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文學帶來的是個體性、個人性、特殊性。比如說,用一部小說呈現這個房間,有牆的顏色,窗簾的顏色,窗戶的顏色——只有小說才能給出這些。我喜歡小說也是喜歡它的這一點,因為各種物事都被命名,並與它們的個體特徵緊密相連。我知道,所有被描述的地方都存在或存在過,結果,這就構成了真理。

—讓-保羅·薩特

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薩特和波伏娃

波伏瓦:這一生中文學對您意味著什麼?您在《詞語》中解釋了文學在您的早年對您意味著什麼,但後來怎麼樣了,在今天,文學對您來說是什麼呢?

薩特:對我來說,文學一開始意味著講述。講述一些美妙的故事。它們為什麼美妙呢?因為被構建得很好,有一個開頭,有一個結局,中間還有一些我用辭藻使其生動起來的人物。在這個簡單的想法裡,還包含著另一個想法,即文學中的“講述”,和給一位同學“講述”昨天我幹了什麼,兩者不是一回事。文學中的講述是另有所指的。它意味著用詞語來創造。詞語是講故事的方式,當然,在我看來,故事是獨立於詞語的。然而,把故事講出來,就得靠詞語。文學是一種由詞構成的記敘文。如果歷險有了一個開始並被貫徹始終,那這個敘述就是完整的。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高中——到了高中,我發現存在著另一種文學,因為有許多書是不講述的。

波伏瓦:所以,在拉羅謝爾,您寫了多少是屬於記敘類的文章。用寫作的方法講述和對一位同學講述是完全不同的。您說:完全不同,是因為寫作用的是詞語。但當您向一位同學講述,用的不也是詞語嗎?

薩特:是的,但談話時詞語本身沒有被體驗。那隻不過是告知同學前一天發生了什麼事,談話對象就在那兒,我們給出能指代這些對象的名詞,卻不會給這些詞語任何特殊地位。詞語在那兒,因為是詞語在表達意義。然而,在一篇記敘文裡,詞語本身是具有某種價值的。

波伏瓦:這也是因為在那一時刻我們進入了想象吧?

薩特:是的,但我不知道十歲時自己能否清晰地分辨出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想象的。

波伏瓦:您總能意識到您寫的故事並沒有發生過。

薩特:啊!我很清楚這些故事是虛構的,但另一方面,由於它們都有點兒——或者說非常——類似於我從前在搞笑報刊裡讀到的記敘文,於是就會覺得它們至少是一種屬於身外的記敘世界裡的現實。當時我還沒有純粹的關於想象的想法,儘管它後來很快就產生了。可以說,沒有想象的問題。好吧,想象的問題並不存在,故事是虛構的,但不是想象出來的。之所以並非出自想象,是因為那不是一個似有實無的故事。

波伏瓦:當時您沒有一種類似於可以稱之為記敘之美或記敘之必然性的感覺嗎?

薩特:我們並非什麼都講述。我們講述某件事,它有一個開頭和一個與開頭緊密相關的結尾。結果是,創造了一個東西,它的開頭是結尾的原因,而結尾又呼應著開頭。

波伏瓦:一個閉路性的東西?

薩特:是的,整個記述都是由彼此呼應的要素組成的。開頭創造一個情景,後者因開頭預設的要素而在結尾得到了解決。因此,結尾重複了開頭,而開頭讓人得以構思結尾。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換言之,有這樣一種記述,它盡虛構之能事,虛構是它的要素之一;另外一個要素是:我虛構的故事是自給自足的,它的結尾呼應了開頭,開頭也呼應了結尾。

