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裘沛然 首屆國醫大師


裘沛然(1916 年-2010年),浙江慈溪人。首屆國醫大師、上海中醫藥大學和上海市中醫藥研究院終身教授。1934 年畢業於上海中醫學院,旋即懸壺滬上。1958 年起執教於上海中醫藥大學,歷任教研室主任、系主任、國家科委中醫組成員、衛生部科技委員會委員,上海中醫藥大學和上海市中醫藥研究院專家委員會主任、博士生導師、教授,同濟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兼職教授,上海市文史館館員《辭海》副主編兼中醫學科主編。


【摘要】

建國五十年來,在政府的中醫政策扶植下,中醫事業確有很大發展。然而,在中醫學術上尚未見有突破性進展,這必須引起我們的反思!就本人的經驗教訓而言,就是沒有認真遵循政府指示的“系統學習,全面掌握,整理提高”的方針,以致歲月流逝,老而無成。


白髮真不肯饒人,轉瞬間,我從學醫、行醫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十個年頭了,真有學未成鬢先秋,空白了少年頭之感。頃有上海中醫藥雜誌社同人要我寫一篇談談對中醫學的一些經驗心得的文章,我很慚愧,行醫這麼多年,談不上有多少好的經驗,更無心得可言。特別近幾十年來科學技術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迅猛發展,但醫學相對滯後,無論中西醫學都遠沒有窺探到人體的奧秘。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像我這樣學識淺薄的耄耋衰翁,實在不敢說三道四。前年贈友人詩曾有“如此人天藏秘奧,晚年何敢侈言醫”之句,蓋直道心源,實非謙詞。同人們的要求,既難堅辭,我只能寫一些我之所以老而無成的原因,把學醫、行醫走過的彎路和挫折、失敗的教訓公之醫界同道,既表達我內心的懺悔,也許對初學中醫者可以提供一些學習參考的前車之鑑吧。


1、過去的教訓:高自感覺,淺嘗輒止


我回憶當年學醫、行醫失敗的原因,基本上可歸納為兩句話,即“高自感覺,淺嘗輒止”。我少年時在學校唸書,十三歲時,即於課餘之暇跟叔父學習針灸。吾叔為廣西名醫羅哲初先生弟子,他對我的學習督責甚嚴,凡是針灸名著和中醫經典,都須擇要背誦,家中還另請老師教授國學,不管我理解與否都要求熟背成誦。當時,午夜一燈,曉窗千字,是習以為常的。這些,為以後進入舊上海中醫學院修業總算打下初步基礎。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在中醫學院修完各門課程後,侍診於丁濟萬先生門下。丁師醫名噪海上,求治者眾,我獲得較多接觸病人的機會,至1934 年畢業後即開業行醫。我在學校學習和臨診的同時,還看過不少醫書,僅舉外感病一類而言《傷寒論》方面看過成無己、郭白雲、柯琴、尤詒、張隱庵、喻昌、呂木茶村、許叔微及日本丹波父子等數十家著作,對莫枚士《經方釋例》和陸淵雷《傷寒論今釋》亦饒有興趣;溫病方面,沉酣於葉、薛、吳、王諸家,對葉天士尤為推崇,談起溫病的證因脈治,歷歷如數家珍。


內科雜病方面,從《金匱要略》以及孫思邈、金元四家和李時珍、王肯堂、張璐、沈金鰲、林琴、徐靈胎等著作亦都通讀一過。我最愛讀的還是各家醫案、醫話、方劑、本草等書,以為這類書對臨床治療最切實用。他如西方醫學的解剖、生理、病理、診斷等醫書亦時加瀏覽。另如國學中的經、史、子、集,浩如煙海,雖不能盡讀,亦貪多務得,粗識梗概。故以讀書而論,雖不敢說已破萬卷,也自以為讀得不算太少了。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臨診方面,我在少年時即跟叔父看病,後又親炙於孟河丁氏,對於丁家的一套經驗效方,幾乎熟極而流。同時還請益於謝利恆、夏應堂、秦伯未、程門雪諸前輩,對他們的處方特色,亦耳濡目染,粗有領會。


