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愛之疫所3

在別人的家裡做客參觀,自然要多聽多看多思考。城牆大內有親有疏、有陰有陽、有外廷有內廷、有政事有家眷、有休閒娛樂有森嚴等級——幾百年的家,被幾十個男人來來回回住,終於寫成了暢銷書,拍成了電影電視。他們是導遊看客們嘴裡的傻瓜小丑、明星聖人,他們的生活常年被三百六十度的全景開放等人觀摩,他們的癖好習性被各種正史野史寫的精彩絕倫,他們的辛酸今天也終於能親眼得見。

在這精美絕倫的千八百間屋子裡,有這歷朝歷代的男人們做不完的夢,說不盡的故事。這其中,有聰明伶俐卻不務正業的,也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有貪心欲強卻又想當聖主明君的,也有出身不好心裡陰暗的,有業精於勤卻想長生不老的,也有心懷大志卻時運不濟的。總之,正常的沒有幾個,不正常的卻比比皆是。我有點訝異,在這裡人性變異的幾率是不是過於高了些?為什麼還不如普通人經得起俗世考驗?換個角度,便明白了——這堅固城池不過是個包裝精美的巨大監獄,他們把自己修練成銅牆鐵壁裡藏著的“紙老虎”,百年前百年後,都經不起風吹草動。他們不斷建立和完善著,幾千年延續下來的君主體制。初衷是剋制自己、以防出錯,本質也無非是想讓這集於一身的權利,能綿遠悠長。他們唯恐自己成為禍國殃民的帶頭人,荒廢了祖宗辛苦建立起的基業,但還是在自己修建的墳墓裡,把自己隔離埋葬了!

可以這樣說,無論普通百姓,還是萬人之上的天子,都是一樣的有缺陷——人性有異,只要是故步自封,不加檢點修正,通常都沒有好結果。普通人的人生,倘若簡短無力,即使由內而外的崩潰腐爛,也不過是如同朽木一般,汙染不了整個森林。而這些深宮男人,卻大不相同,他們的圈層處於金字塔頂端,他們是國家的頂梁支柱,手握重器卻行將就木、無所作為,即使過神仙似的生活,荒唐透頂的大小私事,也會被史官記錄在案。其中被稱之為好人善人的屈指可數,更何況是有德有行的聖主明君。

他們在歷史裡的人性之缺,是無所遁形的。正如我們在生活裡的平庸乏味一般,同樣的毋庸置疑。倘若置換一下,我們也能擁有今天看到的、他們的那些奇珍異寶、至高皇權,那我們能做的荒唐之事,可能更讓人目不暇接、貽笑大方。我們反觀自己,是貪財好色?還是愛權懶惰?是懦弱無能?還是嗔痴庸俗?只要佔了一點,那權利到手後,與我們對應的荒唐行徑也一併送來。這是人性,也是常態。人性皆有疫,誰也逃不掉、繞不開。正視自己和他人,把自己放進時間裡,揉碎了掰開了,仔細看看,再捏起來揉,終有一天,我們覺得自己的渣子不再扎人了,再說自己是個正常好人,也不遲。

我常選擇在冬季春節出行。大家無心與我爭相看景,少了焦躁的浮土和塵世的煙火,自然就多了些舊日的氣息。我相信幾百年前的古都,就是這樣人煙稀少的,我相信那時就是這種慢節奏度日的,我相信古人就是互不打擾、少有繁瑣的。

人少的妙處就是安靜平實、少有交集。但也有一個缺陷,那就是色相寡淡、地廣人稀、萬物凋零、缺少生氣。春節時分的南北古都,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園林宮殿、城牆護城河,都被矇昧上痴雨哀霧,它們在黑與白的中間,是數不清的灰。

有北方鴿子身上的泛青蛋灰,有南方雨燕鸕鷀身上的漆亮黑灰。有前海後海湖面冰凍呈藍的反光霧灰,也有池塘運河裡游魚身上的銀亮麻灰。有平白籠罩一切的浮光透金灰,也有煙雨朦朧浸潤下的淫雨弄梢灰。有登高望遠、階梯宮簷遞進出的齊整磨砂灰,也有層巒疊嶂、山水相依互相映襯出的水色清雅灰。沒有了柳綠桃紅,沒有了碧洗晴空,沒有了蓮動漁舟,沒有了遊湖唱晚。去掉所有的多餘裝飾,猶如世上最美的人洗去鉛華、褪去華服,只留清灰衣衫、桑衣麻褲,垂髫著素髮河邊行走。沒有搔首弄姿和矯揉造作,全然是個天真質樸的背影,一步一步漸行漸遠,消失在灰的盡頭。

這是另外的風景,是難得一見的容顏。我就是愛這種隨意輕鬆、呼吸順暢,我就是喜歡那天然去雕飾,去偽存真摯。這容顏有些許頹敗和滄桑,不加遮掩,僅憑著一副素臉生活,愛看不看。我回來路上還有點不捨,心想著等陽光明媚的五月天再來看,保不準又會愛上別樣的濃妝豔抹,可那又怎樣呢?這又不能說明我是個多情薄倖種,充其量是比別人能多欣賞點單調和清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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