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風度 銜華佩實——我眼中的白描

人物簡介:白描,作家,教授,文學教育家,玉文化學者。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作家書畫院執行院長,曾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兼任中國傳媒大學、對外經貿大學、延安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作品曾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並多次獲得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陝西“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著有《天下第一渠》《蒼涼青春》《荒原情鏈》《秘境》《人獸》《恩怨》《被上帝咬過的蘋果》等作品。文學論著有《論路遙的小說創作》《作家素質論》等。

一、

白描先生長我幾歲,都是五十年代生人。他是我的老師。而初聞其大名是1978年春,大一剛入學不久。記得閻景翰教授擬編寫一部陝西中青年作家作品選,有同學介入,並將作者簡介抄錄給我看。名單皆陝西文壇初露頭角的新生代,可謂一時之選,譬如陳忠實、鄒志安、王曉新、路遙、賈平凹、王蓬和張興海等。

白描就是這燦爛星群中的一顆。但卻一直未曾讀其文,只知是我們中文系的老師,涇陽人,本名白志剛。雁塔杏園,有一次幫系裡整理資料時,見過他作為教師考試的卷子,那分數高高挺出,脫落同考者多多許。忽忽幾年已過,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文學書,似乎面也沒見過。直到大四時候,他玉樹臨風地登臺來講授當代文學課程。時間不長,似只有一兩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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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春,在陝西作協召開的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上(左起:白描、路遙、賈平凹、和谷)

這就不簡單了。誰都知道大四的課程不好上,尤其是當代文學。又特別是七七級同學,年齡落差大,來自工農商學院,社會閱歷多,曾受賣糖君子哄,一般都萌生相對獨立的思想;再說大學上了三年多,理論有點功底,圖書館浸潤許久,眼界初步打開;宿舍夜談也交流深透;而當代文學沒有閱讀障礙,何況所寫不少也是同學們所見所聞所經歷的事相,而當時處於思想解放的激盪時期,推論究竟,作家到底是創造主體還是宣傳主體,作品是審美對象還是宣傳文本?

不少老師左右為難,放開講吧,領導的話語和眼睛死死盯著,甚至聽課坐陣;路徑依賴式沿著文革思維向前滑行吧,在課堂上又站不住;倘若有學生死認理兒不放鬆地質疑,以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放言,又如何挪動腳步下臺階呢……好作難啊!倘若泛泛來講時代背景,作家身世,創作道路啊,思想分析,藝術褒貶……老這麼切豆腐分西瓜,十字花刀幾下子,學生要麼審美疲勞,要麼自己早就心裡深處折騰了八遍了,你還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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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親在西安興慶公園(1974年)

白描能。他是作家會講小說。他整體從創作角度切入,彷彿善於解牛的庖丁,將讓解析之道在看似渾然一體的生命體內肯綮之際遊走。作為一個聆聽者,你既能脈絡清晰地感受到作為小說的鎔鑄過程,又沒有解體的斷裂感而失去小說活體的芬芳氣息。

他在解讀、他在重構、他在演繹。他似有神仙的目光穿透一切而無所不窺;他彷彿就是那個作家正進入寫作狀態;他既沉浸其內而又跳出三界之外。只聽那厚重樸實底氣豐沛的秦腔音調滔滔不絕,只見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身姿語言瞬間都成為有意味的形式,成為這一藝術空間豐富的直覺造型。霎時間,我們沉浸其中不知身何在,一任話語如同泉流導引山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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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在講課中

一節課下來,大家真的服了。課間,白描下講臺坐第一排桌前想稍事休息,好多同學便熱情地為簇擁圍攏前去。還未等我走近,白描老師迎面微笑道:“志春啊,鄒志安的鄉黨麼。”啊!初面不但直呼其名,還精準地連帶著地望,老師竟然認識我?似見我不無驚愕,他說:“你入學報到時,我在火車站接的你啊!”哦,從剛出車站的迎新桌前接待,到這黑板前的講桌,這其間近四年漫長時間的空白,身兼創作與教學的老師,竟不會忘記一個籍籍無名的學生,連初面的情景與細節都如此清晰,而作為學生的我卻渾然不知。這就是老師和學生,或者作家與讀者的差別麼?倘若老師不如此點醒,我還以為這是初面呢。