故當開業伊始,自視甚高,饒有一種“學成問世”的優越感,正如古人所說“讀書三年,天下無不治之病”的自滿情緒。


事情並不像所自負的那樣簡單。我初應診時也多少看好一些疾病,但當歲月積累,病人漸集以後,有很多疾病無法解決,儘管過去學過的方法都用上去,但仍有不少病症束手無策,我對來求治的病人,感到非常慚疚。但我並沒有自責自省學識的淺薄,反而懷疑中醫學的科學價值。


我當時想,時代不斷髮展,科學日新月異,中醫學乃幾千年前封建社會的東西,是否已經陳舊過時了?同時認為西方醫學乃現代科學發展的產物,它所論述的內容,都是有形有質,可以從實驗室得到驗證,精密的儀器,用於診察、治療,都非中醫所能及。


於是,我的思想開始動搖,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專心學習西醫學。與此同時,還受到當時流行的“理法則遠西,方藥則中土”之說的影響,認為中醫理論不科學,中藥還是有用的。為了研究中藥有效成分,我又自學化學,從無機到有機,定性到定量,分析到合成,也著實花費了不少精力。


醫學是一門應用科學,衡量其是否科學的標準主要是臨床療效。自我學習西醫知識後也常用些西藥,在通過自己的臨床實踐並旁觀他人應用西藥的療效後,發覺西醫分析病原病理,確似精闢入微,但從療效來看,則中西醫各有所長,對某些疑難病症也同樣沒有好辦法,說明西醫學也沒有我所想象的那樣完善,這又使我對崇信西方醫學的狂熱逐漸降溫。


在經過這段反覆後,我又回想以前學習中醫的情景,我親自看到海上名醫如王仲奇、章次公、丁濟萬諸先生治好了醫院所謝絕的不少病症。在鄭傳笈所撰的丁甘仁墓表上曾說:“晚年名益重,道益行,不獨滬上紳商爭招致,即西商之僑居者,積資數千萬,出其百一,足以盡集諸西醫,而有疾必折衷先生。”這使我猛然反省,自己看不好病是我沒有學好,中醫學如汪洋大海,而我只飲一瓢水。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2、目前的認識:慎思明辨,為伊憔悴


當我發覺以前學習中醫學多浮光掠影、華而不實以後,就改變學習方法,也可用二句話概括:即“慎思明辨,為伊憔悴”。由於中醫藥學歷史悠久,古代文字奧衍,字彙簡少,其中名詞概念,類多籠統抽象,在同一名詞中往往有多種含義,故學習必須保持“其難其慎”的態度。例如陰陽一詞,在中醫學中比比可見,是具有哲理性的科學高度概括。它具有同一性:“道產陰陽,原同一氣”、“萬物與我同體,天地與我為一”。


又具有可分性:“數之可千,推之可萬。”在這“可萬”的陰陽中,其所指的物質和功能是萬有不齊的。明張景嶽有“以寒熱分陰陽,則陰陽不可混,以精氣分陰陽,則陰陽不可分”之說,這誠然是名言,但也只略示其端倪而已,實際上它定位的難度很高,有時指水火,有的指寒熱,也常代表氣血或精氣或津液,有時指邪正,還包括臟腑、經絡、本末、上下、表裡、左右、前後、標本、動靜、升降、浮沉、性味、虛實等等難以數計的內容,對這些分辨不清,必將產生毫釐千里的謬誤。


陰陽又多聯結的複詞,例如火為陽,又有陰火、相火、少火、壯火等等之說,導致後世醫家解釋分歧,爭論紛紜,累數百年之久。中醫學中的某些名詞,有名同而實異者,有名異而實同者,有一詞多義者,也有多詞一義者。


宋代著名學者王安石有說:“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既明,則天下之理得。”對研究中醫學來說,更特別重要。弄清其名詞概念的含義和實質,而後研究有入手處,再通過實踐的反覆驗證,弄清其精粗真偽。這種循名責實的方法,完全不同於無謂的文字之爭。僅舉這一個例子,可見研習中醫學難度很高,在沒有弄清其實質內容並實踐驗證而我當時輕加評論,缺乏細緻嚴密的科學態度,迄今思之,後悔何及。


