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當我冒著初雪趕到家的時候,一下車便聽到那悲慼的哀樂傳出來。


我知道,我回來晚了。


奶奶面帶微笑的遺照端放在堂屋前靈棚下面,她慈祥地注視著前來追悼的親朋好友,表兄弟們齊刷刷地跪在靈柩前,清一色的孝衣長衫加上長長的白色扎頭巾,將他們與眾人區分開來。


我忍住悲痛給奶奶磕了頭,也換上了孝衣,姑姑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小米粒兒,去看看你爺爺吧,都兩天了,也不說個話,也不來跟你奶奶告別。


裡屋的爺爺披著那件多年前的羊皮襖,目光呆滯地坐在床上,見我走進來,他的眼睛閃了一下,隨後又暗淡了下去。


”爺爺,我們去跟奶奶告別吧!”


按照老家的習俗,如果配偶先去世了,那麼另一半需要在靈柩前把一件自己平時最愛穿的衣服剪成兩半。一半燒掉,一半家裡留下,算作跟死者陰陽兩清的永別,這在我們老家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儀式,為了生者的平安健康,絲毫馬虎不得。


媽媽跟姑姑嬸嬸商量後決定選用爺爺這件皮襖,可是爺爺死活不願意,任憑大家怎麼叫都不出去。


我知道爺爺這是捨不得告別,捨不得把奶奶親手給他縫製的棉襖剪掉,更捨不得跟奶奶天人永隔……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我家祖上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家裡良田百頃,還開著當鋪、糕點鋪、布行等產業。


太爺爺娶了兩房太太生下四兒四女,爺爺是家裡最得寵的小兒子,人稱四少爺。


那時候的婚嫁,講究門當戶對,可他偏偏看上了自家年作(長工)田大山的女兒田米。


田米自幼跟著父母在爺爺家打長工,冬喂牲口夏耕田,一家三口住在一間偏房裡。


田米聰明漂亮,比爺爺小兩歲,整天跟在爺爺後面一口一個四哥哥叫著。


情竇初開的時候,他倆偷偷地好上了。


太爺爺動用了家法,把爺爺五花大綁逼他跟田米分開。


“她腳底有北斗七星呢!”爺爺說了一句話。


“北斗七星?你看見了?人家女娃的腳都給你看了?你個兔崽子!”太爺爺雖然嘴上罵著,心裡可樂開了花。


早年間有算命道士跟他說過,將來他家得靠貴人相扶,讓他無論如何得把貴人留下,太爺爺就問如何識得貴人?道士說貴人腳下生有北斗七星。


聽得爺爺如此一說,他心裡便做下了決定,這門親事成了。


田大山知道女兒闖下了禍,就把她關在小偏房裡不準出來,自己背了乾柴就要去給東家賠罪。


誰料還沒等他出門,東家老爺卻差人帶著聘禮來說媒了,驚得田大山下巴都掉下來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能跟東家攀上親家,當即便應了下來。


於是,擇下良辰吉日,長工家的女兒田米坐上了八抬大轎嫁給我爺爺成了我的奶奶。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其實,奶奶的兩隻腳底的痣加起來也只有五顆,更別說北斗七星了,好在那時候女人的腳也屬於身體的隱私部位,外人根本沒有機會看到。


可奶奶生來福薄,成親數年不曾生下一兒半女,到處尋醫問藥,吃下的中藥渣都用籮筐裝滿了去生火。


腳底生有北斗七星的女子連孩子都生不出來,太爺爺不由得對爺爺當初的話產生了懷疑,於是叫了個婆子找機會看了奶奶的腳底,真相大白後他便處處為難奶奶,還逼迫爺爺休了奶奶重新娶妻。


太爺爺態度的轉變惹怒了爺爺,他兩眼一瞪對自己的親爹說:“傳宗接代你還有三個兒子,我自己找下的女子我自己疼,欺負我的女人爹孃老子都不行!”


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還了得,太爺爺一氣之下把他們趕出了家門。


爺爺奶奶靠著分家得來的三十畝田地,小日子子也過得津津有味,把奶奶的父母也接了過來,當成親爹孃孝順著。


大戶人家規矩多,雖然分了家,奶奶還是一天不落地每天都去公婆房裡請安送茶,雖然看不到家人的好臉色,她還是家裡家外照應著,侄子侄女的衣服鞋帽一年四季基本都被她包下了。


後來奶奶終於懷孕了,爺爺奶奶幻想著自家的娃娃生出來,也甜甜的叫著爹孃,那該是多麼幸福啊!


可天不遂人願,千盼萬盼懷上的孩子臍帶繞頸,一出生就斷了氣。


奶奶備受打擊,恍恍惚惚的一心想尋死,爺爺擁著奶奶說:“米妹子,你要是想不開咱倆就一起走吧!只要你不在了,我絕不獨活!”


