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出自全唐詩卷7第27

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背景大略】

本期論詩的主角王績(?-644),官場上雖無足輕重,在唐初文藝界卻多少算個腕兒。風流雅好自是不少——寫詩、喝酒,還要作隱士。如此人物,也有偶像情結。酒興之餘、詩筆之下,從不掩飾他對偶像的崇拜。

【不求甚解】

  • 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
  • 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醉後》一詩筆調輕鬆,在王績看來,阮籍、陶潛,都是嗜酒之人,清醒的日子少,喝醉的時候多;人生百年該如何度過,且乘著意興放聲長歌吧。

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風騷客,中聖人,這般風流人物,歷史上屈指可數。阮籍、陶潛,也確實是王績的最愛。偶像必然有偶像的光芒,少不了粉絲們津津樂道的行狀:

阮籍,字嗣宗,魏晉風流的代表,竹林七賢的招牌。魏晉之際,天下多故,遂不與世事,酣飲為常。此公曾醉飲長達60天,讓意在籠絡名士而上門提親的權臣司馬昭吃了個閉門羹。此公又聽聞步兵校尉的後廚精通釀酒,所藏美酒高達三百斛,即刻請求出任這一閒差,故有“阮步兵”之別稱。文藝方面,阮籍著有《詠懷》82首,可謂隱晦詩的開山鼻祖。

陶潛,也就是陶淵明。其《五柳先生傳》自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任彭澤令期間,陶淵明曾命公田全部種黍(釀酒原料),並說“令吾常醉於酒足矣”。組詩《飲酒》20首則是陶淵明的心血結晶,以酒寄意,傾注了他對世界、人生的深思與深情。

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偶像的力量是強大的。王績的詩作就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名後輩真愛粉對偶像的敬仰。如《解六合丞還》“彭澤有田唯種黍,步兵從宦豈論錢”。時而還帶有較勁的意氣,《遊北山賦序》中自誇“酒甕多於步兵,黍田廣於彭澤”。又曾效仿陶淵明作《五斗先生傳》“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而他的第三次出仕,純因貪戀太樂署釀造的美酒,簡直就是向“阮步兵”致敬的模仿秀。

【碎碎念】

然而,王績沒有成為又一個阮籍、又一個陶淵明,不論酒徒還是詩人,王績都錯生了時代。

1、作為酒徒,王績錯生了時代

王績和他的偶像相比,是治世酒徒與亂世酒徒的差別。

Vs阮籍

阮籍生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是司馬氏篡魏奪權進行時: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司馬師殺害夏侯玄,而到了司馬昭當政,更鬧出公然弒君的慘案,魏國小皇帝曹髦橫死於宮闕之下。

為世人矚目的名士,一舉一動之敏感,身處所在之險惡,超乎常人想象。公理何在?良知何在?可阮籍還能怎麼樣呢?激進一步,剛烈一點,竹林七賢另一名流嵇康被殺的悲劇必然重演。為什麼常常爛醉如泥?為什麼會有窮途之哭?263年,司馬昭加九錫(再下一步就是竊國),竟指定阮籍主筆寫《勸進表》,羞辱性地在逼迫阮籍表態。唯伏案酣醉,作一些無謂的拖延,阮籍終究還是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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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

司馬氏得國不正,帶著原罪降生的西晉,散發著顛倒黑白的奇葩喜感。大談孝子,吹捧禮法,一提到忠臣就茫然四顧裝聾作啞,彷彿不知道世上還曾有過節操。記得入選中學語文課本李密寫給司馬炎的那篇《陳情表》吧,中間一句“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真是意味深長呵。

阮籍那時,腦門上印著“正義”、臉皮上繡著“禮法”的良臣君子們早已在世間上下躥躂、各顯神通。阮籍只自顧喝他的酒,醉了就臥倒在酒家美豔少婦的身旁,男主人暗暗觀察卻發現並無不軌、非常純潔。君子坦蕩蕩,不動聲色地將“男女授受不親”嘲諷了一番。阮籍醉飲,就是活生生的行為藝術,亮瞎了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邪念鬼胎的“正人君子”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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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的是,阮籍贏得了司馬昭的表揚:“天下之至慎者,其為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評論時事、臧貶人物,真可謂至慎乎!”(悶聲不說話就是最好的)。試翻翻《詠懷》82首裡頭的詩句吧,那又是什麼樣的筆觸: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Vs陶淵明

阮籍死於263年,不久西晉正式建立,隨後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東晉十六國,才到了晉宋之交的陶淵明。一路下來,局勢之動盪史上少有,權力鬥爭之血腥殘酷可謂登峰造極。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再無所謂禮義廉恥,戲臺上這角兒換得比川劇變臉還快,你未唱罷我即手握殺器闖將上場。龍血玄黃,城頭變幻大王旗。

