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隋大業四年(公元608年)六月一日,一位年方九歲的小女孩因病歿于山西汾源宮(汾陽宮)中。

原本的避暑計劃被徹底打亂,宴樂一律停止,每日餚饌也均減少,悲傷的陰雲籠罩宮中。與小女孩有著深厚感情的外祖母更是悲痛萬分,夜不能寐。十二月,在外祖母的主持之下,沉睡在豪華石棺中的小女孩連同陪葬的無數珍寶長眠於京兆長安縣休祥裡萬善道場之內,即萬善尼寺。

能夠有資格享有如此豪華厚葬,這個小女孩究竟是什麼身份?

身世

斗轉星移,時間來到1300多年之後的1957年,陝西省西安市西城牆玉祥門外的一個建築工地上,工人在挖掘地基的過程中無意間發現了一座古代墓葬的蹤跡。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隨後對這座大型墓葬進行了發掘,經考證墓葬年代為隋朝。而墓誌銘的重現於世,也讓墓主人的身份隨之被揭開:

“女郎諱靜訓,字小孩,隴西成紀人。上柱國幽州總管壯公之孫,左光祿大夫敏之第四女也。”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隋·李靜訓墓誌

原來小女孩名叫李靜訓,家世十分顯赫。其祖父李崇曾隨北周武帝宇文邕平齊,之後又與隋文帝楊堅一起打天下,官至上柱國。父親李敏從小被養於皇宮之中,備受隋文帝楊堅恩寵,官至左光祿大夫。不僅如此,李靜訓的母系更是有著顯赫的皇室貴族血脈。外祖母楊麗華為隋文帝與鮮卑貴族獨孤皇后的長女,13歲嫁於北周太子宇文贇(後即位為周宣帝)成為太子妃,後世尊楊麗華為周皇太后。楊麗華與周宣帝生有一女宇文娥英,她就是李靜訓的生母。

瑰寶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隋·李靜訓墓出土部分文物 圖片源自中國國家博物館

顯赫的家世自然使得李靜訓墓的隨葬品極為豐富,出土陶俑、金銀器、玻璃製品、瓷器、玉器等多達235件。難得的是墓葬未被盜擾,加之石棺內隨葬之物大多為墓主人生前的日用物品,這對於我們研究隋代首飾,以及這一時期生活方式等諸多方面提供了珍貴而詳贍的文物資料。

棺中墓主頭部位置散落的一些髮飾、金花與金飾品,經文物工作者修復後,得以重現當日金冠飾小巧精緻之美。滿冠金銀花片上以珍珠點綴,群花叢中一隻金編蝴蝶飛舞其上,是隋代黃金鬧蛾撲花難得一見的珍品。整冠華麗燦爛,正如墓誌所云:

“戒珠共明當並曜,意花與香佩俱芬。”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隋·嵌珠寶金冠飾 陝西西安李靜訓墓出土 圖片源自中國國家博物館

除此之外,佩戴在李靜訓頸前的一串金項鍊,因風格獨特,配飾華美而格外引人注目。整條項鍊為黃金材質,上嵌珍珠與各色寶石,色彩豔麗,華貴異常。項鍊長43釐米,重90餘克,下端以黃金打製的圓、方几何造型交錯排列,左右對稱鑲嵌有青金石與珍珠。正中主石為一圓形豔紅雞血石,周圍嵌24顆珍珠。主石下連接有一卵形藍色垂珠,其中鑲嵌一顆極為罕見的青金石。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隋·李靜訓墓出土金項鍊 圖片源自中國國家博物館

項鍊部分則由28顆金質球珠串聯而成,在靠近扣鉤的下端可見由金絲編織而成的內部結構。金質球珠內部中空,工匠先將延伸而出的多股金線編織成主繩,再將已單獨製作完成的球珠串入繩上。每顆球珠均由12個小金環焊接而成,其上又嵌珍珠10顆,珠光與金光交映,璀璨典雅。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項鍊局部細節 圖片源自中國國家博物館

項鍊上端正中為一圓形金飾,內嵌凹雕大角鹿造型藍色寶石。兩側對稱飾兩對較小的方形、圓形藍色嵌飾,其間以金環與金鉤相連接。

凹雕大角鹿

凹雕技法並非中國原有,其淵源可追溯至古代兩河流域和伊朗高原。伊朗蘇薩A期(約公元前3500年)、兩河流域詹姆達到納塞期(公元前3000-2600年)均已有較為成熟的凹雕技術。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各時期與地域凹雕金飾品

結合寶石外形與凹雕工藝手法,以及金項鍊之上焊珠工藝所呈現的聯珠紋飾,如此藝術風格不得不令人聯想到這一時期遠在西亞正值文化繁榮擴張階段的薩珊王朝(Sassanid Empire)

薩珊王朝

公元五世紀至七世紀中,由於經濟實力提升以及文化藝術的成熟,薩珊波斯文化進入了傳播的繁榮時期並迅速向歐亞各地滲透交融,是古波斯文化發展的巔峰時期。其影響力東達突厥斯坦(今新疆),西至地中海東部,南抵印度,北至高加索,形成涵蓋今伊朗、阿富汗、伊拉克、敘利亞、高加索地區、土耳其部分地區、阿拉伯半島海岸部分地區、波斯灣地區、巴基斯坦西南部再延伸至印度的廣袤強大的薩珊波斯文化區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歐洲與亞洲中世紀藝術的形式風格。

