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的反“吐槽”

柴俊為


舊時代的演員社會地位低,從小就被灌輸自己是“伺候人”的意識,加上受教育有限,書本知識缺乏,一般對觀眾的倒彩、吐槽,大多采取虛心、忍受的態度。只有一些有脾氣的大牌名角兒,有時會忍不住反擊一下。像錢金福、劉鴻升等都有過當場與觀眾對罵的故事。


演員的反“吐槽”


江南名伶蓋叫天是出名的硬漢。蓋老的大兒子張翼鵬不僅克紹其裘,而且青出於藍,一度營業聲名不在老父之下,可惜英年早逝。蓋叫天比較寵愛幼子小蓋叫天。小蓋的技藝不如大哥。五十年代初,小蓋演出曾被觀眾喝倒彩,為兒子把場的蓋老護犢心切,竟從側幕走到臺前,三指一掐,叫停場面鑼鼓,對著觀眾訓話,來了一回“言論老生”。觀眾懾於蓋老的名望不敢起鬨。後來,小蓋又挨倒彩,竟學著老父的樣兒也叫停訓斥觀眾,臺下大譁。劇團領導急忙跑上臺去把他拖下來批評:“你爸是蓋叫天!他叫停訓話,你也訓話?你算哪棵蔥?!”


演員的反“吐槽”

蓋叫天


其實,即便賢如蓋老,當場去與觀眾爭辯也未免“勝之不文”。過去的演員幾乎天天上臺,如果一挨倒彩就發作,那還唱什麼戲,掙什麼錢?不過,捱了倒好,尤其是捱了不合理的倒好,難免窩火,也要出出氣。高明的還擊,不是明火執仗,事事計較,而是陰篤篤跟你們算總賬。


演員的反“吐槽”

蔣月泉


蘇州彈詞的巨匠蔣月泉先生,有一回說《玉蜻蜓》“問卜”,突然“外插花”,從算命先生的生意興衰,扯到了說書上來:

你不要說起課算命,說書也一樣。有時候,自己弄不清楚。好起來好得來熱昏。說錯了也好;勿靈起來倒總歸勿靈。你好起來,在臺上勁道足,乒乒乓乓跳,聽客講:“呃,好!有道理!精神!精氣神!聽著有勁!”你聲音說得低點總差點?也好的:“好!爐火純青!六月裡聽他的書勿出汗的你看!”你時間說得長一點也好的:“越是有本事,越是巴結!”那麼,說得短一點聽客總要跳起來了?亦靈的:“聽書不在乎長短,只要好聽……”

你勿靈起來倒局局勿靈。你說得響一點,不靈的:“啥體哇啦哇啦?吃飽了?窮兇極惡,用不著的哇!”說得低點亦勿靈呃:“娘個冬菜!夜飯沒吃飽,賽過嘆氣啊!”那麼曉得下面聽客不受想巴結點,時間說得長一點:“討厭!你看臭戲多鑼鼓,怎麼還不完?”那你說得短一點,也要跳起來:“搶銅鈿啊?!一下子就沒了?”是樣樣不好。


蔣月泉《玉蜻蜓·問卜》.mp31:33

來自唱片元音

這段“外插花”泛泛而論,似乎不針對任何人,好像還帶點無奈自嘲,可細細辨來,實際包含了對聽客的巨大嘲諷。這等於是說,聽眾的評價根本沒有什麼客觀標準,他們的好惡不過是“跟著感覺走”罷了!有了這番吐槽,不管你以前喊過多少“正好”、“倒好”,算是統統白喊。

如果懷疑我這麼解讀有深文周納的嫌疑,請再來讀一段荀慧生日記,看一看藝術家內心深處對批評與批評家的真實態度。


演員的反“吐槽”

荀慧生劇照


民國三十一年六月九日,著名劇評家劉步堂去世,為幫助他的家屬,同仁在長安戲院義演,荀慧生也被攤派了百元多戲票。回來在日記中直言觀感:

……大軸《群英會》、《借東風》均是記者扮演。除翁偶虹扮演黃蓋尚還妥當,計扮演曹操者陳重光出醜萬難,唱、做滑稽,自己得意;趙雲為徐鴻昌扮演,荒唐已極,連上臺鑼經腳步一竅不通,竟敢大膽登臺;景孤血蔣幹一招一式都不對,自稱老手,滿臉得意之氣;吳幻蓀孔明表示老誠練達;沙大風魯肅兩眼近視,等於盲人登臺……均荒腔走板不搭調,一個一個揚眉吐氣,自命不凡,臺下捧腹大笑,時刻不止,倒彩如雷……素日在報紙上批評,胡言亂道,今日伊等活現,臉皮太厚……恬不知恥,在人世裝人,什麼東西!

演員的反“吐槽”

小留香館日記

需要提示三點:一、荀先生日記有很多他口述,秘書朋友代筆的,這則是親筆。二、翁偶虹、景孤血、吳幻蓀等在劇作、劇評領域的業績都是現代京劇史無法繞開的;三,荀先生想必也清楚,自己最終能躋身“四大名旦”行列,除了自身的藝術實力,媒體人起了多大的作用。

從藝術批評學的角度,荀先生這種吐槽不值一駁。用魯迅的比喻來說,就是不能因為食客自己不會做菜,就不許批評廚子的手藝了。劇評家唱戲是業餘遊戲,過去這叫“大爺高樂”;而劇評是對演劇職業的審視和規範。劇評家不是以自己的唱戲水平為標準來寫劇評的。劇評家戲唱得好不好與劇評寫得對不對沒有必然聯繫。我相信,日記裡的這些話荀先生也不會拿到場面上說,起碼在《荀慧生戲劇散論》裡絕對讀不到這種意思。但是,他在日記中如此發洩恰恰表明了內心深處對戲劇批評和劇評家的真實看法。也就是說,這些頂級大師無論是對現場的倒彩,還是文字的批評,內心很有一種不屑的態度。如果你非要說蔣、荀二位是個別現象,不是所有藝術家的普遍想法,我武斷地、負責任地回答你:那只是還沒讓我抓到過硬的證據!

如此則問題來了,我們現在到底還要不要喝倒彩,抑或還要不要劇評?(未完待續)

(原載2015/8/24《新民晚報》“夜光杯”,略有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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