自那以後,奶奶再也沒有了尋死的念頭。她心善又喜歡孩子,村裡有孩子的人家幾乎都受過她的恩惠,吃的用的常常拿去送了人。


太爺爺聽說了,背地裡找過爺爺,跟他說這個敗家娘們你得管。


爺爺兩眼一瞪,都分家了你還操那心幹嘛?她再敗也是我的家,她越敗我越高興。太爺爺氣得再也不管他倆的事。


每逢初一十五爺爺就陪著奶奶去廟裡拜送子娘娘,奶奶發誓一定要給這個愛她的男人生個孩子,爺爺看著她笑,說只要你高興有沒有娃都一樣。


接下來的幾年,奶奶每年都懷娃生娃,她奶水不好,那時候的醫學條件又差,孩子們各種原因的接連夭折,沒有一個孩子能活過半歲的,她徹底絕望了。


又一個孩子在她的懷裡死去,過了很久她還抱著已經冰涼的孩子不肯鬆手,她哭爺爺就陪著她哭,她睡爺爺就陪著她睡,最後連哄帶騙從她手裡把孩子的屍體接走,去山坡邊找個地方埋了。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誰知第二天,爺爺一回家奶奶就嚷著他要去找孩子,爺爺以為奶奶只是想孩子了,可又見奶奶腰裡別了一把鐮刀。


他臉色一沉問道:“米妹子,你這是要做啥子?”


“四哥,我想要個孩子,活著的孩子,會叫我們爹孃的孩子,你快帶我去找那個索命鬼!”奶奶兩眼通紅,面無表情。


看著自己的女人如此決絕,爺爺抱了一下她,便抬腳出門了。


他早就聽過坊間傳言,說是誰家如若養不成孩子,定是有索命鬼陰魂不散,要想破解只有把前一個夭折的孩子頭頸隔斷,斷了索命鬼的氣數,以後才能養成孩子。


奶奶顛著三寸金蓮緊緊跟在爺爺身後進了山,爺爺走到山坡上隆起一個小小土包前,問奶奶:“你決定了?”


奶奶看都不看他,一下一下地刨開土,那個曾經在她腹中孕育了十個月的孩子,那個曾經在她懷裡哭過笑過的孩子,此刻已經出現在了土堆裡,還裹著她親手縫製的小小的包被。


奶奶依舊面無表情,她從土裡把孩子挖出來,磨得錚亮的鐮刀猛地一下照著脖頸下去,孩子屍首兩分離。


奶奶全程沒有半點猶豫,連只雞都沒有殺過的她手起刀落乾淨利索。


等爺爺反應過來,轉回頭看見奶奶淚流滿面渾身哆嗦。


他把奶奶擁入懷中,然後揹著她一步一步往家走。


說來也怪第二年,奶奶就生下了一個女孩,奶奶給她起名叫“石頭”,爺爺一聽就不樂意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娃娃叫個石頭算怎麼回事?


這個名字好,百毒不侵,奶奶寵溺地抱著孩子說。


爺爺只得由她去了。


石頭生來就潑皮,無病無災一直長到10歲。


10歲那年,石頭跑出門去玩,半晌不見回來,再找到人的時候,石頭在村頭的塘坑上漂浮著。


石頭離去後,奶奶就病倒了,整日高燒說著胡話,爺爺不眠不休守著她。


後來聽說百里外有名醫,他賣了兩匹牲口三間房子把人家請了過來,名醫住進家裡給奶奶調理身子。


半年後,奶奶又重新活了過來。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一天,她跟爺爺說,你該幹啥幹啥去吧!我好好養身子,咱還得生娃呢!

爺爺說,咱不生了,就咱倆過一輩子。


奶奶不理他,自顧自的擀著麵條,煮麵的時候捏了幾粒鹽放在面板上的空罐子裡,她相信等罐子裝滿的時候,她肯定能生出一個健康的娃娃,並能把他養大。


她就這樣每次做飯時候積攢著鹽,積攢著滿腔的母愛。可爺爺卻抱了被子住進了廂房,奶奶也不著急,一如既往地做飯攢鹽。


等她的鹽罐子攢滿那年,她已年過四十。


那晚,她早早點了紅蠟燭在廂房裡等爺爺回家,爺爺回來望著燭光映照下的妻子,雖然沒有了昔日的絕代芳華,卻依然那麼光彩照人。


從此他們就在廂房住下了,如此又過了幾年,45歲那年奶奶有喜了,這次不同於以往,她的肚子大得特別快,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她的三寸金蓮已經支撐不住笨重的身子,走路的時候只能爬著。