波伏瓦:您的意思就是“必然性”,儘管您沒有用到這個詞。

薩特:必然性只有在講述中才能展現出來。可以說,這正是問題的本質所在。通過講述,展現出一種必然性,它是詞語的彼此連接。這些詞語也以彼此連接為目的被選出來……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就是有些好詞,彼此連接得很漂亮,並由此構成了一個美麗的句子。但這個想法是很不清晰的。我清楚地感覺到這些詞語很美,卻不怎麼在意它們。我在意的是把該說的說出來。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十二歲,那時我上了公立中學,開始讀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大作家的東西,我發現它們不全是小說類的敘述作品,也有評論、隨筆。於是便進入了這樣一種作品,時間不再以從前的方式呈現。不過,在我看來,文學作品中的時間仍然是根本性的。被創造的,是讀者的時間。也就是說,首先,讀者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其次,我們把時間放在一個為讀者創造並在讀者身上發生的時限之中。在閱讀的同時,時間就變成了讀者製造出來的客體。

波伏瓦:所以,您才有了這樣的文學觀念,它寄望於讀者的時間,而不見得是一個敘事。那麼,文學又變成了什麼呢?

薩特:這裡有個先後之分。讀者開始讀隨筆的時候,他的想法不是作者要表述的想法。然後,他慢慢了解到作者的想法——這是需要時間的,下午兩點開始讀,一直讀到晚上六點,第二天再繼續。因此,正是通過時間,讀者才瞭解到作者的想法。讀第一章時有一個輪廓,然後逐漸構建成形,最後得到一個時間性的觀念。這個觀念是時間性的,因為它用了一些時間來構建成形。我就是這樣看問題的。

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噁心》

波伏瓦:那天您說,您的希望之一是揭示真理,向別人揭示世界的真理。

薩特:是,事情是一點點來的。最初並沒有來。但它就在那兒。需要一個主題——對我來說,主題就是這個世界。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世界。而且,我認為所有作家都是同樣的想法。一個作家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這個世界。

波伏瓦:沒錯,但有的作家是由經自身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們或者直抒胸臆,或者講述他們的體驗。

薩特:每個人都有他體驗事物的方式。就我而言,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寫我自己,至少不寫作為主觀性人物、有主體性、有想法的自己。寫自己、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我從來沒動過這種念頭。不過,當然,畢竟也會涉及我。可我的目的不是在自己寫的小說裡自我呈現。

波伏瓦:也就是說,通過您,被捕捉到的是這個世界。

薩特:毫無疑問,《噁心》的主題首先就是這個世界。

波伏瓦:這是一個應該被揭示的世界的形而上維度。

薩特:正是這樣。這是一套有別於文學的思想。文學揭示關於世界的真相,其方式卻不同於哲學。就哲學而言,有一個開始,有一個結尾,於是便有了一個時限,而哲學是拒絕時限的。應該拿起書,只有在讀完的情況下才能理解它,而時限卻是不存在的。我們不會將用於領會、解碼的時間納入本書。從書中提取出來的思想是一種理想化的思想,我們將它作為一個組織有序的整體保留在腦海裡。我們可以談到時限,可以花一兩章的篇幅來討論時限,但這個時候,時限是一個概念,而不是客體的一個維度。在這個問題上,我的看法變了,因為現在我反而認為自己寫的哲學作品包含著時間性這個觀念,不僅由於每個人讀書都必然要從開頭或結尾出發——這意味著時間上的花費——更因為用於闡述、討論哲學的時間正是哲學本身的一部分。哲學對時間性給予了限定。

波伏瓦:這個問題您以前沒說過,也許回頭您再跟我講講;目前還是先討論文學吧。在寫《噁心》時,您有必然性的想法嗎?

薩特:有。

波伏瓦:對您來說,追求美和寫書,這兩件事是否密不可分呢?

薩特:說實話,不是。我覺得,只要措辭雅緻,風格考究,注重講故事的方式,美是不請自來的。但這只是形式上的品質,我不怎麼在意。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透過敘事來發現這個世界。

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波伏瓦:戰後,您還在繼續寫。您的隨筆裡有各種各樣不同的東西:文學評論、藝術評論,還有政治評論。有時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生。梅洛龐蒂還有尼讚的人物描寫。您是怎樣對這個產生興趣的?我記得,最開始的時候,我認為您天生就是寫長篇小說的料。您寫隨筆,在我看來有點兒像是浪費時間。我大錯特錯了,因為這是您作品中最有趣的地方之一。但是,是什麼促使您寫評論文章的?

