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納卡停火引爆亞美尼亞內政危機,總理去留的三種可能

澎湃新聞記者 劉惠

當地時間12月8日是亞美尼亞反對派留給總理帕西尼揚辭職的“最後期限”,但帕西尼揚無視了這一要求,此舉引發上千名抗議者再度在首都埃裡溫舉行示威遊行。

自納卡衝突以阿塞拜疆獲勝、亞阿俄三方11月9日簽署停火協議以來,帕西尼揚在過去的一個月內一直在國內面臨著巨大的政治壓力。不滿協議將納卡大部分領土“割讓”給阿塞拜疆的亞美尼亞民眾走上街頭,要求拍板做停火決定的帕西尼揚下臺謝罪。

這股民意持久不散,背後也有亞美尼亞反對派和部分政治精英的支持。上週末,反對派在總理官邸旁邊組織了數萬人的遊行示威,並威脅將在全國組織不服從行動。反對派還主張成立新的“臨時過渡政府”應對危機,直到提前舉行議會選舉。

與此同時,從1991年亞美尼亞獨立至2018年所有仍在世的亞美尼亞前任總統,都已提出帕希尼揚辭職的建議。全亞美尼亞大主教加列金二世12月8日也發表電視講話,呼籲帕希尼揚辭職:“這是為了避免社會震盪和可能的衝突及其悲劇性後果。”

莫斯科卡內基中心政治學家阿卡迪·杜布諾夫(Arkady Dubnov)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時表示,理論上有兩種合法方式可以讓帕西尼揚下臺,一是反對派在議會獲得多數支持,不過該方式由於帕西尼亞屬於多數派而無法實現;二則是靠街頭壓力迫使他辭職,然而,目前街頭抗議規模不足以至此,故帕西尼揚大概率會繼續穩坐總理之位。

亞美尼亞活動人士、民主合作中心(Cooperation for Democracy Center)主席斯蒂芬·丹尼爾揚(Stepan Danielyan)告訴澎湃新聞,他認為帕西尼揚理應辭職,因為納卡戰敗這件事不僅需要怪罪現任總理,而且更值得對他提出相關指控。

是“賣國者”還是“替罪羊”?

在俄羅斯的調停下,亞阿俄在11月9日夜間發佈了一份三方停火協議。依據協議,亞阿雙方將各自保持已經佔領的陣地,俄維和部隊進駐納卡5年(及以上)。這是亞阿雙方自10月10日以來達成的第4份停火協議,也是至今唯一一份未被打破的協議。

由於停火協議簽署時納卡戰局勝負已分,這一紙約定等於亞美尼亞允許阿塞拜疆 “收回”1994年失去的大部分納卡土地。正因如此,一些亞美尼亞人對所謂可帶來和平的協議並不買帳,痛斥其“喪權辱國”。

帕西尼揚自11月9日至今則在不斷向本國民眾解釋這份協議的必要性。他在11月26日於臉書主頁發佈的一段會見州長的視頻中承認,儘管停火協議是一個“壞消息”,但結局本可能更壞, “壞消息(停火)在11月10日凌晨傳播開來,又造成了新一波的壞消息(抗議),不過我們不會逃跑,因為我們確信壞消息的替代方案只會更糟糕。”帕西尼揚說。

值得一提的是,俄羅斯總統普京11月17日在圍繞納卡問題的講話中透露稱,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圍繞這塊爭議土地的衝突本該在10月底結束,但遺憾的是,帕西尼揚拒絕停火——這佐證了亞美尼亞國內對帕西尼揚的一部分指責論調,稱他的錯誤決策將戰爭拖至了更大的失敗。

亞美尼亞前總統羅伯特·科恰良12月初在接受亞美尼亞“第5頻道”採訪時也指出,帕西尼揚應該在衝突暴發的第4天就著手停火事宜,而不是拖到亞美尼亞在關於納卡地位的討論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時候。