又如中醫髒象學說中所指的心、肝、腎等名詞,也有它的特殊含義,如果弄清其概念而進一步研究其內在聯繫,很可能闡明人體的某些秘奧。倘若以西方醫學的臟器概念來衡量和判斷它的正確與謬誤,將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再如,我以前很相信某些醫林時賢所說的《傷寒論》中的六經是六個證候群之說,它與《內經》中的經絡學說含義迥不相同。經過以後重新學習,專讀白文,對各家註釋概置不問,專取原書的條文前後印證,終於發覺過去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從前認為《內經》中論十二經脈而很少提到六經,即偶見太陽、陽明等名詞亦必點出“經”或“脈”字。其實,仲景自序早已明白宣稱“撰用素問、九卷經絡府俞”。


《傷寒論》的六經名稱,早見於《靈樞·百病始生》篇,“靈樞”即“九卷”之別名。《傷寒論》中六經為病,其內容在《內經》的基礎上對辨證論治有很多發展,但在經絡含義上是一脈相承的。如書中說:“針足陽明,使經不傳則愈。”書中還有“灸少陰七壯”的條文。


如果說,六經是證候群而不是經絡的話,則試問在證候群上針在何部?灸在哪處?書中還多次提到傳經,動經,隨經,經脈動惕,行其經盡,刺風府、風池,刺大椎、肺俞、肝俞、期門等論述多處,條文記述經絡是如此之明曉。我過去草草閱讀,只信奉某些時髦的註釋而耳食盲從,如非認真細讀原文,何由獲得正確的理解。專讀白文相互印證,並可糾正歷代註釋的某些錯誤。早年與程門雪先生談及,他非常贊成專讀白文的學習方法。


外感病學中有“傷寒重在亡陽,溫病重在救陰”的說法,我早年亦深信不疑。以後深究白文,始覺這一說法有片面性。溫病學家葉天士有句名言“救陰不在血,而在津與汗”,葉氏之論完全繼承了仲景《傷寒論》的精髓。試看《傷寒論》中載述重視津與汗的條文不勝枚舉,如指出服桂枝湯時要“微似有汗者佳,不可令如水流漓”;服麻黃湯和大青龍湯也都指明“取微似汗”;又如“太陽病,發汗後,大汗出,胃中幹”“太陽病,若發汗,若下,若利小便,此亡津液”,“其人多汗,以津液外出,胃中燥”“陽明病,自汗出,若發汗,小便自利者,此為津液內竭”、“汗出多者,亡津液”等等。清代醫家陳修園研究《傷寒論》曾有“存津液是全書宗旨”的卓越見解,與天士論溫病救陰如出一輒。至於葉氏倡導的衛氣營血等辨證理論,在前人的基礎上有充實發展,那是另一個問題。


以上僅略舉幾個例子,說明我過去學習之浮淺。古人說,學然後知不足,我年紀越老,越覺自己研究膚淺與知識貧乏。常思轉益多師,俾稍補偏陋。


3、未來的展望


我對中醫學發展的想法,也可概括為兩句話,即“在繼承中求發展,在吸收中求創新”。時代即將跨入新世紀,科技在日新又新,中醫學術也急需有所突破。建國五十年來,在政府的中醫政策扶植下,中醫事業確有很大發展。然而,在中醫學術上尚未見有突破性進展,這必須引起我們的反思!


