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小時候,在老師的畫室,周剛總是能聞到一種很特殊的香味。後來他知道,那是墨香,再後來,他考大學、當老師、成畫家,這種香味陪伴他至今。從西北到江南,從古村到礦區,周剛的腳步和畫筆一樣勤奮,他回溯來處,更探討當下。

“什麼樣的作品才能真正留下來?不是過去的,也不是未來的,一定是和你這個時代相關的、有血有肉的東西。”周剛說。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瘋狂”的求學生涯

1961年,周剛出生於陝西榆林,想學畫只是源於一個孩子七八歲時懵懂的夢想。父親見他喜歡,就用道林紙訂了一個很厚的大本子,告訴他,“你把這個本子畫完了就成畫家了”。周剛信以為真,廢寢忘食地畫,那時候用的是鉛筆,天天把自己抹得手也黑臉也黑。

終於,周剛用了一兩年時間,把大本子畫完了。然而,讓他感到沮喪的是,自己仍然沒有成為畫家,甚至都沒什麼進步。見兒子如此痴迷,家人開始給周剛找老師,但當時,普通人家想在當地請到一個教繪畫的好老師並不容易,書店裡連繪畫教材都很少。

周剛13歲時,父親工作調動到了西安,他隨家人暫時安頓到了西安附近的武功縣。在武功縣文化館,他終於遇到了真正的老師。“老師是畫國畫的,畫得很好,我跟著他學速寫。

他經常帶著小速寫本,去車站、集市畫。”周剛回憶,當時老師告訴他們幾個很有趣的原理,比如,畫樹要“以一當十”,因為那麼多樹葉是畫不完的;畫人物要成組、成群。

當時,看著老師的畫,周剛自言自語,“如果我這一輩子能畫到老師這個樣子就好了”。老師說,“你將來一定比我畫得好”。

這位老師很年輕,30多歲,從西安美院畢業分配到了這兒。畫室裡擺著一張老師的照片,留著分頭圍著圍巾,13歲的周剛簡直看呆了,“我當時想,從大學畢業的老師怎麼能這麼帥,心裡就懵懵懂懂有了考大學的念頭”。

被老師照片“帥呆了”的周剛,有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一小片四分之一A4紙大小的宣紙,就對著照片臨摹了一張彩色頭像。第二天拿到班裡給同學們看,大家都覺得畫得好,爭來搶去不小心撕破了,讓周剛“心疼到現在”。

畫沒留下,但考大學的念頭已經深深紮根在周剛心裡。高中畢業後,周剛到了西安,一邊補習一邊學畫,進入一種幾近“瘋狂”的狀態。

一天晚上,他參加完學習班,約了幾個同學轉場去另一個地方畫畫。怕遲到,自行車騎得飛快,經過一段黑路,看不清,地上有個沒蓋的窨井,周剛連人帶車就撞了進去,自行車翻了幾個滾,人也打了幾個滾。“我爬起來,先收拾散了一地的畫,再去找自行車,前輪撞歪了,硬是用腳踹到能騎,然後繼續去畫畫。”周剛說,“就是這樣一種痴迷的狀態。”

那個年代,大學錄取率極低,周剛花了三年時間考上中國美院。這期間,他曾在西安一所美術中專學習,畢業後還被留校。於是,周剛一邊教學生畫畫,一邊拼命複習高考。

為了能有更多時間畫畫,他主動向學校申請去管道具倉庫,在倉庫裡騰出地方畫畫。有一次畫著畫著,周剛在倉庫暈倒了,一直到有人來借道具才被發現。原來,微薄的工資和父母給的零花錢幾乎都用來買顏料了,他嚴重營養不良。

“所有的念頭就是要考大學。當時一個老師問我,考學對你來講有多重要?我說,寧願傷掉我的雙腿,我都要考上大學。”周剛說。第三年高考時,錄取出現失誤,同時被中央美院和中國美院錄取的周剛,始終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急瘋了的他直奔火車站,把自行車扔給後面追著的父親,買了張票就從西安往杭州趕。當時沒有直達車,需要在上海中轉,買不起快車,從上海到杭州就花了他6個小時。

