年,這位老朋友已經80多歲了。我之前的心願一直都是,希望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還了這筆錢。連本帶利還清這筆錢後,我如釋重負。
2013年8月10日,我和家人受邀登上服役近一年的遼寧艦。張崢艦長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們的老船東、老艦長來了!”那一刻,看到航母給國家帶來的強盛,給民族帶來的自豪,我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暗暗地告訴自己:
“不能停,老兵還要繼續不遺餘力地為祖國的軍隊和國防建設做出更大的貢獻。”(作者:中國香港創律集團創始人兼現任董事局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