薩特:仍然是這個世界。評論是一種揭示,一種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被用來揭示寫下該作品、有待批評的傢伙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比如說,福克納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的。在他的書裡,各色事件是怎樣被講述的,人物是如何展現的。評論把作者面對周圍人物、景緻和自己的生活時作出的反應方式呈現出來了。這一切,我們都會在書裡看到,但不是一下子看到。只有通過閱讀大量值得研究的評註才能看到。

波伏瓦:在您談論的小說裡,有一個要素您很感興趣,那就是技巧。

薩特:技巧,關於這個問題的興趣,我想是尼贊帶給我的。他很注意技巧。無論是他自己的小說,還是別人的小說。

波伏瓦:但您對多斯·帕索斯的技巧是直接發生興趣的。

薩特:是的,當然。但研究一本書裡的技巧,探求它有沒有價值,這種想法來自尼贊。

波伏瓦:我知道,尼贊對我們談起多斯·帕索斯時,其實他首先和主要考慮的就是多斯·帕索斯的技巧。

薩特:是這樣的。

波伏瓦:但是,有一種思想完全是您自己的,而且很重要——技巧同時展現了一種形而上學。

薩特:這就是我剛才跟您講的。從根本上說,我的評論就是透過技巧探究作品裡的形而上學。一旦發現了形而上學,我就很高興。我真的在總體上把握了整個作品。

波伏瓦:對。

薩特:對我來說,這就是批評。也就是說,看寫作者各自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他們描述世界,但看待世界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全方位地看,有人從側面看,視角較為狹窄。

波伏瓦:有人出於自由的維度,有人出於必然性的維度,壓迫的維度……是這樣的。

薩特:這正是應該把握的東西……

波伏瓦:但同時您也認為,隨筆也是一個客體,一個有必然性的客體,應該有自己的文學質量。起初,您認為寫一篇並非專題論文的隨筆是很難的,而這篇隨筆又要自具優雅——如果不用美這個詞的話。

薩特:優雅的危險,在於將客體和它的真相分離。太優雅,他說的就不再是本來想說的話了。如果一個關於多斯·帕索斯的評論包含了過於優雅的段落,那它一定為美做了某種犧牲,嚴格講,它說的已不再是您本希望它說的話……

波伏瓦:換言之,問題就是在有待把握的客體和講述客體的個人方式之間找到平衡。

薩特:正是這樣。應該有什麼說什麼,但要以一種必要的,妥帖的方式說……

波伏瓦:在您看來,隨筆之優雅,它的構成要素是什麼?

薩特:哦,它們是一些非常笛卡兒式的概念:輕靈、明晰、必然。

波伏瓦:在隨筆中,您永遠被您要說的話引導著前進。

薩特:我要說的話。當然,時不時得有一些討巧的成分,但不能走得太過。如果討巧的東西寫得略長,就不是一篇好隨筆。

波伏瓦:哪些隨筆您寫得最為流暢?哪些隨筆是您最為精雕細琢的?

薩特:我寫隨筆從來都不流暢。在文學方面我總是精雕細琢的。總結一下剛才的話:對我來說,文學作品是一個客體。一個客體有它自身的時限,有它的開頭和結尾。讀者讀到的一切都與前面發生過及後面將發生的事情遙相呼應——作品自身的時限由此呈現在書中。這就是作品的必然性。詞語自身具有某種張力,它們又通過這種張力創造了書的張力,從而構成了作者介入其中的時限——作品的必然性,就在於將這些詞語以某種形式粘合起來。開始讀一本書的時候,讀者就進入了一個時限,也就是說,他使自身的時限得到界定。這樣,時限便有了一個開頭,也是本書的開頭,而它也將有一個結尾。於是,在讀者和時限之間便產生了某種關係,而這個時限卻在閱讀的由始至終既屬於讀者,又不屬於讀者。這就預設了作者和讀者之間存在著一種複雜的關係,因為作者並非簡單地平鋪直敘,他的敘述需要讓讀者真正能夠根據寫出來的文字構建出小說的時限,自行復原箇中因果。