由是我們便熟了。我曾在學生刊物《渭水》編詩歌,也痴迷地寫著分行排列的長長短短的句子。遂不揣淺陋拿著習作登門請教。老師一次熱情,多次也耐心,有時還動筆改動一兩句,或拿出他創作的小說給我看。臨近畢業的一次,在他的房子,似閒聊著說:“志安前幾天來我這兒了。我們喝了瓶酒。他問,志春能不能分回縣文化館?”事後回味,這應是告知作家的關懷,更在乎探詢我的意願麼?或是以開放式地問話而關注我的前途麼?當時的我雖內心湧出一道熱流,卻對前景充滿困惑,竟以沉默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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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在陝西師範大學校園(1975年)


我畢業赴鳳翔師範任教,白描調《延河》任主編。這是當代文學波瀾壯闊的八十年代。《延河》更以推舉陝軍群體而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重鎮。某次見面,他拿出一位上海作家前衛的小說,說有爭議,你給寫篇評論吧。當時自己雖有詩與論發表,但國內一個重量級的刊物約稿,這是第一次。評論《延河》發後,北京刊物隨即轉載。我想倘無約稿的鼓勵,當時的我有無寫這種論說文字的底氣值得懷疑。

我調西安高校任教幾年後的1990年,赴咸陽參加耿翔散文詩研討會,白描以陝西作協書記處書記、《延河》主編身份主持。到我發言時,他宣佈:“請鳳翔師範的張迎春發言。”不只名字被美化了,顯然在他的印象中我還徘徊在西府東湖畔呢。會間,我笑著抗議道:“白老師啊你還是我的老師呢,說錯單位不說,連我的名字也說錯了!”在旁側的賈平凹笑道:“那還有啥呢。”白描嘿嘿一笑。其實我也知道他身處要衝,頭緒紛繁,要打理更多的事務,梳理更多的線索。不看稿子憑印象說,不同時期的印象就交疊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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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作品《秘境》

話題又引到會上,賈平凹發言時說昨夜一張紙上寫好發言,出門時未及看便揣在口袋,來了掏出一看,一張空白,便急忙伏會議桌寫了幾句。賈平凹這種情境曾發生過多次,白描遂笑道:“平凹是創作名人佚事呢。”賈平凹急了,說:“我若是假話,立地栽倒!”眾人鬨堂大笑。白描又說起某著名報告文學家,發來的稿子,平淡瑣碎,多處句子讀不通,編輯修改了人家還不願意,怎麼辦?唉!劉建軍教授則一語直截了當,逗得大家笑噴:“發!不用修改。讓他穿開襠褲衩去上街見人!”……

我想,後來白描進京在作協,在魯迅文學院,一直處於千條線綰一根針的位置,這類文壇秘史類的逸聞趣事應該是不少的,倘敘述出來,可能是當代文學稀罕的文本。那將會有多少有趣的段子,多少值得品賞的瞬間情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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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東北大學獲進修結業證書(1993年)

三、

而他仍不斷有重量級的作品問世。

2013年我受命主編《陝西文學六十年·紀實報告文學作品選》(陝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時,考慮到白描雖已進京,但在陝西時仍有不少創作實績,並有全國性影響,遂選入其作品,並從陝西文學史格局予以評述。事實上他早已進入國家一流作家的團隊之中,不僅僅是文學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書法家和玉文化研究家等。在序言中,我斟酌再三,這樣予以敘述:

倘若一定要給陝西當代紀實報告文學分期的話,可以說文化大革命前為草創期,以鄭伯奇、柳青、李若冰、魏鋼焰為代表;新時期以來為轉型期,以毛錡、李鳳傑、白描為代表;新世紀前後至今為拓展期,以葉廣芩、冷夢、莫伸和王蓬等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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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作家,教授,文學教育家,玉文化學者。

