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作家艾蕪和我父親的君子之交

父親林辰與艾蕪自上世紀四十年代在重慶相遇、相識,新中國成立初期同在北京工作,數十年的風風雨雨中同甘共苦,結下了真摯、深厚的友誼……

回憶作家艾蕪和我父親的君子之交

▌ 艾蕪

抗戰時期,在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感召下,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批愛國知識分子和各界進步民主人士匯聚陪都重慶,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領導下,廣泛開展以文學、戲劇、電影、音樂創作為主體的文藝界抗日救亡運動。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會址設在坡坎重疊、僻靜狹窄的張家花園85號,一棟舊式三層樓房,坐北朝南,“文協”就在底層一樓辦公,許多初到重慶的文藝界朋友都在這裡“暫住”過。而那個時候的“文協”因為房東巴蜀學校只收租金,不管維修,整座樓早已破爛不堪。

艾蕪在1948年11月萬縣《立言晚報》的一篇訪問記中對當時“文協”的破敗景象有過描述:朋友,在你們想象中的文協,該是非常莊嚴、幽雅的,是嗎?而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可憐而悽慘,在一條很窄的小巷裡的一間古舊的中式瓦屋,門前掛著一塊紅漆剝落的三尺來長的木牌,上面寫著“中華全國文藝協會”,是于右任先生的手筆。看起來真夠寒傖,但有一點好處,聽不到車馬的喧譁和人聲的嘈雜。

回憶作家艾蕪和我父親的君子之交

▌ 艾蕪

對於文協的客廳,艾蕪也曾經寫道:朋友,文協的客廳,也怪可憐的喲!靠四壁排著四把破爛的沙發,上面穿孔處,用藤條遮著,坐下去,沙發好像負不起重任而要肢解似的。相對的兩面壁上,一面是魯迅的炭精畫像,一面是高爾基的石膏塑像,中間懸著電燈,屋角架著一個小灶,一個女人在煮飯,此外,就別無什麼了。

艾蕪也指明:訪問記中所記的“一個女人在煮飯”,就是作家林辰同志的夫人黃惠秋。

艾蕪的大名,父親王詩農(筆名林辰)早有耳聞。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艾蕪的成名作《人生哲學的一課》在《文學月報》發表時,父親就拜讀過,留下極深印象,一直沒有忘記。只可惜彼此間沒有謀面的機會。

1944年日寇侵佔湘桂後,艾蕪一家人由桂林逃難輾轉至重慶,就住在文協會所。抗戰勝利後,“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更名為“中華全國文藝協會”,總會遷往上海,張家花園原址改設重慶分會。當時,許多文藝界人士都回到上海、北平等地去了,“重慶分會”便有了空餘房間。1948年3月,父親因失業無處可住,幸虧得到艾蕪的及時幫助,他為父親留下了文協分會的一間東屋,供我們一家人居住。父親就是因此以張家花園文協重慶分會與艾蕪相遇、相識的。艾蕪家住在西屋,兩家人結鄰而居,朝夕相處,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之交,莫逆之交。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一見如故,相敬如賓,彼此之間沒有“城府”,摒棄“人言可畏”雜念,思想上也不“設防”,晚飯後不時會去對方家中小坐,噓寒問暖,評說世事,推心置腹,無話不談,清茶助興,不吐不快!真可謂“君子之交淡如水”!