波伏瓦:我想您可以多談一點兒,因為總體說來,這是您的文學觀,是您對於自己和讀者之間關係的看法。

薩特:讀者是一個站在我面前的人,我是在他的時限中行動的。這就是我對讀者所做的定義。在這個時限中,我呈現各種各樣的情感,它們與我的書發生關係,自我更正,彼此駁斥,相互結合。作品一旦完成,這些情感或者變本加厲,或者消失殆盡。

波伏瓦:那天您曾談到一種引誘讀者的企圖。

薩特:是的,沒錯,一種引誘的企圖。但這並非不良企圖,不是用虛假的、似是而非的證據來引誘某人,不,我是用真理來引誘的。為了引誘人,小說應該是一種期待,就是說,一個延展開來的時限。

波伏瓦:在某種意義上說,總是有懸念。

薩特:總是有。到最後才能解決。

波伏瓦:大家會猜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就算讀隨筆,讀者也會問:現在他要說什麼了?他想證明什麼?

薩特:現在他是什麼意思?他如何回應這些異議?這樣,時間也參與其中。透過時間這種客體的結構,我讀到了這個世界,也就是形而上的存在。文學作品,就是一個人通過敘述——這個敘述並非直接針對世界,但與作品或虛構出來的人物有關——將自己看到的世界如實重建起來。我想做的大概就是這樣。

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詞語》

薩特:十八、二十歲的時候,我一直有一個想法,等大半輩子過完,到五十歲,就把自己的人生寫出來。

波伏瓦:您一直想寫自己的人生?

薩特:是的。

波伏瓦:一九五二年左右發生了什麼事?

薩特:嗯,我對自己說:好吧,我要開始寫了。

波伏瓦:但為什麼恰好是一九五二年您開始動這個念頭?

薩特:一九五二年我有一個重大的變化……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這個變化使您有了政治色彩。可這件事怎會促使您去寫自己的童年呢?

薩特:因為我希望以政治角度書寫我的人生,包括童年、青年和成年,同時賦予它一種以共產主義為歸宿的政治意義。寫《詞語》第一稿時,我完全沒有提及自己心嚮往之的童年時代,只是開始寫作一部本應繼續寫下去的書;接下去寫繼父和媽媽結婚,等等。寫到這兒我停下了,因為有別的事情要做。

波伏瓦:跟我說說《詞語》第一稿吧,大家都不熟悉它。

薩特:這一稿我下了很多功夫……後來有了第二稿。在寫我自己和我身處的環境方面,第一稿比第二稿糟得多。我把自己描述成一個總是急於變化,跟自己過不去,跟別人過不去,反覆無常,最後變成了我本來一開始就應該是的共產主義者。不過,當然,這並不真實。

波伏瓦:您給這書取名為《無立足之地的讓》,對吧?這個書名是什麼意思?

薩特:“無立足之地”,指的是沒有財富可以繼承,也沒有產業。我想說的就是自己當時的境況。

波伏瓦:您一直寫到生命中的哪個時代?

薩特:跟《詞語》所寫的時代一樣。

波伏瓦:總之,它是《詞語》真正的第一稿。

薩特:是《詞語》的第一稿,也是一個應該繼續寫下去的稿子。

波伏瓦:您重新寫,是多久以後了?

薩特:是……在一九六一年,對嗎?