而凹雕出的大角鹿形象相比獅子、馬、羚羊等動物,卻並非為薩珊波斯文化的典型圖像。事實上,

牡鹿形象一直以來都是歐亞草原遊牧先民所崇拜的圖騰。從公元前一千年的西伯利亞巖畫,到公元前八世紀的新疆阿爾贊大墓,我們都可以看見鹿角崢嶸、鹿身雄壯的牡鹿形象。因而,這條隋代項鍊上小小的一處凹雕大角鹿,竟也讓我們看見了薩珊波斯文化與歐亞草原文化相互融合的印跡。

大英博物館現藏一件公元6世紀中亞烏茲別克斯坦花剌子模(Khwarazm)的銀碗,銀碗之中四臂女神所佩戴項鍊的卵形垂飾與李靜訓所佩樣式幾無別制所處時期也大體一致。可見,如此項鍊樣式與這一地區也有一定淵源。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四臂女神銀碗 圖片源自大英博物館

而項鍊上鑲嵌的青金石產地主要位於阿富汗,扣鉤樣式在這一時期的中亞也多見。因此可以初步判斷,李靜訓佩戴了1300多年的金質華貴項鍊並非出自中原工匠之手,而極有可能是當時通過絲綢之路由中亞地區來到中國的貿易或朝貢品。

文化交流高潮的序曲

自漢張騫通西域以來,中國與中亞、西亞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從未中斷。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動盪,文化交流卻更加頻繁。北周時期,大事招徠西域胡人,《舊唐書》卷二九載:

“周武帝聘虜女為後,西域諸國來滕,於是鬼茲、疏勒、安國、康國之樂,大聚長安。”

至隋代,西域文化在中原更加流行,使節、商賈、僧侶等紛至沓來。隋統一南北之時,薩珊王朝勢力正盛,廣泛影響著中亞地區。而中亞作為當時連通中國與西亞、阿拉伯世界以及地中海沿岸地區的要道,又影響著往來無數的商人們,為東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天然的土壤。

中西絲路暢通,不僅於當時廣泛地影響了中原地區人民的審美與風俗,也為唐朝更加繁榮的東西文化交流高潮譜寫了序章。

千年前,一條華美項鍊背後的文明交融與家族興衰

唐·各類彩繪胡人俑 圖片源自陝西曆史博物館

家族衰落

即便是在這樣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下,如此奢華與精工的寶石項鍊也絕非輕而易得之物

。楊麗華選擇將這樣的項鍊佩戴在李靜訓頸前,自是流露出她對於外孫女離世的悲慟與不捨。人死不能復生,身為外祖母此刻所能做的,恐怕就是將所有的奇珍異寶放入棺中,陪伴靜訓,以求她往生富足無憂。

墓誌載:

“幼為外祖母周皇太后所養,訓承長樂,獨見慈撫之恩,教習深宮,彌遵柔順之德。”

民間常說隔輩親,李靜訓自小在楊麗華身邊長大,祖孫之間的感情自然十分深厚。考古發掘中,墓葬周圍殘存數十米的夯土臺基仍能令人想見當時“即於墳上構造重閣,遙追寶塔”的豪華陣仗。雖然這些“瓊樓玉宇”早已塌毀,但堅固的夯土地基卻保得下面的李靜訓安然無恙。石棺、石槨中央銘刻的“開者即死”,或許是楊麗華在無比哀傷之際,為護佑李靜訓所遺留下的唯一文字印跡。

不過楊麗華當然不會想到,李靜訓的猝然離世僅僅是家族衰落的開端。一年之後(大業五年),大力經營河西的隋煬帝西巡至張掖,隨巡的楊麗華在此溘然長逝。離世之前她仍放心不下自己與周宣帝的唯一子嗣宇文娥英,《隋書》卷三十七《李敏傳》載:

“樂平公主之將薨也,遺言於煬帝曰:‘妾無子息,唯有一女。不自憂死,但深憐之。今湯沐邑,豈回與敏。’帝從之。竟食五千戶,攝屯衛將軍。”

注:樂平公主即是楊麗華。

失去楊麗華庇護的宇文娥英一家終究也厄運難逃。大業十年(614年),李敏因隋煬帝猜忌被處死。數月後,其妻宇文娥英賜鴆而終。身世顯赫的楊麗華與北周宣帝子嗣自此幾乎全部斷絕,果然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焉。

【參考文獻】

1. 唐金裕.西安西郊隋李靜訓墓發掘簡報.考古,第9期

2. 魏秋萍.萬善尼寺中的金枝玉葉——關於隋代李靜訓墓的幾個問題.文物世界,2014.2

3. 熊存瑞.隋李靜訓墓出土金項鍊、金手鐲的產地問題.文物,1987年第10期

4. 樂仲迪、娜達罕、毛銘.阿蘭遊牧部落印章上的牡鹿紋.亞洲學院期刊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N.S.,瑞士,2009年第19期

5. 韓香.聯珠紋飾與中西文化交流——以西安出土文物為例.唐史論叢.188~196頁

6. 吳逸飛.絲綢之路的紋理:聯珠紋——中西文化交流第二次高潮的寫照.藝術觀察.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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