“當時,阿塞拜疆人只向前推進了3至4公里,我們就有大約500人陣亡。然而,帕西尼揚政府等到戰爭打到了第44天,數千人喪生、萬餘人受傷、大片領土喪失,形勢已到最糟的情況下才決定停火。”科恰良指責說。

不過,普京也強調,指責帕西尼揚叛國是沒有依據的,他從未提過將舒沙轉交給阿塞拜疆(舒沙11月初被阿塞拜疆軍隊拿下)。帕西尼揚10月底在拒絕停火的那通電話中告訴普京,以當時的條件停火,對亞美尼亞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對此,丹尼爾揚分析說,儘管納卡暴發衝突的高風險始終存在,但亞美尼亞以前的領導人都會竭盡全力避免戰爭,眼下正是帕西尼揚創造了讓阿塞拜疆開始戰爭、贏得戰爭的所有可能機會和理由,“他的不明智政策讓亞美尼亞在國際社會上幾乎被孤立,也造成了亞美尼亞社會目前的內部分裂。帕西尼揚需要為這一切負起責任。”

亞美尼亞高加索研究所所長伊斯坎達良(Alexander Iskandaryan)此前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則指出,亞美尼亞之所以輸了納卡戰爭,是由於其與有土耳其強力支持的阿塞拜疆軍事資源不對等。因此,他認為“幾乎不可能對這份協議加以譴責,也沒有必要因此為難帕西尼揚等政治家。”

此外,杜布諾夫也不認為帕西尼揚將迫於街頭辭職,因為“厭倦了流血戰爭的民眾不比反對這份停火協議的人少。讓帕西尼揚辭職主要是一些亞美尼亞精英人士的需求,而不是全體人民。與此同時,民眾可以發現這些人其中不乏貪腐成性的官員。”

杜布諾夫坦言,假使一定要怪罪帕西尼揚,那他的過錯只在於上臺後出於政治不信任的原因撤換了一批軍方人士,這對亞美尼亞的軍事實力有所損傷,“但更致命的是,鄰國阿塞拜疆本身就比上世紀末上一次納卡戰爭時(1988年至1994年)變得難以戰勝。”

與亞美尼亞民眾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阿塞拜疆人近來正在慶祝44天戰鬥取得的歷史性的勝利。阿總統阿利耶夫先是於12月2日通過了將每年11月10日定為阿塞拜疆勝利日的決定,之後考慮到這一天又是土耳其的阿塔圖爾克(編者注:現代土耳其共和國的締造者)紀念日,又將勝利日改為阿塞拜疆軍隊佔領納卡戰略要地舒沙的11月8日。

虛權總統高調“倒向反對派”

值得注意的是,在停火協議行將滿月之際,帕西尼揚屢屢“甩鍋”,對國內問題頻頻“開炮”。與此同時,一些亞美尼亞統治精英也反過頭來對帕西尼揚的現政府發難。

12月5日,帕西尼揚在臉書發文稱,亞美尼亞在納卡遭遇失敗的原因不在本屆政府。他再次試圖將戰敗視為過去國家領導層的失敗以及地方政府腐敗的後果,這使該國處於困難的外交地位,亞美尼亞軍隊也無力抵禦阿塞拜疆軍隊。

“我們無法從過去20到25年長期不利地位中翻身。”帕西尼揚強調說,“我們無法避免他人失敗的後果,這是事實。”

在帕西尼揚將失敗歸咎於前任政府的同時,一些亞美尼亞前統治精英也試圖將過錯歸咎於現任政府。從1991年亞美尼亞從蘇聯獨立至2018年帕西尼揚上臺前的所有在世的亞美尼亞前任總統都建議現任總理辭職。

此外,甚至連現統治精英也跳出來抨擊現政府。自納卡衝突暴發以來,原本只是擔任禮儀性職務的亞美尼亞國家元首、總統阿爾緬∙薩爾基相就不斷出面刷存在感,不僅頻繁接受媒體採訪,而且還第一時間與三方停火協議達成一事劃清界限,表示自己不支持,之後又於11月28日到莫斯科進行“私訪”。