就本人的經驗教訓而言,就是沒有認真遵循政府指示的“系統學習,全面掌握,整理提高”的方針,以致歲月流逝,老而無成。我們全國的中醫同道和中醫藥院校,是否已很好遵循了政府的上述的指示。中醫藥學如此博大精深,必須在坎坷的道路上作艱苦的跋涉。人貴有自知之明,對我來說,還遠沒有掌握全面的中醫理論和治療方法,對方劑、本草的藥性、作用及其配伍、組方,也瞭解不多。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在我對中醫藥學知之甚少的情況下,臨床看病就沒有把握取得理想效果,而臨床療效恰恰是中醫學發展的硬道理,只有在臨床實踐反覆驗證有效以後,實驗研究才有明確的探索目標和正確思路,再經過艱苦努力而創新乃有希望。目前,中醫醫院已遍佈全國,也配置一些現代的檢查診療器械,而據傳聞,在臨床治療中似有用西藥多於中藥的情況。當然,根據救死扶傷的需要,中醫院不應排除西藥,但作為專業性醫院理應把數千年來的中醫寶貴經驗作為治療主要手段,庶不辜負國家和人民創建中醫院的期望。


總之,中醫要創新,首先要對中醫學有較深鑽研和正確理解,才能取精用宏,有所前進,有所發現。我們中醫同道要有自信和自強精神,要刻苦學習,要勤於臨床,通過反覆的實踐驗證,取精去粗,遵循自身理論體系,加以整理提高,在繼承中求發展。


中醫藥學之所以稱為醫學瑰寶,就是在廣泛集結歷代醫家的學說、經驗和汲取海外異域的醫學成就而形成偉大寶庫。孫思邈為有唐一代大醫,他就是繼承唐以前醫家的理論和經驗,同時也廣泛吸取了海外的醫學理論和良方妙藥。張仲景更是勤求博採而被後人尊為醫聖。歷代名家大都有所發展,直至清代王清任創制補陽還五湯及活血化瘀諸方,為今人所常用,他的建樹實際上已受西方醫學的影響及其本人對人體實地觀察和臨床經驗而獲得的。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過去的發展軌跡告訴我們,學術就需要博採眾長,真理無古今,科學無中外,尤其在近百年來世界科學技術有驚人發展,飛船翱翔於天際,潛艇徜徉於水底,基因的發現和克隆的出現,說明西方科學家正在努力探索生命的秘奧,作為炎黃子孫的中醫同道,能面對現實熟視無睹而無動於衷嗎?


中醫藥學的整體觀點和辨證論治誠然是可貴的,在宏觀理論上中醫有優勢,在臨床治療上中醫有特色。中醫文獻中還記載了人體生理、病理和診療方面的許多規律性現象,這些,無疑是彌可珍貴的。但是,宏觀理論還必須得到微觀物質的驗證,臨床療效也必須探索其內在機理,這就需要學習、吸收現代高新科技知識和西方醫學成就,用以闡發中醫理論中的人體秘奧。


學習運用新知識新技術的目的,不是僅僅為了證明中醫學中有科學內涵,更重要的是把中醫學中的高深理論用現代科技知識來探索發現人體中目前尚未了解的“黑箱”內容,使中醫藥學在原有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從而促進世界醫學的發展。


裘沛然:為什麼中醫學術五十年未見突破?

司馬遷所謂“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我們中醫工作者要有民族自尊心,一定要牢牢掌握中醫學的精髓,同時還要具有海納百川的襟懷,要廣泛吸取西方醫學及其他有關高新科技知識,學習既是為了充實,更重要的是為了超越。所以必須要不斷學習新知識,在吸收中求創新,為人類健康作出應有的貢獻。


醫學是關係到人身健康與生命的科學。目前,中西醫學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有許多危害人命的疾病目前還都未能解決,雙方應互相學習,緊密團結,取長補短,共同提高。要服膺真理,凡是有利於解決疾病的好方法,無論中醫的或西醫的,大家都應為之高興。惟謙能受益,有容乃稱大,故步自封與全盤西化,同樣是不可取的。


我以衰朽之身,竭誠希望我國醫務工作者和有關的科技專家為了弘揚民族文化,為了替人民造福而共同攜起手來,把我國傳統醫學提精擷粹,繼承創新,締造醫學的明天。


版權聲明:本文來源:《上海中醫藥雜誌》,2000年第一期。版權歸相關權利人所有。


@頭條小助手 聲明:文章圖片來源網絡,侵刪。所涉及到各類藥方、驗方僅做信息分享,不作為醫療建議、推薦或指引。有問題可留言,覺得對您有所幫助,記得看後點擊關注,後續內容更好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