如果說毛錡的紀實報告文學屬於陝西轉型期前端的話,那麼稍後白描則沿著這一轉型軌跡有所拓展。毛錡所寫是重大事件,是精英人物;而白描則聚集於普通生活,著意寫小人物。白描年輕而敏感,其作品《一顆遺落在荒原上的種子》文本所關注的是在上山下鄉那場社會大潮退卻之後,那位遺落在荒原上知青的私生女的情愛遭際和命運境遇。當年一對知青插隊時有了私生女便倉惶送出,而這個孩子長大後,為逃避可怕的婚姻尋求救助,尋找生身父母。這裡的情節雖帶有超越虛構的傳奇,作者卻沒有絲毫的獵奇意識,字字句句樸實厚重,直麵人間苦難與荒謬。

一方面,文本的呈現彷彿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一般,給人苦澀和震撼,也引人反思:為什麼解放幾十年了陝北荒原的農民仍如此貧窘無助?為什麼當年拋棄私生女的一對知青招工後即便結了婚,仍像躲避原罪一樣逃離孩子和熟人圈子?為什麼這個小楊玲,想逃出荒原尋找生身父母,而彼時彼地的有關部門與政策卻找不到救助的依據?另方面,文本仍立足現實,為人生添一抹暖暖的色彩。小楊玲受多方相助命運轉機後,便有所擔當和守望,對貧病弱所困的養父母一家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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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作品《蒼涼青春》

誰人繪得楊玲影,萬里藍天一縷霞。由此可知,彼時乞求救助者此時亦可立體地轉化為扶助他人的強者,而不是隻伸著永不縮回的手的恆定弱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獨具慧眼,捕捉到當年插隊早已因工作散落各地的知青們在救助楊玲的過程中,呈現出的一種難得的群體品格:即社會倫理上的叛逆意識——知其為私生子,卻沒有世俗的歧視輕蔑,而是十二分的關愛與呵護,甚至搶著領養;

情感傾向上的民眾情懷和人生態度的堅韌執著——不因身份卑微家境貧寒而漠視,或以官話假話虛意敷衍,而是伸出手來實實在在助人脫離窘境:添衣助餐;安排工作;四面八方尋找生身父母;超越世俗,千里萬里成行玉成好事……這是在苦難情境下磨礪出來的知青精神,足以瞬刻引發“同是上山下鄉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共鳴與相助,也值得當代文化史與思想史著錄與研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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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克拉瑪干(2005年)

在這裡,白描並沒有宏大敘事模樣地展示上山下鄉運動的終結,而是與之相關,似乎從私人敘述的角度,直接切入一個這場運動遺落的小人物命運的苦澀傳奇。這似乎是上山下鄉運動虎頭蛇尾之餘的善後故事,但卻餘音悠長。讀者自然還會期待著充分展開和反思解讀的空間。然而,當一個沒有社會地位、沒有驕人業績、不起眼的小人物成為特寫對象;成為主角,她的命運發展以及情感、性格都受到關愛與呵護以及特別解讀的時候,而這種敘述引發震撼和深思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意識到,這既是社會文明的進步,也是紀實文學內在發展到一定高度的標誌,它的重要價值使我們幾乎忽略了作者藉助小說手法塑造人物的成就。

如此這般的感受,確是自己讀他的文字湧動於心頭的感受,是陝西紀實文學作品歷時性與共時性比較後的感受。在我看來,在陝西紀實文學史上,或者在更大的範圍內,似乎應是座標系一般的感受。


四、

想來真不知時間都到那兒去了,和白描已有30年未見面了。

當然現在資訊發達,並非如過去那樣一別音訊兩茫茫,而是在報刊、博客和微信中常見他的文字,電視網絡上也常見他的影像與視頻。他無疑成為專家和讀者關注度頗高的作家。加上人高大又帥氣,屬於時下所說的網紅麼?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並未因此就飄浮起來,並未因此象有的人那樣,常以複數主體自稱,常擺設積木似的玩弄人們敬而遠之的大概念,常在這樣那樣的桌前吹麥克風或剪彩儀式上執剪亮相……他倒是沉潛下去,水靜流深,披覽史籍,走山訪水,不辭辛勞,甘於寂寞,不時捧出沉甸甸的紀實性著作,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四十萬字五十萬字地凝聚,說著一句又一句掏心窩的話語。或許一個作家,一個人文學者進入耳順之年後,歲月打磨、風雨洗禮、筆墨滋潤、識見增益等等熔鑄而漸近爐火純青,倘若心無旁騖寧靜致遠,是會進入人生收穫的高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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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任馮牧文學獎評委,此為第三屆頒獎現場(2007年)

