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疫情之下,中西醫爭論再次白熱化。儘管在現實中,人們大可採取實用主義態度,誰有效誰就是好醫學。但到了網絡中,總不免最終變成一種意識形態的訴求,包含著複雜的政治經濟學動機。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不妨先拋開那些是是非非的成見,回到醫學的本源上——養生。無論何種醫學,最終是“治人”,而非簡單的“治病”,進而是對待生命的態度(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是簡單用肉體去衡量嗎?還是心身統一體?生命是簡單用結構功能去衡量嗎?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這最終是文化和教育問題。

本文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題目為編者加。


“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小時候,受了電視劇的蠱惑,老盼著得病,以為得了病,便能臥病在床,得到家人的悉心照顧,能過上幾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但萬萬沒想到,真得了病,生活也沒發生什麼改變,病痛纏身,還要落一身埋怨,遂又變得不太敢得病了,或者得了病也不敢聲張,自己吃兩粒藥丸就罷了。

人吃五穀雜糧,怎能不得病呢?誰又沒得過病呢?在中國人的古老觀念裡,或者至少在我的父輩的觀念裡,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生病是件極普通又普遍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值得特殊對待。

現代西方醫學的邏輯則完全不同,健康與不健康,有顯著的指標上的區別。病人便是“反常”之人,需要被特殊對待,病患之人應當收治,殘障之人應當扶持,瘋癲之人應當拘禁,傳染之人應當隔離。法國人福柯的《瘋癲與文明》,便是談這醫療隔離其中的權力結構。

各項指標,則有個明顯的閾值,是經驗科學測定的結果。所以,“進醫院,先化驗”,檢測結果不在正常閾值之內,便一定是病了,只是當事人倒還未必有病痛的感覺。因此總有這種真實的笑話,做醫生的,反倒常常對病人感到驚奇,“某某指標如此之高,你應該早就昏倒了!”亦有這種奇事,某人偶去查體,突得噩耗,心理上承受不了,上午進來還活蹦亂跳,下午就奄奄一息了。亦有拿錯了化驗單的,知道真相後,悲欣交集,那是真能令人懷疑人生的。

但偏偏這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一百多年,各種話語雜糅,真偽莫辨,不求甚解,又極善變通的中國人,當然就選擇性記憶,成就了“中不中,洋不洋,科不科,俗不俗”的樣態。於是,“莫喝生水”被偷換為“只喝熱水”,中國人被井水、泉水灌溉了幾千年的強壯脾胃忽然在這一百年內變得脆弱起來,一喝涼水便要鬧肚子,但吃火鍋等刺激性食物倒是全無禁忌。

“治病”被等同於“打針吃藥”,以致於人們面對“吃藥七天好,不吃藥一週好”的感冒也誠惶誠恐,抗生素濫用,導致了中國人抵抗力的普遍性紊亂。

“養生”被降格為“養身”,各色更為通俗的“食療”“藥膳”“形補”“色補”大行其道,更有甚者,覓珍禽異獸大快朵頤,與秦皇漢武尋丹訪藥以求長生,又有何異?

如今談養生的,多是“養身”“保命”之說。“身”當然是“生”的前提和基礎,安身立命才可言生,但身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身體雖健康,心情卻抑鬱,終日悲苦愁嘆,倒不如莊子筆下那些鼓腹擊壤的病患畸人。所以在“養身”之外,“養生”還包含著精神上的訴求。

何謂“養生”?那先得明白什麼是“生”。《周易·繫辭》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天地之大德,便是將養萬物,生生不息的德性。“養生”,說白了,便是順應天道而已,是養天地之生,並非個人身體,故孔子曰:“大德必得其壽”。但這種德性又不能用人的理智去思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化育之道,無私無親,不能用人類的價值觀念去評判。

讓人去持守這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大道,自然頗為不易。況且,即便明白了道理,效法起來又往往不能拋開私心雜念。人生天地之間,偏偏是唯一的智慧生物,偏偏又禁不住總想世事洞明,偏偏又禁不住要施為於天地,以至改天換地,乾坤逆轉。只是這一切只是幻象,又會令自大的人類反受其害。