陶淵明早年先後入桓玄、劉裕幕府擔任職務,二位堪稱梟雄,卻也是實打實的亂臣賊子。寫簡潔些,還是魯迅先生的話總結得精當——陶先生是“亂世看慣了,篡也看慣了”。80多天即辭任彭澤令,陶淵明走完了仕途的最後一站,不為五斗米折腰,與汙濁的官場、黑暗的世道徹底決裂,追尋心目中的桃花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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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見南山

飲酒,是陶潛追尋的一種方式。從酒中尋找人性的率真,去對抗這渾世界的偽與惡。比如名篇《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As王績

阮籍也好,陶淵明也好,個體與世道,善與惡,黑與白,放置在亂世這一大背景下,線條粗糲、稜角分明,賁張的對比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拉伸,飲酒不再只是飲酒,而是鬥士形象的傲然展示,而是抗爭意味的強烈表達。王績的名句“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放在二位身上,反倒顯得合適,毫無違和感。

而王績呢?像是黑色幽默,作為酒徒,他不幸成活在了治世。生是隋時人,死是大唐鬼,大半輩子沐浴在唐太宗貞觀治世的陽光下。曰,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又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盛世如你所願,有必要縱酒昏飲、賣什麼傻嗎?還何忍獨醒、裝哪門子的清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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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我們耐心一點,將鏡頭稍稍拉近,聚焦個體來考察——隋亡唐興,王績親歷過江山換代的動盪風雲。同室操戈,玄武門之變又影響到了多少人的生命軌跡。王績三仕三隱,怕也有未為外人道的苦衷吧?他縱酒傲世,怕不只是天性使然吧?治也好,亂也好,總存在著個體的不幸。王績飲酒,又何嘗不是個體意識的表達、真我性情的流露呢?

還是讓成功學定律簡單粗暴地終結一切——歷史只配由勝利者書寫。人們高唱著李世民的頌歌,享受著貞觀之治的恩澤,豈可能去搭理一個小小王績的醉人醉語,去聆聽一位卑微個體的幸與不幸。治世酒徒,本不存在抗爭的對象,亦不具備追捧的價值。

2、作為詩人,王績還是錯生了時代

王績,生得太早了一點——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以整個唐朝為尺度來考量,唐初30年的詩歌,確是如此幼稚。人們索性從初唐四傑說起,從陳子昂重振風骨說起。武德、貞觀這30年,權當是南朝齊梁的附庸,彷彿本就不屬於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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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詩壇實在無趣,由天子、將相、一幫宮廷學士主宰。唐太宗本人就是宮廷風的倡導者兼效仿者。這類詩歌,絞盡腦汁,似乎也只有虞世南的《蟬》可堪掛齒。至於王績,身份上就與所謂的廟堂正宗存在隔閡,其“題歌賦詩,以會意為功”的創作理念更顯得格格不入,註定不是官方認證的流量巨星。文壇鬥士聞一多就猛烈開炮:“假如他(指唐太宗)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檯面的,是崔信明、王績、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白藥一流人了。”

為時代所拖累。縱是美玉,出落於絕少人問津的詩國荒漠處,難免湮沒無聞。山水田園題材上的建樹就一度被忽視,人們總習慣在欣賞完謝靈運、陶淵明之後跳接盛唐的王維和孟浩然;筆下那些若頑若愚、似矯似激的飲酒小詩,算得上中華詩酒文化的妙趣,卻也鮮有被後世醉中人所引述。格律的突破,隱逸主題的表達、新穎體式的嘗試,都沒有為詩人增添更多的聲價。真論藝術價值,王績的詩作,不比他那極具偶像氣質的侄孫王勃遜色太多吧。明代大學問家楊慎指出:“王無功,隋人入唐,隱節既高,詩律又盛,蓋王、楊、盧、駱之濫觴,陳、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

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個人也是頂著壓力、不遺餘力,連著多期固執地介紹著這位唐初獨特的詩人,可頭條發文章還是連“王績”這一關鍵字標籤都打不上。。。錯生了時代的詩人,與偶像無緣。

寫詩,喝酒,王績沒成為偶像,可他也不求成為偶像。正如他為自己改的名字一樣,“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自適,這一老莊哲學的重要概念,就是王無功一生最恰當的總結吧——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全唐詩抄38:王績《醉後》,寫詩、喝酒,卻成不了偶像

有意無意,終是留下了痕跡,行事被記入兩唐書《隱逸列傳》,作品被《全唐詩》收錄了近40首,更不消說五卷本詩文集於後世重見天日,還有敦煌殘卷的再發現。

千百年後,也總仍有那麼些自適其適的無聊之人,翻翻王績的篇章,覽覽酒徒的行跡,似懂非懂,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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