但倘若沒有抱負沒有擔當,別說芸芸眾生,就是著名蓋頭下一連串名份的人物,時光虛擲年歲飄忽的人還少嗎?而在白描的筆下,我們讀到了從心靈秘境到大千萬象,從知識青年過山車式的命運遭際,到玉文化的傳奇與秘史,再到鄭國渠本身歷時性地演進及其與社會生活共時性的波衍。字裡行間有生命的體驗,縱橫敘說中有心血的浸潤。

他不僅知人論世,更是知物論世,敏銳而較為深透地道出一種萬眾矚目或朝廷社會精英及民眾心儀的物什或建構,本身就是對一方風水乃至一個民族生存境界乃至文化心理結構的型塑。玉有這種功能,鄭國渠也有這樣的功能。他確乎是意識到了,也筆到意隨且原汁原味、形神兼備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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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33歲,時任《延河》文學月刊主編

當然從個人的角度,我更喜歡《天下第一渠》。這裡所寫並非限於一項水渠的工程史,那樣或許條理清純但易陷於枯索;亦不沉浸於來去渠畔的千古風流人物,那可能會歸檔為帝王將相精英人物的別傳而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平頭百姓盪開距離;他著意所寫的,是這一渠與地方水土,與中華民族的歷史,與現實千千萬萬普通民眾的生產生活乃至塑形塑神的深隱關係。

在涇陽,鄭國渠演進為今日的涇惠渠,是我少年時代曾多次遊歷過的地方。南乾渠、 中乾渠和北乾渠這三條巨大的渠道自西北而東南浩浩流去,寬闊的渠岸車水馬龍,這曾是我小學未畢業便因停課鬧革命而渡過涇河,每天去拾野棉花的地方。《天下第一渠》的書寫喚起了我親切而多重滋味的感受。高高的白楊樹,永不衰竭的水流,綠森森的麥苗,堆垛的棉柴, 一看就是涇河盆地,富庶的川道……,我當時只想象到李儀祉,而這部著作則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讓我感受到了龍脈,感受到了更為富瞻的蘊含。

雲水風度 銜華佩實——我眼中的白描

白描作品《天下第一渠》

在這裡,既有充分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又有活蹦亂跳的生命體驗與生活細節,如此這般的文字既開闊大氣,又親切滋潤,頗似好一棵大樹,根深蒂固,枝葉茂密,又花果紛繁,一切都那麼實實在在而清香繚繞;又似一方勝地,山環水繞,花木蔥蘢,滿眼翠綠上鑲嵌白蓮花般的雲朵,而草叢中時有松鼠兔子跳躍,枝丫間時聽烏鶇杜鵑等鳥雀的軟語商量與優雅鳴唱。他的時空視域博大而又情理合度地落在實處,他著眼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細部時又能讓情致溢出,思緒飄飛。這是玉色無意識的沁滲麼?這是嵯峨山相看兩不厭的深層認同麼?這是涇水萬古清流對心靈的滲透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一個作家以貫注著心血的母語文字,型塑著一個時代,一種社會生活的側影,其實從另一個向度來說,這些作品也尺寸精準地型塑著作家的形象。在這裡,不僅僅是建構了紀實文學一個全新的範式,甚至某些個詞彙因參與作品意象建構而帶上作家濃郁的投影。如同人們說及雨巷就會想到戴望舒,說及霜葉就會想到杜牧,說及大江東去就會念及蘇東坡,我相信,人們一但說到碧玉,說到大渠,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白描,這位當代紀實文學領域內不斷開荒拓土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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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賀捷生將軍在賀龍故里(2009年)

2020.4.22 晨長安居

作者簡介:張志春(1955.1.1-),陝西醴泉人。陝西師範大學教授,西北大學節慶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陝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節慶文化促進會副會長,中國民俗學會理事,《光明日報》與《西安晚報》專欄作家,陝西省暨西安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西安市楹聯學會名譽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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