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鬼的談判

午夜十點,人與鬼的談判仍在繼續……

文子彬坐在門前的長椅上焦急的祈盼著。他的面前站著他的女兒女婿,也都一臉無可奈何。

這一個多月,他每天都是下班匆匆趕到醫院,次日一早又急急忙忙趕回學校,忙碌一天的工作。今天他沒有那麼匆忙,他也不需要那樣匆忙了。

柳月蘭像舍孩一樣半倚在床頭上,她沒有像往日那樣一一我沒事,你不用來回跑,學校還有一攤子事。而是兩眼紅脹冷落,說,“萬一我一一",他急忙捂住她的嘴,怕她說出那不吉利的話。她使勁嚥下那沒有溢出的迴流眼淚,眼巴巴地看著子彬,戀戀不捨,難捨難分。

開朗的病友大姐走過來,現身勸說,“大妹子,別怕!啥事沒有。我比你重,這不也過來了?"說著瞅瞅四外,捻著數錢指,說,"這個不能少,至少五百,多了更好。主刀的丶麻醉師丶護士,一個都不能少!俗話說,寧可拉一屯也別拉一鄰,閻王小鬼都得答對,否則要見怪的。這個千萬不能省!咱們是花錢買平安,買他們的良心,買咱們的命!"

上午九點,護士把柳月蘭推進手術室,子彬的心也跟了進去,把一個軀殼留在了門外。

手術室門外滿是人,過道上,長椅上……焦急、期盼、苦澀、無奈。十一點,手術室門開了。人們蜂擁上前,是一個老頭子。人們又潮水一樣回撤到原位。緊接著是一個姑娘,人們又潮水一樣擠向前去,又潮水一樣退去。

人們的心更加焦急,有些迫不及待、急不可耐了。站不安坐不穩地來來回回,像熱鍋上的螞蟻。

就這樣潮起潮落到了下午五點。手術室門前只剩子彬和他的兩個女兒女婿。文子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不祥的預兆湧上心頭。他暗自安慰自已:鎮靜!沒事的!不要往壞處想!

手術室門開了,醫生探出頭來,遞過一個試管,"快去中心醫院,我們電話已經過去丨“

文子彬雙手緊握試管,彷彿懷抱嬰兒,小心翼翼,一步兩臺階跑下樓,上了出租車,飛向中心醫院。他的心比車還快,沒到就盼著返回,彷彿他取回的是一顆救命稻草。

……

手術室門前的空氣凝固了,時鐘似乎也停止了,悠長的樓道死一般的寂靜。五個人都不說話。文子彬心中一種不詳之兆在孳長。他的心猛揪兩下,他暗暗祈禱:月蘭平安,佛祖保佑!

手術室門開了,一個醫生探出頭來,"不要著急,手術就要結束了。“他是出來安撫的。

……

午夜十點,人和鬼的談判仍在繼續……

窗外飄灑著雪花,銅錢般地灑了一道。漸漸地下起了雨,冷濛濛丶涼絲絲,遠近模模糊糊丶影影綽綽,沒了方向。又漸漸清晰起來,隱約有蒼松翠柏、樓宇軒昂,陰森森冷颼颼。近前看時,石門矗立,數尊華表分列兩側。二門有聯,左聯:蒼松翠柏攜人間千年古韻;右聯:白鶴桃花舞塵世萬種風情。橫批字跡不清,似有“流芳"字樣。進二門,庭院桃花冉冉、綠草茵茵,白鶴展翅奔走其間。忽聞水聲,一橋橫於溪流之上。橋頭有亭,月蘭、蓮子及幾個年輕女子說笑嬉暇其上。子彬大喊,月蘭不理,似若未聞。他伸手去拉,燈亮了。月蘭的遺像正看著他

一一月蘭!我們只能在夢裡相見!

那是六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天,子彬正在打場。他爹匆匆走來,說,“老張頭在咱家呢,招乎你有話說。“

子彬一到家,這個號稱月老的老頭果然在。他告訴子彬,月蘭正在我家,你把她領這兒來吧!反正你們是明媒正道,不怕誰說三道四。

原來,月蘭經這個老頭介紹,許配給了子彬。兩人本是貧家男女,又都到了當娶當嫁的年齡,欣然同意。誰知月蘭的父親柳正林聽了村裡人的閒話,有毀婚的意思。月蘭不從,這可氣壞了一腦子父母之命不可違的小學教師柳正林。兩個人把門插上,打得月蘭認口服說,頭髮也薅掉一綹。傍晚,月蘭尋機跑到屯西頭大姐家,大姐嚇得說,"這兒哪躲得過,一會爹準找來!你快去東頭家富家躲躲,等到天黑去舅爺家。別人誰也救不了你。“

子彬領月蘭到家,當晚柳正林兩口子急忙趕來,口無別話,只一句"二姑娘回家吧!爹不打你。"根本沒把文家人放在眼裡。月蘭也只有三個字:"不回去!“她母親鼻子一筋,"這孩子咋就這麼犟呢,當爹當媽的還能給你窟窿橋上?"說著上炕去拽柳月蘭。柳月蘭躲到了子彬母親身後。子彬不知哪來的勇氣,厲聲道:"你們這是搶人嗎?把錢還回來再取人!"