阿爾緬∙薩爾基相11月11日在其總統官網發佈消息稱,自己通過媒體獲知了這份停火協議,並強調帕西尼揚在簽署協議前並未與總統舉行磋商。他敦促帕西尼揚立即就此進行政治談判,以商定“一個可以保護國家利益的解決方案”。

在11月28日以私人身份訪問莫斯科期間,阿爾緬∙薩爾基相與當地的亞美尼亞人社區及機構代表舉行了會晤,彼時他更是直言現任政府應該下臺。阿爾緬∙薩爾基相將該國目前的形勢形容為“一個民族的危機,是人權、心理、金融、經濟、人道主義危機。”在他看來,最好是由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組建技術官僚臨時政府,它將工作六個月到一年,直到舉行新的選舉。

值得一提的是,政界的聲音還得到了宗教界的響應。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的領袖——全亞美尼亞大主教加列金二世12月8日呼籲亞美尼亞議會展現出高度責任感,傾聽社會要求選出新總理、組建民族團結政府的聲音。他認為,只有由受到公眾信任的專業人士組成的政府才可以解決亞美尼亞當前面臨的問題,並恢復民族內部的團結。(編者注:亞美尼亞憲法規定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為國教會,2015年統計數據顯示,亞國92.5%的人口是該教會成員。)

另據亞美尼亞總統府官網12月9日消息,阿爾緬∙薩爾基相當地時間8日致函俄羅斯總統普京,請其支持和幫助劃定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邊界的工作。他在信中表示,在劃定邊界問題上,(亞阿)雙方之間仍然存在發生新爭端的潛在危險,故自己希望俄羅斯對這一進程予以支持,以防局勢繼續往消極方向發展。

歐亞新聞網(EurasiaNet)撰文稱,阿爾緬∙薩爾基相近期頻繁出現在聚光燈下,對總理集中發起攻勢,這與他此前的低調作風形成鮮明對比。有懷疑聲音稱,近期不斷展示個人外交手腕的總統是想代替帕西尼揚坐上實權位置。

不過,阿爾緬∙薩爾基相在11月25日的一次公開採訪中表示,自己作為人民的總統,並沒有想要當總理,而是準備好與任何新政府合作。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暗示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多,而現在總統在外交、經濟投資等領域可做的很少。”

12月10日剛剛與阿爾緬∙薩爾基相會談的丹尼爾揚則指出,雖然總統在危機剛剛開始時試圖在政府與反對派之間進行調停,並最終做出了一些妥協,但“據我所知,帕西尼揚的矛盾立場,以及他不願意與任何人講話的態度最終使總統感到失望,結果是總統試圖與反對派尋求合作。”

一定要辭職?帕西尼揚對策不少

值得注意的是,眼下四處拓展自身政治影響力的阿爾緬·薩爾基相此前曾因自己在任期間未能遏制前任總理長期掌權的野心觸發亞美尼亞政壇“大地震”。

2018年4月17日,時任亞美尼亞總統的阿爾緬·薩爾基相簽署法令,任命前總統謝爾日·薩爾基相為新一屆政府總理(編者注:兩人雖同姓,但無親緣關係)。此前,謝爾日·薩爾基相在2008年至2018年4月9日期間擔任總統一職,他曾於2015年推動修憲公投,並在當年12月通過亞美尼亞憲法改革,新一屆議會組成後,亞美尼亞政體轉變為議會制。這意味著,謝爾日·薩爾基相在2018年4月9日卸任總統後將轉任執掌實權的總理職位。

時任總理謀劃長期執政的野心觸發了亞美尼亞民眾自2018年4月12日開始大規模示威。在抗議持續了11天后,謝爾日·薩爾基相宣佈辭去總理職位,並呼籲實現“國家和平、和諧”。他的主動下臺避免了自己流亡海外的命運,也將暴發於當年春天的 “天鵝絨革命”轉化成了革命色彩較弱的政治鬥爭。

圍繞權力歸屬,亞美尼亞的政治精英層隨後展開了數輪博弈。當時還是記者的帕西尼揚通過在街頭激情演講、領導抗議活動,成為反對黨聯盟提名的唯一總理候選人。不過,在首次議會選舉中,帕西尼揚因僅獲得45票支持,未能達到當選總理所必需的53票而落選。