波伏瓦:我想是的。

薩特:我重新寫,是因為沒錢了,就向伽利瑪出版社借了些錢,權當是預付款。

波伏瓦:有位英國人想跟您要一篇沒發表的稿子,結果您把它給了伽利瑪。您重寫了一遍,作了大量修改。

薩特:我希望它比別的作品更有文學性一些,因為我覺得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某種文學說永別的方式,應該同時完成它、解釋它,然後與它告別。我想用展示文學性的方式揭示文學性之弊端。

波伏瓦: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想用《詞語》埋葬的是哪種文學類型?

薩特:是我年輕時孜孜以求,後來體現在中、長篇小說裡的文學。我想說明它變成了過去式,我想就自己的青年時代寫一本文學性很強的書來標明這種轉變。

波伏瓦:那您打算以後做什麼呢?既然已經不願寫從前的那種文學了。

薩特:寫帶有政治性的介入文學。

波伏瓦:您過去已經寫過介入文學了。

薩特:對,但得有政治性,要政治性特別強的。

波伏瓦:好玩的是您後來寫的東西是關於福樓拜的,不是什麼特別的政治文學。

薩特:多少有點兒政治性。

波伏瓦:不是很多。好吧,回到這個問題上來:您所說的一部比別的更有文學性的作品是什麼樣的呢?文學怎麼會有等級之分呢?

薩特:比如說,風格,我們可以在風格上下更大的功夫;《詞語》就下了很大功夫,裡面的句子是我寫過的最精雕細琢的文字。

波伏瓦:是的。

薩特:我花費了大量時間。我希望每句話裡都有一些暗指,有一兩處言外之意,結果就是會在這樣或那樣的層次上打動別人。另外,我希望每個人、每件事都以特殊的方式得到表達。《詞語》是下了大功夫的。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它是非常成功的。但我想請您闡明您所謂的“文學性”意味著什麼。

薩特:充滿技巧、手段、寫作的藝術,甚至是文字遊戲。

波伏瓦:就是說,通過遣詞造句來引誘讀者的願望比您任何其他作品都來得更強烈。

薩特:沒錯,就是這樣。

波伏瓦:這就是您所謂的“文學性”了。但是,根據您前面的說法,很難想象一部作品完全不考慮引誘讀者。

薩特:是的,我總是有引誘讀者的念頭。當我覺得自己成功了,就會變成一件讓我特別喜愛或特別在意的事情。

波伏瓦:您喜愛和在意《詞語》嗎?

薩特:是的。

波伏瓦:時至今日,您怎樣看待文學?

薩特:到今天,我幹完了。我站到了文學之門的對立面。

波伏瓦:是的,但您如何評價文學?

讓-保羅·薩特: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


薩特:我想我做完了我該做的事,就是這樣。

波伏瓦:很久以前,甚至有時候您說您很討厭文學,說“文學就是狗屎”。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最近,您不時地跟我說:“不管怎樣,在自我表達上下功夫是在做傻事。”您的意思好像是隻要寫了就好,無論怎麼寫都行。而且,您有時說您的《福樓拜》就是這麼寫出來的,這可不符合事實。

薩特:這不符合事實。

波伏瓦:您寫草稿,然後潤色;然後,您妙語生髮,儘管不見得搜腸刮肚。《福樓拜》裡有很多妙語。

薩特:我寫得更快了。但那是因為功課做到位了。

波伏瓦:總而言之,您說“這是狗屎”或“沒必要為了寫得漂亮而浪費時間”,您是什麼意思?您在多大程度上這樣認為?您現在仍然持有這種看法嗎?

薩特:所謂風格,是個很古怪的玩意兒。一部作品,是否值得花工夫寫出風格,是值得討論的。為了寫出風格,唯一的方法是否在於——像我所做的那樣——把寫好的東西大改特改,讓動詞與主語一致、形容詞位置妥當等,這也是值得討論的。有沒有一種方法,順其自然,也能水到渠成。比如說,我寫得更快,是因為我已經習慣這樣了:那好了!有沒有一種方法讓人一開始就寫得很快呢?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左翼作家認為,風格,對遣詞造句過多地精雕細琢,是非常討厭的事,應該直接切入主題,而不在其他問題上糾纏。

波伏瓦:但結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薩特: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我的意思不是不要風格,我只是懷疑在遣詞造句上痛下工夫是否對創造一種風格是必要的。

波伏瓦:風格不是因人、因時代、因主題、因氣質、因機運而有所差異嗎?

