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據陳祖美《李清照評傳》，李清照此詞作於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正月初七，也就是人日這一天。
建炎二年十二月，金兵在攻佔了北方大部分地區後欲奔襲揚州。
建炎三年，金兵攻佔徐州，欲繼續揮師侵佔揚州，意在捉獲宋高宗，宋高宗四處逃難，趙明誠與李清照攜家人亦跟隨輾轉，漂泊不定。
歸鴻聲斷殘雲碧。
北歸鴻雁的鳴叫聲消失在晚雲中。
詞人先渲染了一個深遠的背景。
背景的營造先從聽覺寫起。“聲斷”二字指聲音漸漸消失，從有到無。
詞人因為聽到雁鳴聲而仰首望飛鴻，由此聽覺轉入視覺。詞人的視線逐著雁影而推到雲端。
這種背景的呈現也是由點到面、由小到大的擴展過程。
“歸鴻”意象在詩詞中也多有與表示黃昏的詞連用。
如“落日送歸鴻”“送歸鴻、暮雲千里”；＂歸鴻不與斜陽盡，離恨還將落葉書＂等等。
言“歸”則多與鄉關之思有關，李清照此句也是一樣的。
“殘雲碧”，亦照應著天色與鄉思。與殘霞之意相類。
殘雲意象也多有與黃昏相聯繫的情況，如“暮鴉撩亂入殘雲”“殘雲收翠嶺，夕霧結長空。”“數聲長笛吹沈日，一片殘雲點破山”等等，結合後文，那麼殘雲意指傍晚時分的晚雲。
同時”殘雲碧“應該也可解為”碧雲殘“，”碧雲“意象在詩歌中也多有和離別相關的描寫，如張祜有詩云“細蘆僧管夜沈沈，越猿寄恨吟。吹到耳邊聲盡處，一條絲斷碧雲心。”，用了越鳥巴猿意象指代鄉愁，末句用碧雲意象言有家難歸的傷感。
又如韋莊有《殘花》詩云：“江頭沈醉泥斜暉，卻向花前慟哭歸。惆悵一年春又去，碧雲芳草兩依依”。碧雲與芳草兩個意象共把鄉愁烘托得搖曳生姿。
總之，詞人由所見所聞引發所思所想，但中原淪陷，故鄉難回，畫面曠遠色調暗淡，契合於李清照的心境。
背窗雪落爐煙直。
詞人的觀察地點應是在室內窗邊向天空眺望，但有院牆屋宇阻隔，所以視線最終被近處的屋簷擋住了。
於是觀察的動線由上而下，“背窗”，背陰的窗戶，即北邊的窗戶。作者注意到雪落的細節也應是從聲響上先感受到，然後視覺跟進，即見院內場景。
剛入春，北邊陰冷處的積雪未消，這時落了下來。“爐煙直”，說明此時無風，故煙直。
積雪跌落應是爐的暖氣融化所致。
此句，詞人的觀察由天上到屋簷上的雪，由雪落而視線往下，故而看到背窗屋簷下生著火的爐子，視線再隨著爐中的煙往上。
視覺動線的起起落落間把李清照細膩的觀察力體現無遺。
從前兩句的“歸鴻”、“爐煙”以及後文的“燭”字，時間點應是正值傍晚時分。
“爐煙”二字也極有可能是香爐裡的煙，但李清照詞中提到薰香時多與睡眠相關，又結合“雪落”的現象，筆者認為把“爐”理解為一般生火的爐可能更合適。
李清照此二句也可能有所指，即她含蓄地寫出了中原陷落的時局，正因為中原落入金兵之手，所以“歸鴻聲斷”意指北歸無望，“殘雲碧”則讓作者想到山河破碎。
而“北窗雪落“指的則是北方的淪陷，”爐煙直”會讓人想到聯想到“大漠孤煙直”的邊塞景象，因此此二句寓指狼煙烽火四起的時局。
彼時宋庭正被金兵四處追擊，狼狽奔逃，詞人亦幾番輾轉，不得安定，心中愈發思念故鄉。
（關於“背窗雪落”的意思，在一些賞析文中解為窗外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也有解為殘雪飄零之意。以“殘雲碧”的天色會不會下雪，這是筆者一個南方以南的人所不能瞭解的，所以請教了一位北方的朋友，他說應該不是下雪，而是屋簷上的殘雪落下。筆者採信這一說法。另，在古詩當中提到“雪落”的情況，亦多有指殘雪從某個地方落下之意，如“微風吹凍葉，餘雪落寒枝。”“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斜陽通暗隙，殘雪落疏籬。”“池上時時松雪落，焚香菸起見孤燈。”“浮煙著垂柳，晴雪落新梅。”等等。）
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此句寫入夜後詞人坐於燭火前，從頭上摘下今天戴著的鳳釵，鳳釵在燭火的照耀下，色澤明豔，很是美麗。
繼而她又看到了嵌在釵頭的人勝，今天是人日，是屬於世上人的日子。
女子會剪出彩色有人形飾品戴於頭上，以象徵人進入了新年，有了新面貌，圖吉祥。
如徐延壽有詩《人日剪綵》“閨婦持刀坐，自憐裁剪新。”