《道德經》言:“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養天地之生太過虛幻,聖人提示我們,既然我們也是天地化育的一份子,另一法門便是向內尋——養生便是養心,養氣,樂活,至於飲食、湯藥、功法,皆在其次。


“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養生便是養心,養氣,樂活,至於飲食、湯藥、功法,皆在其次


但是,問題又來了。僅僅一個“樂”字,意義已然變動了。今人對諸多詞語,皆不求甚解。

高興,乃是興致高昂,不見得一定要歡喜;

開心,乃是心胸開闊不鬱塞,倒不見得要多麼喜悅;

快樂,則是樂得快,既然來得快,去得也就快。

荀子說:“有德則樂,樂則能久。”快樂不好,久樂才好。珍饈美味,聲色犬馬,自然是令人快樂的,但不能持久。持久的快樂在哪裡呢?《論語》開篇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便是持久之樂。但這種“樂”終究太過高級,普通人很難理解,所以才有了“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巨大差距。

到了孟子那裡,生怕我們不懂,說得就更簡單粗暴一點了。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亞聖或許是猜到,即便他如此說,也沒有幾人會真的執行,索性說得嚴重一點。歷史上倒真有一人有心了,清雍正帝取典孟子,將乾清宮西側的一處偏殿命名為“養心殿”,正中央懸掛的,就是雍正御筆的“中正仁和”匾額。以中正仁和闡述“養心”,恰當合理。


“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寡慾以養心,是不是就要作不吃不喝無情無慾的“活死人”呢?大謬!朱熹的天理人慾之說總被人誤解,但其實他說得簡單明白:“飲食,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慾也。”

也許是認為單講養心太過晦澀,孟子又講養氣,人人皆知那一句“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但養氣說並不是孟子的創見,《禮記·月令》本就有“季夏之月……毋舉大事,以搖養氣。”養氣的最終效果,簡單來說就是從小人成為了君子、大人。

《易經》上講“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同其吉凶。”其實是個綜合效應,不完全是個精神或道德境界問題。這事到了東漢都還沒發生什麼歧義,所以王充也說“養氣自守,適時則酒。閉目塞聰,愛精自保。”

然而,因為今人的誤解,養氣之說也分裂成兩個極端了,一端是服氣辟穀的導引之法,另一端則是浩然正氣的精神昇華,民間派執前者,學院派執後者,各以對方為異端。

其實,二者本就是相輔相成的,所以莊子說“平易恬,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管子言:“人能正靜,皮膚裕寬,耳目聰明,筋信而骨強”,精神修養自然對身體有極大的作用,自修身以至於身教,都是知行合一的。不僅學者,醫者也是這麼講的,唐代大醫孫思邈就說“德行不克,縱服玉液金丹,未能延年”,“道德日全,不祈善而有福,不求壽而自延,此養生之大旨也”。所以去中醫館看病,大夫總是會先問一句,最近心情如何?

能養的不僅有氣,病也得養著。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生病不舒服,而且是個漫長的過程,即便對症下藥,藥到病除,恢復元氣也需要時間和策略。養孩子是越養越大,養病則是把病慢慢送走。這裡麵包含著偉大的智慧,病不像敵人,必須嚴陣以待,針鋒相對,倒是有點像不招人待見的遠房窮親戚,偶爾來一次,出於禮儀也好,礙於情面也好,都得伺候好,若是真賴著不走了,還得有海納百川的涵養,琢磨個和諧共處的方法。

所以中醫開藥,歷來都是“對症”,而不是“對病”。這說起來似乎有點矯情,但不難理解,比如,同樣一個“感冒”,病是一樣的,但每個人的體質情況不同,症狀就不同。西醫的邏輯是針對“感冒”,什麼能夠剋制這個病就用什麼藥(當然,實際上西醫在用藥上也有自己的準則和剋制),大約只有兒童減半、孕婦慎用的說法,其他人則是統一標準;

