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八十多年前,長沙天心閣到妙高峰之間的遊路

長沙竟然還有一條過去的遊路,這讓我詫異。

位於天心區勞動西路上的天鵝遊路,在長沙的老街巷中名氣不大,非常不好找,即使開著導航,也會在勞動西路上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入口。詢問附近的人,他們也常常要沉吟片刻,然後指一條錯路。等到找到它的入口,你就會毫不懷疑地說,就是它了。這條小巷太特別了,初次見到,我把它稱為長沙的“十八梯”,作為去過重慶的我,對十八梯印象十分深刻。但是走進去,會發現它們是不同的,天鵝遊路更蜿蜒曲折,這條不足700米的小巷,曲折到你幾乎懷疑隨時會撞上人家的大門。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四通八達的道路讓遊路淹沒在歷史的記憶中。我們的顧問陳先樞對於這條路卻並不陌生,長沙人愛玩,於是就有了遊路。天鵝遊路連通天心閣到妙高峰,是長沙最早的遊路,已有八十多年曆史。老長沙人到天心閣玩,要經過這裡,一路上逛逛吃吃,再駐足下來,和路上的人攀談幾句,艱難的生活也有了幾分韻味。如今遊路兩旁的建築都打上了紅色的“徵”字,它正在與舊時光做最後的告別。

4月24日,我們再次走上這條遊路,這裡沒有天鵝,卻有老長沙最市井的痕跡。生活日新月異,或者我們可以用文字和影像,挽留住老長沙。

一、天心閣通往妙高峰的遊步道

1936年的夏夜黃昏,整個長沙被悶熱包裹,天鵝遊路上到處都是歇暑的人。他們有的從天心閣出發經天鵝遊路去妙高峰,有的則從妙高峰返回。靈泛的商人們在天鵝遊路旁擺好四方桌凳賣茶,走累的遊人坐下來,花160文錢買了一大壺茶,邊喝邊跟旁邊的人拉家常。剛從天心閣喝茶過來的人見這裡也賣茶,隨口問了價,比天心閣便宜多了,那裡1角錢才買一小壺茶,喝不過癮,他們坐下來要了一大壺茶。可茶不對味,他們沒喝兩口就搖搖頭,又自顧自地走開了……

我們可以用多種方式來想象老長沙,如今能承載這種想象的遺蹟並不多,天鵝遊路算是一條。從勞動西路轉入天鵝遊路,路口,一條斜斜的樓梯向上延伸,是長沙丘陵地形最直接的體現。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從天心區勞動西路轉入天鵝遊路有個上坡

若不是旁邊民居二樓露臺傳來狗吠,這裡安靜得不像在鬧市區,彷彿來到了哈利波特的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上了一個坡,就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路口就是一個打卡地,遊人大多會對著上坡處那塊寫有“天鵝遊路與天鵝塘”的牌子拍兩下,這裡屬於長沙歷史步道省立第一師範歷史地段。牌子下面有簡介,原來天鵝遊路名字是這麼來的:妙高峰下原有水塘,是古代納湖的一部分。相傳每年有成群的天鵝來此過冬,因而得名天鵝塘。後來,天鵝塘被填平,這裡留下了天鵝塘、天鵝塘嶺、天鵝遊路等地名。常有人在路口徘徊,既然叫天鵝遊路,總該有些堂皇的氣質吧。當地住戶有些不忿,往往帶路人再往前走上一兩百米,找到那塊釘在水泥牆上的綠色鐵皮牌:“看,這裡的路牌寫了天鵝遊路。”

這條遊路初建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它是天心閣到妙高峰之間的遊路。“這是長沙首任市長何元文的計劃。”湖南文史館館員陳先樞介紹,從天心閣往西南,直至妙高峰,舊時山脈相連,沿線分佈著眾多名勝古蹟。1933年何元文擔任長沙市長,曾規劃修建從天心閣至妙高峰的遊覽道路。這條遊覽線路從天心閣出發,下城樓,經過天心遊路,橫穿到對面的龍伏山南面山脊,繼續南行,可看明末長沙府推官蔡道憲墓,繼續前行,經過白沙遊路,可看白沙井,再南行過燕子嶺,上天鵝遊路,到達妙高峰。至妙高峰後,繼續南行,經過南沙井,前行即可看到老龍潭。若繼續往南就到了大椿橋、杏花村,往湘江邊走,則可看到朱張渡。若至妙高峰後往西行,經卷雲亭、瀟湘一覽亭,可看到福王趙汝愚墓。這三條遊路組成的遊覽路線里程不長,經過的地方當時都是山嶺、墳山、菜園,人煙稀少。在1990年《長沙南區文史》第五輯中,已退休的南區城建科科長董慶林提到了這條遊路,只是當時這條完整的遊路已經被截成三節,按地段名稱命名,變成天心、白沙、天鵝三條遊路。此時,天心遊路北起城南路,南至白沙街;白沙遊路北起白沙街,南到勞動西路;而天鵝遊路則北起勞動西路,南至妙高峰。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天鵝遊路兩旁牆壁上到處貼滿了租房信息