終於熬過漫長的孕期,一朝分娩奶奶誕下雙胞胎兩個兒子,就是我的父親和叔叔。


彼時的爺爺奶奶,經歷了數次戰爭,各種自然災害,以及後來的土地改革,階級鬥爭,他們的家早已一無所有破敗不堪,連兩間廂房也被扒了去,他們只能住在大隊做戲的老院子裡。


爸爸和叔叔的出生更加劇了貧窮,由於奶奶沒有奶水,只要聽到誰家有奶娃便帶了孩子去求人舍兩口奶給孩子喝。


倆個孩子雖然飢一餐飽一餐,還是病病歪歪的長大了。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六十年代初,家鄉三年連旱莊稼顆粒無收,爺爺奶奶便帶著孩子爬火車外出逃荒,誰知途中奶奶帶著父親跟爺爺走散了。


奶奶顛著小腳在舉目無親的他鄉挨家乞討,很多時候爸爸走不動了,奶奶就揹他一段放下,然後轉回頭再去拿行李。


等兩年後他們回到老家跟爺爺團聚的時候,除了父親,奶奶還抱回了一個黑瘦的女娃娃,只說是途中撿來的。


爺爺二話不說就接納了她,並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疼著。


期間,有多事的鄉鄰跟爺爺說這孩子指不定是奶奶在外面跟哪個野男人生下的,自己還樂呵呵的喜當爹。


爺爺兩眼一瞪,是她生的更好呢!我兒女雙全,要你管!


隨著社會的發展,他們往後的日子慢慢的好了起來,孩子們也都爭氣,父親和叔叔都勤勞能幹,在村裡最早蓋起了磚瓦房,後來又是最早蓋了小洋樓,姑姑考上了師範大學,在鄉里教書。


兒女們成家以後,爺爺奶奶堅持單獨生活,不給孩子添麻煩。


奶奶活了八十九歲,一直都都耳聰目明,四體康健,只是到了臨終前幾天有些許迷糊。


爺爺陪著奶奶走完了這一生,養孩子是奶奶這輩子唯一的信仰,他就陪她生陪她養。


如今,這個他寵了一輩子的女人走了,他的天就塌了。


“妻子臨死前,我送給她一個燈泡當禮物。”

我輕輕地走到爺爺跟前,依偎著他坐在爐子前。


他的目光呆滯,雙眼無神。


“小米粒兒啊,你帶我去一下超市吧!”爺爺終於開口說話了。


“爺爺,您想要什麼。我去買過來就是了,外面挺冷的。”我對爺爺說。


“帶我去!”爺爺蒼老的聲音裡帶著乞求與堅定。


“好吧!”


爺爺佝僂著身子站起來,我小心地攙扶著他,踩著路上薄薄的積雪,向超市走去,等我們來到村西頭的超市,爺爺黑色的羊皮襖上落滿了雪花。


他穿行在商品琳琅滿目的貨架中間,忽然他眼睛一亮,好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然後小心地拿起貨架上一隻紅色的充電燈,跟我說:“小米粒兒,咱們走吧!”


原來爺爺只是想買只充電燈,我明明看到家裡有好幾只放著,看來奶奶的離去對爺爺打擊挺大的。


只從買了電燈回來,爺爺又跟之前一樣,把自己關在屋裡,還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電燈充電,家裡人都說爺爺可能精神受打擊導致老糊塗了。


一直到下葬那天,火葬場的靈車都等在門外了,爺爺自己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換了一件大衣,懷裡抱著他最珍愛的羊皮襖,一隻手拿著那隻紅色的充電燈、


主持葬禮的先生莊重地完成了爺爺奶奶的分別儀式,爺爺的羊皮襖被剪成了兩半。


隨後,爺爺去看了奶奶最後一眼。那隻紅色的充電燈緊緊地握在他手裡,他低語著跟奶奶告別:“米妹子,你還是比我早走了,可是你那麼怕黑,他們還要把你埋在黑黑的泥土裡,我一直在想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你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買東西,啥都是你買……這個燈是我親自去買的,我充了三天的電,可以用很久了,你要是去哪裡就拿上它,……我知道你喜歡紅色,你看看,這個你喜歡嗎?……等它電用完了,我可能就去陪你了,到時候去哪裡我都牽著你,再黑都不怕了……”


爺爺還在絮絮叨叨跟奶奶說著話,他的眼睛溫柔地看著靈柩裡的奶奶,想叫醒她,又怕吵醒她。


在他眼裡,彷彿還是那年那天,豆蔻年華的奶奶鳳冠霞帔上了他的花轎;彷彿還是那年那天,風華正茂的奶奶給他生了第一個娃;彷彿還是那年那天,弱不經風的奶奶在兵荒馬亂中跟他一起守護著家;彷彿還是那年那天,他們並肩走過的每一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