所以中醫開藥,歷來都是“對症”,而不是“對病”。

中醫則經常在用藥上增增減減,顯得不是那麼“科學”“專業”,其實無非是根據病人的情況來調整用藥,同樣是感冒,還有風寒風熱之分,是不是流鼻涕,用的藥都有所不同,對林黛玉這樣楊柳扶風的身子,就不能濫用“虎狼之藥”。但中西醫結合,中醫走上標準化路線之後,是不是還有這種辯證施治的大夫,就不得而知了。

用藥自然是為了治病。為何要說“治病”?如果是針對“病”,用“制病”似乎更恰當些。“治”與“制”的區別,曾在“依法治國”的討論中提及過,甚至有個更通俗的說法,是“水”治還是“刀”制的區別,其實頗有些道理,“治”字本是從治水來的,治水是築臺修堤,因勢利導,“制”則取以刀斷木之形,制度一旦建立,不可破廢,不可變更,有斬釘截鐵之力。

病雖不是好事,但卻是作用於人身,與其針鋒相對,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譬如以放療、化療的方法殺滅癌細胞,病患身體也受到幾乎不可逆的惡性影響。治病則應如治水般疏導,祛除送走就好,不求趕盡殺絕(當然這裡也有個問題,洪水來勢兇猛,怎麼疏導都不管用了,只能等死了,仿如急病來了,大夫卻讓你聽天由命,雖然話糙理不糙,但必然落埋怨)。若病毒、細菌等,與人類共存數千年,消滅他們幾無可能,謀求個共存之法,或許還有活路。

況且,治病也不一定要用藥。《周易》“無妄”卦中,就有“九五:無妄之疾,勿藥有喜。”這句話當然有很多現代漢語的譯法,有人說是“不藥而癒”。但古語中亦有與此相關的祝福語“早占勿藥”:易經本是占卜書,早佔就是提前知道,預防在前,當然也就“勿藥”了。是藥三分毒,用藥自然要謹慎,能不吃藥自然最好,這大概和今天所說的“依靠人體自身免疫力抵抗繼而痊癒”的境況類似。當然,若能提前預知給藥,則能防患於未然,王陽明《傳習錄》裡也寫“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

按中醫的觀點,藥食同源,一切草木禽獸物什皆可入藥。物與藥的區別在哪兒呢?其實就是製作的方法。食物可以充飢果腹,其實也是在治飢餓病,吃熟食比吃生食效果自然更好。藥物要發揮最大的功用,需要特殊的選材和製作方法。南橘北枳,同一種植物,在北方可食,在南方恐就有毒,所以藥材生意往往跨越天南地北,在古代商貿中是最大宗的生意。


“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藥材只是製藥的材料,如同烹飪的材料也只能叫“食材”,需要經由水火之力,特殊的程序,才能轉化為治病的湯藥,甚至材料對了,程序不對的,也只能棄了重製。煎藥是門學問,故而,古代抓藥的地方只能稱“藥材鋪”,負責煎藥熬藥的才能叫“中醫館”。

而西醫的萃取法,其實無非也是從動植物中提煉出藥物的精華,再予以合成罷了。準確地講,屠呦呦並不是發現了“青蒿素”,而是成功提取了“青蒿素”,參照的還是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以,《本草綱目》與其說是一本醫書藥書,不如說是一本博物志,各種事物,甚至屎溺皆在其中,作為醫書,看起來自然不是那麼“科學”,但你倘若把它看成一部藥材輯錄,那麼有些稀奇古怪的內容在裡面,也就非常合理了。


“養生”為何變成“養身”?醫學,最終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

《本草綱目》與其說是一本醫書藥書,不如說是一本博物志,各種事物,甚至屎溺皆在其中


養生正是養心,治病而非制病。善待他人,看淡生死。心靈雞湯不可多喝,病的時候來一碗,多少能管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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