柳正林急忙拉著老婆走了。

屋子裡沉寂了,看熱鬧的人早已散盡,電燈光雪亮,一家人誰都不困。柳月蘭去了西屋。她站在炕沿邊,兩手交叉放著,看似平靜。其實,她的內心很複雜。

"你媽不同意,你就回去吧!錢,你再找婆家給我就行。"子彬開了口。

柳月蘭哭了。

"你哭啥?我又沒逼你?"

一句"你哭啥,我又沒逼你",彷彿捅開了閘門,淚水和哭聲噴湧而出。

這位二十出頭的姑娘,雖然和子彬相識不到兩個月,卻是實實在在地愛上了他。面對爹孃的無理阻撓,她勇敢地選擇了,違抗爹孃意志,連夜跑到這裡。子彬應該是她的山伯哥和保護傘。然而,她今天突然感到,她的這位心上人,似乎並不愛她。

一一她痛苦。她絕望!

"快別哭,有啥難處說出來!“子彬說。

“你不要我,是不是嫌我沒文化?"柳月蘭終於說出了心裡話,孩子似地瞅著子彬,等待回答。

"不是我不要你,是你爹媽不讓你嫁我,我怎麼會不要你呢?"子彬說。

柳月蘭雖然沒有文化,可感知力不差,"起碼對我沒那麼心甜。"

文子彬可沒把文化看得那麼重,文化值幾個錢?尤其當下,挨批挨鬥除了當權派就是文化人。

"快別哭了,不願走就不走,看把眼睛哭壞了,一輩子的事。"子彬安慰說。

柳月蘭從絕望中看到了希望,從痛苦中感受到幸福。她眼淚汪汪地看著子彬,"我知道我沒文化,可我知道我自個兒的事我自個兒做主。他們同意不同意我不管,你同意就行!"

子彬被深深地感動著,有沒有愛情並不重要,誠心比啥都可貴。子彬堅定地說:"你這樣看重我,我不會辜負你。別的我不敢保,一輩子不離不棄我還是辦得到的!"

柳月蘭一下子撲進子彬懷裡:"你說話算數!"

"算數!"

柳正林領著老婆又來鬧了。柳月蘭不躲不藏,旗幟鮮明。她義正辭嚴地說:“我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

年底,一輛大馬車把柳月蘭送進文家。第兒年生下一男,沒站住,轉年生下一女,取名文秀。子彬把這個女兒看做命根子。他性格中的懦弱成份化成了實實在在的父愛。他遺傳了母親的信念一一這小生命是奔爹奔媽來的,父母怎麼做都覺得對不過。一一他太愛女兒了。看著滿月的女兒吃著自己的小手,發出並無意義的“哦,哦"聲,他都會眼淚含在眼圈裡。不知是激動,是憐愛,是愧疚,是高興……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子彬出門時,不再告訴母親,而是告訴月蘭了。還是一遍二遍三遍。他一百個不放心。

女兒給他帶來了好運,他又當上了民辦教師。這個三口之家雖然缺吃少燒,整天充滿生氣。孩子給他們帶來了歡樂。

文秀三歲了,每天下班時間都會跑出院外,看著學校方向。望著望著,子彬來到院門前,她噔噔噔跑向跟前,子彬抱起女兒走進家門。月蘭總是在這個時侯做好了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幸福美滿之情溢於言表。

婆婆說,孩子是奔爹奔媽來的,要稀罕孩子。小孩從小別趔荅著,一穿兒長起來,孩子少遭罪,大人少操心。文秀就是一穿長起來的。四歲那年,誤吃了爺爺放在牆窩裡的胃藥阿托品,眼睛長滿了次目乎,兩眼頓時封了喉。子彬還在問究竟,月蘭急道:“還不快上衛生院,問啥?"子彬抱起文秀急奔衛生院。掛了吊瓶,一週才好。打那以後,沒給父母添任何麻煩。文秀六歲時,月蘭生下文羞。這孩子一出生身體就不好,每年春冬流行感冒沒一次能躲得過。柳月蘭免不了三天一趟衛生所,七天一趟衛生院。

孩子們大了,都成了家。子彬也轉了正。好曰子才剛剛開始,她卻離開了這個世界。要不是家境貧寒,積勞成疾,怎能五十多歲患此頑疾?她辛苦一生,卻一天好日子也沒過著。月蘭,人生若有來世,我們還做夫妻!

《選自我的未發表的處女作《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有改動,標題是新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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