在中國美院,招生辦的老師給了周剛兩個選擇:明年再考優先錄取,或者今年錄取到設計系。就這樣陰差陽錯,原本報考油畫系的周剛,進入設計系學習。大學期間,周剛的設計專業成績優異,但從未疏怠畫筆。

大學三年級時,他的作品入選了一本中國八大美院的師生作品集,“還是很大的篇幅哦”。這是對周剛莫大的鼓勵,這本畫冊他至今珍藏。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在古村落尋找精神家園

1988年本科畢業,周剛在環境藝術系留校,而他似乎又“重演”了當年在美術中專的故事。當時,周剛的畢業創作獲得第十一屆亞運會招貼畫的大獎,他去北京領獎,獎金是一筆2800元的鉅款——當時月工資僅有60元,周剛在北京就把錢寄回家了。

專業那麼好,周剛卻找到系主任,主動申請教素描、色彩等基礎課。系主任不解,但只有周剛知道,他想畫畫。周剛坦言:“其實一開始心裡很糾結該畫什麼。學了四年設計,油畫我肯定畫不過油畫繫了,水粉又不是一個很明確的專業。最後我決定畫水彩。”憑藉紮實的基本功,幾個月後,周剛的水彩畫就上手了,畫啊畫,轉眼就畫到了今天,西北小夥兒也在江南生活了30多年。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在舉辦展覽的過程中,有前輩畫家評價周剛的水彩畫很有風格。周剛一開始不理解,後來他發現,自己畫江南風景,怎麼看都有北方的硬朗。“大概我骨子裡就是個北方人吧。”

周剛笑言,“有人對水彩的理解就是要水汪汪的,但我們不能丟掉繪畫本身的力量感。無論油畫、國畫、版畫、水彩,所追求的同一個目標就是藝術性。”

周剛畫水彩用的是毛筆:“中國的水墨畫在西方人眼裡也是水彩畫,水彩畫中國人看得懂,西方人也看得懂。我用西方水彩畫的表現方式,把中國的精神、中國的筆墨融在其中。”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參加工作不久,一次偶然機會,周剛來到位於浙江武義縣的俞源村。傳說這是一個劉伯溫按照天體星象設計的村莊,有著600多年的歷史和豐富的古建築遺產。

如今的俞源村已經是一個著名的旅遊景區,但在20多年前,周剛踏入的這個小村子,還過著自給自足、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這裡,周剛感受到了中國傳統古村落的生生不息。

對俞源村一見鍾情的周剛,後來每年都去,成了村裡的老熟人和“榮譽村民”。村民在田埂上牽著牛走過來,看到周剛,都會大聲打個招呼:“來啦!”村子邊上有一個延福寺,始建於後晉天福二年(937年)。

周剛到這兒畫畫,和守廟的老人一來二去就熟了。老人告訴他,廟裡有一口古鐘,很有靈氣。於是,有時候畫熱了的周剛,就抱著鍾“吸納靈氣”。畫了20多年俞源村,周剛熟悉這裡的每一處建築,也看著這裡每個人發生的變化。

村口一家名叫“太極飯店”的酒店,有個漂亮的老闆娘,周剛眼看著她穿的連衣裙,從剛剛合身到越來越緊;周剛為老闆娘的公公畫了20多年人像,從六十幾歲畫到了八十幾歲,飯店大堂原本就掛著一幅,可惜後來失竊了……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過。

為什麼如此偏愛古村落?周剛講了一個隱喻的故事:“小時候不知道家是什麼,只覺得街巷好長,房子好高。當我們慢慢長大,覺得家容納不下自己,就鬧著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母親有多麼不捨,但也沒有辦法,在清晨天剛矇矇亮的時候,送我們到村口,長亭更短亭。在外面打拼幾十年後,我們又想回家了,帶著妻子兒女回來。村口的亭子還在,但再也看不到父母。

中國文化人都會有回家的情結,古村落就是我尋找精神家園的地方。”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你知道礦工蓋過的被子是什麼味道嗎