在2018年5月8日舉行的第二次選舉中,帕希尼揚以59票贊成、42票反對當選成為新一屆政府總理。同年10月16日,為消除反對黨的掣肘,帕希尼揚宣佈辭職,並呼籲提前舉行新一屆議會選舉。他領導的政黨“我的行動”隨後在新一屆議會選舉中取得勝利,成為了議會第一大黨。

直至2019年1月14日,阿爾緬·薩爾基相簽署總統令,正式任命被議會提名的帕希尼揚為新一屆政府總理,亞美尼亞政治危機才宣告基本結束。這一輪權力博弈,以反對黨聯盟勝利,帕希尼揚坐上實權寶座而告終。

僅僅一年多後,熟悉的場面在首都埃裡溫街頭重現。在停火協議簽署後的11月11日,亞美尼亞反對派第一時間組織了要求帕希尼揚引咎辭職的遊行。據帕希尼揚在其臉書主頁透露,他本人的辦公室遭到嚴重破壞,總理官邸中的電腦、手錶、香水、駕照等物品失竊。

在帕西尼揚無視了12月8日的“最後期限”後,當日全亞美尼亞共有18個反對派政黨參加了抗議活動,波及多個城市。在埃裡溫,抗議民眾一度封鎖了市區的主要幹道,並使地鐵停運——但勢頭遠遠不及“天鵝絨革命”時的政治熱潮。

雖然反對派眼下正在極力促成帕西尼揚下臺、組建新政府,但現總統阿爾緬∙薩爾基相併不是他們的總理人選。亞美尼亞17個反對派自協議簽署以來就在議會發動了“逼宮”行動,他們計劃提名亞美尼亞現任第一副總理、前國防部長瓦茲根·馬努基揚為亞美尼亞臨時政府領導人。

“阿爾緬·薩爾基相不僅在位期間沒有很好地履行總統對國家和民眾的職責,而且他所代表的政治精英階層普遍存在貪汙腐敗現象,這正是當時‘天鵝絨革命’暴發的深層因素。”杜布諾夫告訴澎湃新聞,儘管在納卡戰爭的失敗嚴重挫敗了帕西尼揚的政治實力,但目前他面前並沒有出現一個足以讓外界重視的對手。

因此,杜布諾夫認為帕西尼揚辭職的可能性不大。他指出,即便反對現任總理的政治精英們依然會較勁腦汁將這場危機“變現”為政治資本,但議會和民眾中支持帕西尼揚的力量恐怕不會發生改變,“亞美尼亞民眾也可以發現,現在反對帕西尼揚的人中不乏腐敗的政治精英。”

12月8日,亞美尼亞警方逮捕了上百名參加反帕西尼揚示威的抗議者,其中就包括領頭人物、未獲承認的“亞美尼亞過渡政府總理” 馬努基揚。彼時,帕希尼揚則在總理府會見了美國駐亞美尼亞大使林恩·特雷西,後者高度評價了當前的美亞關係。

對此,丹尼爾揚認為,眼下亞美尼亞政局仍存在另外的可能性——即便帕西尼揚辭職,議會也無法選舉新總理。“依據亞美尼亞憲法,在此情形下,副總理將自動成為代理總理,並宣佈提前選舉,屆時帕西尼揚可利用行政資源來影響選舉過程。”丹尼爾揚分析道,“或者,議會將選舉出一位‘溫和的’反對派領導人擔任總理,這樣帕西尼揚可以獲得人身安全的保證,而新總理可能更親美國和歐洲。”

丹尼爾揚指出,上述兩種情況對於帕西尼揚來說都稱得上可以接受的方案,因此假使針對他的民眾抗議形勢日趨惡化,帕西尼揚未必不會考慮辭職,“但到時候也可能出現第三種情況,即更受俄羅斯歡迎的馬努基揚成為新一屆亞美尼亞總理。”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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