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裡的婦道有什麼價值

青樓裡的婦道有什麼價值

第二章

1

光緒二十三年,我十九歲,入長沙時務堂讀書,天天聽梁任公、譚復生講維新,聽得熱血沸騰,寫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字。後來,太后老佛爺不高興,軟禁光緒爺,斬殺譚復生,梁任公亡命日本,我覺得維新是玩命的事,賺錢才是硬道理,就種起了罌粟,開起了鴉片館。

我很清楚,鴉片不是好東西,大清一天不如一天,都是吃了鴉片的虧。用鴉片賺錢,有些不地道。所以,我的鴉片館叫做復興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個喝茶清談的地方。事實上,復興社一樓的確是茶室,點一壺茶,可以在此看一天閒書,說一天閒話,二樓才是抽鴉片的地方。

我種罌粟、開鴉片館,但我自己並不抽鴉片,賺了錢也不聲不響。我在倚香樓來來往往一年多,花錢從不大手大腳,眾人只以為是個有點小錢的讀書人。前輩風流客的教訓也告訴我們,在青樓這種地方,沒錢你要裝闊氣,有錢切勿擺闊氣,不然,誰也說不清楚你會碰上什麼麻煩。

紅翠也不知道我的底細,我沒告訴她已在黃沙灣買了房子,更沒告訴她我一年就掙下了萬貫家財,她看我與鴇母玩心眼討價還價,只以為我手頭拮据,不一定湊得起贖她的兩百兩銀子,就交給我一個雞翅木匣子,裡面裝著半盒釵環珠寶,說:“相公,我沒攢下多少體己,這些細軟你拿去,大約能當一百多兩銀子,若是不夠,我再找姐妹們想想辦法。你放心,我不是嬌貴女子,跟了你,不會吃閒飯,我一雙大腳能下地幹活,一雙小手能做鞋繡花,只要我們同心努力,可以唱著歌過日子的。”

還沒進我家的門,紅翠已在盤算如何過日子,讓我很是慶幸,這個女人,我沒看走眼。

簽下贖身文書,紅翠的一身風塵味似乎一洗而空,頓生幾分待嫁女子的嬌羞。

生日宴散,十五的月亮已至中天,我只想趕緊花好月圓,紅翠卻按住了我寬衣的手,說:“相公,按說,新娘子在蓋頭被掀開之前,不得與新郎見面。紅翠雖為風塵女,與相公早已有過魚水之歡,但既已許嫁於相公,就請以尋常女子待我。今夜,我就不留你了。這三天,我也不再見你。我要閉門為自己做嫁衣,在倚香樓穿過的衣服,我一根紗也不帶走,只想乾乾淨淨嫁與相公。”

紅翠十四歲被賣入倚香樓,在此賣笑五年,卻依然要遵守老規矩,乾乾淨淨地嫁人,讓我對她越發敬重。我本來想,二月十八,叫一輛黃包車把紅翠拉回黃沙灣就好了,她的正經,讓我也正經起來。我要讓紅翠穿戴新娘子的鳳冠霞帔,坐上新娘子的大花轎,再請來洋人的洋鼓洋號洋琴,大吹大擂,把她迎回黃沙灣。

紅翠說:“洋鼓洋號和洋琴,太張揚,還費錢,中國人也不習慣,就算了吧。”

我說:“紅翠嫁人,必須大張旗鼓,那洋鼓洋號,兩三里路都聽得見,最好不過,而且,洋人好說話,請他們來吹吹打打,不要錢。”

紅翠聽說洋人吹打不要錢,就說:“那就請吧,也不白請,紅包還是要給的。”

商議婚事至二更時分,我要回黃沙灣藏翠樓了,紅翠拿出了珠寶盒,讓我拿去當銀子。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當紅翠的珠寶湊贖銀,但我還是接過了珠寶盒。女人都愛珠寶,紅翠為了嫁給我,連攢了幾年的半盒子珠寶都願意拿出來,我要對得起起她,就想再買些珠寶,湊成滿滿一盒,在洞房花燭之夜,給她一個驚喜。

我離開倚香樓時,鴇母還沒睡,她以為我要毀約,大驚小怪:“哎呀楊相公,今夜也算是你們的新婚之夜,咋就走了?你若毀約,定銀二十兩沒得退哦。”

我說:“既然訂了親,就得守規矩,正式進洞房之前,新郎新娘不得見面。”

鴇母假笑道:“好,好,好,紅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無論人家怎麼看待我們,我們不能輕看自己,一定得守規矩。”

鴇母說得好聽,卻是最不守規矩的人。

紅翠倚在二樓欄干上,給我唱柳永的《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紅翠唱柳詞。

青樓裡的婦道有什麼價值

民國時期的青樓女子


2

以下之事,是我從許多人口裡零零碎碎聽來的。

待嫁的日子裡,紅翠一直待在房裡,縫衣服做鞋,吃飯也不出去,由侍女送了來。

紅翠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還有隨身首飾,她全都送給了相好的姐妹,她只想出了倚香樓的門,就與倚香樓沒有任何關係。至二月十七晚上,紅翠縫好了衣服做好了鞋,只等明天花轎來接了。