1921—1925年,趙恆惕主持湘政,先拆除了長沙城牆,填平了護城河,修築了環城馬路,並將天心閣的城牆闢為省會公園。遊路則是後面的城市配套工程,這條遊路將風景秀麗的妙高峰和新闢的天心公園連接起來。在遊路上一路賞玩,西邊可看湘江和嶽麓山,東邊車水馬龍的鬧市可盡收眼底。遊路雖然沒有鋪油麵石,但道路兩旁栽種了樹木花卉,斷連的交通路口還搭設了木橋,在當時來說,也算是條豪華的遊步道了。

雖然這條遊路被新修的道路肢解得零零碎碎,但從天心閣到妙高峰,仍舊暢通。4月24日,我們沿著歷史遊路,從妙高峰巷出發,經過天鵝遊路,過勞動西路,上燕子嶺,到白沙路,再轉入天心遊路到達天心閣,全程1.6公里,只用了16分鐘。“如今天心遊路還在,白沙遊路為白沙路的一段,天鵝遊路雖難尋,但仍有青山祠、妙高峰巷等替代,它還是通暢的。”陳先樞說。

二、遊路完全是“純粹的平民社會相”

天鵝遊路作為天心閣到妙高峰之間的遊步道時,它連接的是長沙“山水洲城”的美麗景緻,承載的是往來兩處風景勝地的遊人。那時周邊人煙稀少,並未形成街巷。當時長沙市政府還擬將天心遊路、天鵝遊路劃入天心公園管理範圍。但抗日戰爭爆發,緊接著是1938年長沙文夕大火,願望落空。

抗日戰爭勝利後,貧苦市民紛紛在天心遊路、天鵝遊路兩邊胡搭亂建民居。政府也自顧不暇,遊路名存實亡。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一個拐角處遇見了亂跑的孩子和尋孩子的大人

其實,此前天鵝遊路作為遊步道也多是底層人士消遣之處。1937年8月12日的《力報》曾刊登過老方寫的《遊路上的風光》,非常詳細地描寫了當時遊路的情況。那時,這條只有三里的遊路十分崎嶇,雖然後來進行修繕,但很多地方仍然凹凸不平。道路兩旁沒有樹木、欄杆,光禿禿的,非常單調,周邊盡是墳地、深塘。這條遊路雖然連著長沙的山水勝景,但有的地方地勢很低,若是從上往下望,還有安全隱患。儘管如此,每到黃昏,遊路上的遊人也如天心閣一樣熱鬧。不同的是,在天心遊路和天鵝遊路上歇暑的人大多是小商人、工人、下等階層,偶爾能看到十來個摩登男女,有錢階級很少出現在遊路上。

遊路兩旁有小販擺著四方桌凳賣茶飲,160文錢可以買一大壺茶水,不過跟天心閣1角錢一小壺的茶水,味道相差甚遠。在這條遊路上,幾乎找不到飲冰處、咖啡店,作者感慨:“遊路完全是樸實、簡單、坦白、純潔地過著新生活的地方,純粹的平民社會相。”

天鵝遊路:長沙最早遊步道漸行漸遠

►天鵝遊路一角

中國首位女兵作家謝冰瑩住長沙妙高峰和大椿橋時,天鵝遊路仍只是遊路功能。在她的散文《湖南的風》和《大椿橋的夏夜》等散文中,偶爾提及這條遊路。她說:“更值得我回憶的是放風箏。”那時,她從書房兼寢室的窗口望過去,就是妙高峰通天心閣的環城馬路。每天下午學校下課後,一隊隊的男孩女孩,每人手裡拿著各種各樣的風箏爭先恐後地跑上山坡或馬路上去比賽,看誰放得高,她非常羨慕。有一次,她寫文章寫得很疲倦了,站起身伸懶腰時又看到學生們在遊路上放風箏。從未放過風箏的她一時興起,和三嫂花二十四個銅板買了一個風箏去遊路上玩,兩人玩得非常盡興,直到三哥喊“岡猛子(謝冰瑩的名字,編者注)不怕害羞,這大的人放風箏”才回過神。

謝冰瑩還住過大椿橋,離天鵝遊路很近。在這裡,跟她做鄰居的是兩個算命瞎子、三個拾煤渣的小孩和賣芝麻糖的福伢子、擺荒貨攤的王二、接生婆福嫂子、拉洋車的四麻子,還有一群從農村逃荒來的難民和幾個天天被人唾罵沒有姓名的叫花子。“他們有的和豬睡在一塊,中間只隔幾根竹籬;有的一家十多口住在縱橫不到十尺的小茅棚裡……”可見,當時天鵝遊路附近出沒的人群大多是貧苦人士。