薩特:是的,但實際上,我認為最頂尖的作品往往是在沒有太多苦心經營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波伏瓦:為什麼現在您很少讀文學了?

薩特:從青年時代以來,在很長時間裡,直到一九五年,我都認為一本書能夠帶來真理:風格、寫作方式、詞語,它們都是一種真理,能給我帶來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無以名狀,但我認為它們能給我帶來某種東西。書籍不是簡單的物事,它不僅體現與世界的關係,也體現與真理的關係。這種關係難以言說,我卻能感受得到。所以,我想在文學書籍中得到的就是這個,與真理的關係。

波伏瓦:一種與您的世界觀迥然相異的真理。

薩特:我沒法確切說出是哪種真理。批評對我來說有點兒作用。試圖抽取出作者所表現的真理的意義,以及它能給我們帶來的東西。這在當時是非常重要的。

波伏瓦:後來您放棄這種想法了嗎?為什麼?

薩特:我放棄了,因為我發現一本書比我原來想象的平庸得多。在一些大作家筆下我不時能找到從前的感受。

波伏瓦:您是什麼時候失去這種感受的?

薩特:大概在一九五年或一九五二年,那時我多少進入了政治領域。接觸共產黨人以後,我對政治的興趣更濃,但以前的感受消失了——我認為那該是一百年前的思想。

波伏瓦:您指的是關於文學魔力的思想?

薩特:對,文學是有一點兒魔力的。文學向我展現真理,靠的不是科學或邏輯的方法,而是通過書籍本身的美和它本身的價值。我堅信這一點。我堅信寫作是一種能夠創造真實的活動,但確切地說不是通過書籍,而是通過書籍以外的東西。書中有的是想象,書外才有真理。

波伏瓦:在您做了很多歷史研究、並在介入文學中浸淫很深的時候,就不再有從前的感受了。

薩特:是的。當一個人經歷漸長,就會放棄過去的想法。這大概發生在一九五二年。

波伏瓦:您饒有興致讀的最後一本書好像是《白鯨》。後來,我想您還讀了熱內的書。您寫關於他的文章並非偶然。您被他寫的東西迷住了。從一九五二年開始,我就沒見您對文學產生過很大的熱情了。

薩特:是的。

波伏瓦:您那時的閱讀或是為了研究,或是純屬娛樂。

薩特:還讀一些歷史書。

波伏瓦:這幾年我喜歡上一些書,我知道您沒讀過它們。我跟您說起過這些書,但我們沒一起討論過,哪怕我跟您說我認為這些書很好,比如說阿爾貝特·科恩或約翰·考珀·波伊斯。您卻毫無閱讀興趣。

薩特:是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不感興趣。

波伏瓦: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文學上的幻滅。

薩特:可以這麼說吧。另外,一般而言,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寫小說。我想說的是我認為是文學、而後來又放棄了的東西。

波伏瓦:請講下去,這很有趣。

薩特:最初的時候,我認為文學就是小說。大家也這麼說。

波伏瓦:是的,一種記述,同時,我們能通過它看到世界。它能帶來的東西是任何社會學或統計學文章都無法替代的。

薩特:文學帶來的是個體性、個人性、特殊性。比如說,用一部小說呈現這個房間,有牆的顏色,窗簾的顏色,窗戶的顏色——只有小說才能給出這些。我喜歡小說也是喜歡它的這一點,因為各種物事都被命名,並與它們的個體特徵緊密相連。我知道,所有被描述的地方都存在或存在過,結果,這就構成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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