李商隱在《人日即事》中也提到了這個風俗“炙金作勝傳荊俗，剪綵為人起晉風”。
值得玩味的是李清照在人勝後面著了一個“輕”字。她關注的似乎是人勝的重量？
而在古詩詩歌中提到人日的這類飾品時詩人們多用“綵勝”“華勝”“巧勝”來形容飾物的美麗，如史浩有詩“芳思滿凌晨。爭看釵頭彩勝新。”張耒詩有句“磔牛門外色初分，共喜釵頭彩勝新。”蘇軾有詩“白髮攲簪羞綵勝，黃耆煮粥薦春盤。”尤侗有詩“新年吉利。華勝妝釵”。
人勝用的材料是紙，自然是輕的，所以李清照不關注它的色彩之美，那麼她要表達什麼呢？
因為“輕”字本是“份量不重”之意，也有“輕視”“不重視”“隨便”之意。
筆者認為李清照是從人勝之輕想到的是人們對人日的重視程度。
人日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節日，通常是很熱鬧的。上到皇家，下到民間都非常注重這個日子。
唐詩中就有許多人日的應制詩，以歌功頌德。如沈佺期《人日重宴大明宮賜彩縷人勝應制》”拂旦雞鳴仙衛陳，憑高龍首帝城春。千官黼帳杯前壽，百福香奩勝里人。山鳥初來猶怯囀，林花未發已偷新。天文正應韶光轉，設報懸知用此辰。“寫出了唐代大明宮中的人日熱鬧的場面。
宋詩中以人日為題的詩也有將近一百五十首之多，楊萬里作有人日詩就達到17首之多。
顏頤仲《慶元府人日鄉飲酒禮》其中提到鄉族中的人日之隆重：
王春人日喜陰晴，文物衣冠萃四明。禮樂幾年今一見，主賓百拜酒三行。
人心天理須興起，士習民風悉變更。太守自慚才德薄，綱維全賴老先生。
鄉間慶祝人日意在化育百生，因此極重禮樂之儀。
新年新面貌，這是人日裡人們對自己生而為人的祝福，其隆重程度可想而知了。
回到李清照這首詞，前面提到了，詞人作此詞金兵四處追擊宋高宗之時，詞人的生活亦處於顛沛流離之中。
兵荒馬亂的處境，想來從皇家到民間都無心於以隆重的姿態來慶祝這個屬於自己的節日了，因此用“輕”字點出今年的綵勝只是隨便剪的，不復往年講究新巧的模樣，同時也指今年人日慶祝也是隨意與倉促，草草了事的。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
城頭的角聲嗚嗚咽咽，彷彿催促著晨光破曉，而此時曙光也掩沒了牛鬥二星。
下片起句講到了時間是晨曉時分，城頭的角聲嗚咽，滿城警肅。古代“時平則聞鼓樂聲，將亂則聞鉦角聲。”因此，詩歌中角聲多與戰爭有關。角聲也多與“嗚咽”“悲”“寒”“悽切”等詞連用。
牛鬥指的是牛宿與鬥宿二星，俱屬北方七宿之一。詞人於此似意有所指。晁說之晚年南渡後有《謁岳廟》詩云：“牛鬥吾鄉如失位，奎婁魯野豈專朝。”與李清照同時的曹公溯亦有詩《單于行》有句“一龍渡江已昇天，妖氛夜衝牛鬥躔。胡兒臨江飲胡馬，倉皇捐棄珊瑚鞭。”當指金兵南侵之事。
李清照此二句亦從聲覺與視覺的角度寫破曉時光，又點出了戰亂的時局。
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這春天的時節竟吹起了寒冷的西風，舊寒難去，《後漢書.郎顗傳》雲：”自冬涉春，訖無嘉澤，數有西風，反逆時節“。杜甫有《人日》詩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所以，這春天的氣象想來花很難開放，想要賞花是不能夠了。
此句為倒裝，倒裝一般是作者意在把最在意的事物或情感突顯出來。春天遲早會來，花也遲早會開，所有以看花不難，只是時間的問題。而作者卻說“看花難”，當別有所指。
早春看花，應指梅花。晏幾道詞雲：”舊寒新暖尚相兼。梅疏待雪添。“
鮑防詩有句雲：”人日春風綻早梅“。
李清照愛梅花，其詞《清平樂》寫：”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亦提及了天氣原因，惋惜看梅時節沒有梅可看。
本詞又一次提及看花不成的遺憾，但心境卻不是因為兩鬢生華，而是因為流落異鄉的倉皇，梅不開，無可看；但人不安定，亦無心看梅了。
西風照應了首句的“歸鴻”二字，即人日引發了鄉愁。薛道衡有詩《人日思歸》雲：“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也是用雁與花意象表達思鄉之情。對於李清照而言，因避難南渡已經年有餘，如今局勢不定，歸鄉莫可期待，人心之惻惻自不待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