國統區物價飛漲,民不聊生。艾蕪靠寫作為生,但他家孩子多(兩男兩女),入不敷出,經濟困難。艾蕪每天除了寫作之外,還要協助身體欠佳的夫人雷嘉一同撫育子女,操持家務,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迫於生計,父親與艾蕪1946年同在重慶社會大學文學系兼職授課,並且在教課之餘“擠”時間寫文章,靠“賣文”貼補家用。彌足珍貴的是,父親與艾蕪還一起攜手參加過1947年重慶大、中學生“反飢餓、反內戰、返迫害”示威遊行,父親還經常為艾蕪主編的文協重慶分會會刊《半月文藝》撰稿。從1984年春到1950年夏,父親與艾蕪在張家花黑色85號同院生活了兩年多時間,日漸加深了相互之間的瞭解與友誼,成為志同道合的、同舟共濟、肝膽相照的好友、摯友、諍友,兩家人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艾蕪對人生的執著追求,待人的熱情、誠懇、創作的勤奮、刻苦,性情的溫厚、謙和以及其嚴肅的生活作風,都給父親留下了相見恨晚、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與艾蕪先後調往北京工作,艾蕪在中國作家協會任專職作家。他根據自己青年時代漂泊雲南、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打工謀生的流浪經歷創作,出版的長篇小說《南行記》《南行記續篇》,頗受文壇關注好評。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艾蕪曾下基層去鞍鋼體驗生活,創作,出版了以鞍鋼老勞模孟泰為原型的中國首部工業題材的長篇小說《百鍊成鋼》。值得一提的是,該書的編審者即為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部主任的林辰。

回憶作家艾蕪和我父親的君子之交

▌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再版的艾蕪作品《百鍊成鋼》

艾蕪在1959年6月26日寫給父親的信函中說:

林辰兄:

《百鍊成鋼》自出單行本後,一直沒有時間看,只忙著寫別的。最近請醫生檢查,肺病胃病都有,我也感到疲倦,寫著的長篇,也暫時停下……

你來信,校出《百鍊成鋼》一些錯字及應改正的地方,都很對,謝謝你的幫助。就依你校正的本子付排吧……

此致敬禮

艾蕪1959年6月26日

艾蕪比父親年長7歲,但每次見面或來信,總是以“兄長”相稱,體現出老一輩作家相敬如賓的教養、禮貌、自謙。

1965年,艾蕪舉家遷成都。

1981年,父親與艾蕪作為中國作家代表成員一同訪問朝鮮,那是父親最後一次與艾蕪在北京邂逅。

此後,父親忙於《魯迅全集》的編注,艾蕪一家則因其大女兒的事情遭受沉重精神打擊。人生坎坷,命運多舛,兩家自顧不暇的老友,通信和聯繫逐漸中斷。

1989年,我隨父親回渝省親,赴張家花園85號尋訪文協老宅。可惜時過境遷,文協老宅已舊跡難覓,取而代之的是高樓林立的居民小區。但觸景生情,父親封存已久的記憶之門越開越大……冥冥中,四十年前那個衣著樸素,風塵僕僕,面帶微笑,可親可敬,充滿旺盛生活激情和創作慾望的艾蕪的形象,彷彿又浮現在眼前……無邊的思念,難忘的情誼,長長地深深地,留在父親心底。

1992年,艾蕪在成都病逝,享年88歲。

一個作家的生命,並不侷限於他在世時期;他的作品流傳、他的人格魅力,都是他生命的重要組成及其延續。於父親而言,那個閱歷豐富、淡泊名利、孜孜不倦、凝重沉潛的艾蕪,早已在心中定格為形影不離,終生難忘的良師益友。

作家董橋說:“不會懷舊的社會註定沉悶,沒有文化鄉愁的心井註定是一口枯井”。

當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無法挽回,我們就只能懷舊。無盡的失落感,成為懷舊的溫床。

魯迅先生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知音難覓。

父親十分敬重艾老,十分珍惜與艾老在患難中同甘共苦結下的深情厚誼。

父親晚年腦梗,心境寂寞,常於不經意間陷入對亡友、故人無限緬懷的哀思之中。當成都的友人告之艾蕪病逝的消息時,愛朋友、重友情的父親心底震顫了!他百感交集,不勝惋惜。撫今思惜,天人永隔,不禁悲從中來,淚流滿面,這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卻更彰顯出父親與艾蕪這兩介“寒士”之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本真。

陷入哀思的父親,常在沉默良久後喃喃自語:“艾老不抽菸,不喝酒,為人淳樸、熱情、誠懇,沒有大作家的架子。他經常穿一件洗舊了的藍布長衫,中式褲子,一雙破舊的青布鞋或黃皮鞋,終年不戴帽子……”那,必定是艾蕪在林辰心中的定格。(責編:李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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