這時,宋登科來到了倚香樓。

宋登科本是個砍柴賣的樵夫,三十多年前,他扛著禾槍跟著曾文正公打長毛賊子,一路打到南京,揹回來一麻袋金銀財寶,成了闊氣之人。宋登科闊氣之後,買屋買地買老婆,成了胡天胡地的老騷貨,喜歡人叫他員外。

老騷貨逛遍了衡州風月巷的三十六家青樓,每到一處,隨手撒銀子,只點頭牌。

倚香樓頭牌是賽牡丹,宋登科進得門來,就大呼小叫:“牡丹接駕,老公來了。”

賽牡丹那幾天正在病中,聽得宋登科叫,咳下樓來。

連咳幾天,賽牡丹就像蔫巴巴的小白菜,宋登科一見,“呔”一聲:“幾天不見,你咋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賽牡丹慚愧不已,說:“不好意思,員外,小女子身體不適,已好幾天了。”

宋登科自搭褳中掏出一兩銀子來,丟在桌上,說:“操!有病你來接什麼客啊,你不要命我要命呢,去去去。”

賽牡丹撿起銀子,含淚上樓。

宋登科轉身要走,鴇母捨不得他搭褳裡嘩啦亂響的銀子,說:“員外,倚香樓的姑娘,各有各的風騷,您不要死守著一朵牡丹白頭到老嘛。”

宋登科停住腳步,說:“行,你把姑娘們都叫下來,我看看都是怎麼風騷的。”

鴇母就把姑娘全都叫了下來,在紅翠的門口,她猶豫了一下,沒敲門。

所謂頭牌,也就是個名頭,不見得就比其他姑娘美豔多少,但宋登科看重的就是頭牌的名頭,他把倚香樓二十幾個姑娘一一看遍,一個都沒看上,對鴇母說:“老騷貨,你不要蒙我,百花百態,各有各的不同,女人的風騷,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你的全部貨色?”

鴇母被刺激到了,還刺宋登科說:“倒是還有一個紅翠,但人家明天就要從良嫁人了,不接客,任怎麼的豪客都不接。”

宋登科上當了,拋出十兩銀子,說:“從南京到北京,我什麼樣的稀奇都見過了,倒真沒見過不接客的婊子。十兩銀子,我就看一看那不接客的紅翠長什麼樣,手都不摸一摸。”

鴇母暗喜,登登登跑上樓去,說盡好話,求紅翠救場,十兩銀子全歸紅翠。

紅翠沒收那十兩銀子,但她心太軟,也想走之前幫鴇母一個忙,聽說客人只是想看她一看,就答應了。

紅翠中等姿色,她讓我動心的只是因為她會唱柳詞,宋登科這種粗糙之人,不知道柳永何許人,根本不可能看上紅翠。可是,他看上了紅翠的不接客。

粗糙男人都這樣,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

宋登科見過紅翠,又從搭褳中摸出十兩銀子,說:“我再出十兩銀子,請紅翠姑娘陪我喝個酒,如何?”

十兩銀子陪喝酒,在倚香樓也是聞所未聞之事,鴇母趕緊答應,讓人把酒菜送到紅翠房裡,反鎖了房門,趴在門縫邊聽動靜。

宋登科越喝越來勁,看紅翠也越看越順眼,摸出一百兩銀子來,說:“紅翠姑娘,你若陪我一夜,這一百兩銀子給你做嫁妝。”

紅翠說:“這個萬萬不可,我已是有婚約之人,理當守婦道,你就是給我一萬兩銀子,我也不能答應。”

宋登科大笑:“稀奇稀奇真稀奇,一個婊子,竟然要守婦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守婦道。”

接著,鴇母就聽得屋子裡噼裡叭啦亂響。

亂過一陣,宋登科得手了,不斷地說:“你守住給我看啊,你守住給我看啊!”

鴇母就趕緊走了。

宋登科攻陷紅翠的婦道,心滿意足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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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老鴇


天亮時分,紅翠屋裡傳出宋登科的狂喊:“救命啊,救命啊!”

眾人奔向紅翠屋裡,只見紅翠掛在床頭,早已氣絕。

大家想不明白,牙床只比紅翠高一點點,而且,她隨手就能抓住牙床立柱,讓自己活下來,她要有怎樣的決絕,才能在牙床上把自己不聲不響地吊死?

清泉縣衙接得倚香樓報案,派忤作來看過了,紅翠的確是自縊自亡。

捕快帶走宋登科之後不久。

洋鼓洋號夾著大花轎,來到了倚香樓。

我身著新郎禮服,騎著一匹大馬,左顧右盼,春風得意。

(長篇小說《光緒二十六年》之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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