三、 開了23年的小賣部

城市化帶來了生活的便利,也帶走了古城的風貌。

古城對現代人的意義在哪裡,僅僅是老房子嗎?巷陌深處,房子挨著房子,滾燙的生活挨著滾燙的生活。物理上的親近也帶來了人和人之間的親密,質樸又瑣碎,置身其中嫌煩,離開了又想念。

站在天鵝遊路里,生活感撲面而來,帶著過去的烙印。狹窄的巷子青得發黑,房屋的牆上綴滿斑駁暗綠的苔蘚,巷子上空電線密佈,顯得逼仄。偶有一陣風過,有酸腐的氣味。逼仄的小巷兩旁,磚木結構的低矮房屋隨著小巷曲直縱橫交錯。那些獨立院落、密密匝匝的平房毫無建築規律可言,它們牆挨牆,一家連著一家,蛛網般密佈,顯得擁擠不堪,更別說有多餘的空隙來完善公共設施。但相比旁邊的高樓大廈,這些陳舊、發黑的老房子卻保留了久違的鄰里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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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遊路上的“網紅打卡地”——已有二十多年的小賣部

小巷親密的居住形式,導致這裡鄰里之間非常熟悉。那天我們去小巷轉悠,一個“熊孩子”趁著家人做飯間隙偷偷溜出門,孩子媽媽發現孩子不在時,朝著巷口大喊孩子名字,而轉角處就有鄰居回應:“在我這兒了。”

“我們家四代人都住這兒,每天陌生人來來往往,對他們我們並沒有防賊般的疏離感。”錢女士說,祖輩們的親密,孩子們也耳濡目染,她家孩子對人也自來熟,碰到有人來巷子玩,不知道出去,孩子就去當嚮導。

若是到了飯點進入這條巷子,這種“親密”更加明顯。主婦們拿著菜籃搬著小凳子坐在自家屋簷下擇菜,一邊一排,此時從小巷經過,完全得靠擠。有趣的是,這時廚房裡飄什麼香味就知道鄰里家吃什麼菜。“飄出辣椒和豬油的味道,準是有誰家做辣椒炒肉,如果有桂皮八角燉肉的香味,說不定就在吃滷豬蹄。若是聞見辣椒的焦味兒,可能誰家在燒辣椒做涼拌菜。”家住小巷的陳先生說,他們小時候去鄰居家蹭飯就是聞香識菜品的,碰上自己想吃的菜就跑去鄰居家夾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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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氣息濃郁的天鵝遊路

年輕人卻有自己的想法,擁擠的環境讓他們渴望個人空間。“我在這裡出生,讀大學前一直住在這兒,一直覺得這個小巷裡的生活像極了餘華《兄弟》裡的場景。”住在巷子幼兒園旁的linusland(網名)說,他記得以前天鵝遊路的中間位置有個公廁,那裡發生很多有關偷窺的故事。“我們這裡沒隱私可言。”劉女士說,誰家起爭執或出什麼事,不用傳出門,周邊就人盡皆知了。生活在這個小巷裡的人是矛盾的,對於小巷,他們又愛又恨。

天鵝遊路里的居民陸續搬走了,那些破舊的床墊、沙發,還有很多帶不走的舊衣物隨處散落在小巷的角落,留在巷子裡的居民也都在等待離開。“我們也要走的,但還不確定是什麼時候。”68歲的顏先生守著自己的小賣部,看鄰里陸續搬離。他1996年開了這家小賣部,那時候周邊這樣的攤子有好幾家,但大家生意都還不錯。“那時人多,這條小巷住滿了人,我們賣的都是孩子們的零食,很多孩子放學了就來買東西,沒錢先賒賬。”雖然他已經記不清賒賬的孩子還沒還清錢,但已經不重要了。如今,這條巷子裡只有他一家小賣部,因為位於上坡必經之處,來這兒的人都將它當成打卡地。小賣部的牆上白紙寫的零食清單已經佈滿灰塵,那些掛出來的糖果也無人問津,但顏先生還是每天按時開門,守著這個鋪子。來來往往的遊人紛紛在這裡打卡,但是他自己卻不願意出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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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勞動西路的熱鬧,一邊是落寞的天鵝遊路

繼續堅守的還有天鵝遊路。無論是牆角還是屋頂,綠植和果木野蠻生長,仍展現著勃勃的生機。巷口那棵葡萄藤的主人已經離開,它仍鬱鬱蔥蔥,爬上好幾處屋頂,結出米粒大的果實,頑強得如同記憶。

撰文、攝影/伍婷婷

顧問:陳先樞(湖南文史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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