如果說畫古村落是周剛在尋找來處,那麼,畫礦工則是他對當下的關照。周剛陸續到過山西、山東、安徽、陝西、內蒙古、雲南等很多地方畫過礦工,一直畫到現在。

2006年,周剛和幾個朋友第一次去畫礦工。先去的山西,揹著畫板拖著行李,不料剛到礦區門房就被攔住了,根本不讓進;輾轉到了山東的一個煤礦,終於進去了,周剛看呆了:“那種狀態絕對是你無法想象的。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礦工剛升井出來,除了牙齒和眼白是白的,其他全是黑的,而且眼白裡還帶著血絲。”礦區到處都飄散著煤渣,風一吹就粘在人身上,進去沒多久,周剛也變得和礦工差不多黑了。

在安徽一家煤礦,周剛跟著下班的礦工們一起去大池子洗澡,“他們招呼到池子中間來,我有點不好意思,就站在邊上洗。結果爬出來一看,腰上一圈黑泥怎麼也洗不掉——都是礦工身上洗下來的東西,隨水流慢慢都到了邊上”。

有位前輩曾“批評”周剛:“你畫的礦工怎麼都是坐著的,沒有一個站著的?”周剛說:“你哪捨得讓一個剛下班的礦工站兩個小時!”有一次,周剛畫兩個礦工,讓其中一位先在邊上休息,還給他點上了一根菸。畫了一半,周剛回頭一看,他已經睡著了,煙還在指尖冒著煙,就快燒到手了。周剛趕緊把煙拿走,礦工依然沒有醒。

作為一名礦工,除了勞累,更攸關生死。周剛畫礦工一般因地制宜,在礦井邊上找個小房間就能畫。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有一次,周剛畫一個名叫馬強的礦工,讓他先打個電話回家,馬強說不用,周剛以為他是捨不得電話費,就遞上了自己的手機,然而馬強說,自己已經記不清家裡的電話號碼了。

畫著畫著,突然傳來一群人跑動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臨時畫室”的門就被一群礦工“哐當”一聲踢開了。原來,馬強的妻子見丈夫沒有準時回家,哭著到礦上找人。領頭的礦工見馬強沒事,就又帶著人嘩啦啦跑了。周剛寫過一篇文章《馬強不見了》,講的就是這個故事。

有一次,周剛拿著相機拍攝礦工升井的情形,漸漸地,他發現身邊人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三班組”遲遲沒有上來。就這樣靜靜等了很久,突然,升井電梯的燈亮了,人上來了!這時,負責電梯的人再也按捺不住,衝上去就對這組礦工打了幾個耳光,他們也不還手,只笑呵呵地不斷解釋:“走岔了,對不起,走岔了……”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人群散去後,周剛的震撼遲遲沒有平復,“這是怎樣的兄弟之情”!為此,他專門創作了一幅畫,名為《三班組升井》。

畫了十幾年礦工,周剛覺得自己被改變了很多,“作為一個畫家,你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有人問周剛,畫礦工的感受是什麼?周剛反問,你知道礦工蓋過的被子是什麼味道嗎?“有人說是臭味,我說不是,那是你不理解礦工。

每次畫礦工,我都和他們住一起,用的被罩雖然已經洗過曬過,但被子那種長久以來被汗水膩過的感覺不會消散,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一聞就是礦工的味道。”周剛說。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有一次,一個在煤礦打掃衛生的女清潔工看到周剛的畫,很激動地告訴他:“老師你畫的是真礦工!”周剛覺得這是對自己作品最好的表揚。

“一開始想畫礦工,覺得他們是改革開放的建設者,但‘在地下’一直不為人所知,我畫出來是為了讓更多人看見。畫著畫著發現,他們徹底改變了我。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比我們更單純、更直接、更純粹。

他們下礦是為了養家餬口,他們會把所有的困難看成是自己的問題,不給廠裡添麻煩,不給國家添麻煩。相比之下,我們對生活的要求太高了,有時候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麼。”周剛說。

2019年,周剛到山西的一個煤礦,看到隨著機械化水平的提高,礦工人數已經明顯變少,工作強度和危險係數也大大下降。有人問,畫了這麼多年礦工,準備什麼時候停筆?周剛說:“我會一直畫到礦工沒有了,或者我畫不動了。”

周剛:只有把自己變成他,你才能畫成他

[本文刊於《中華兒女》雜誌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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