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證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的一個拐點

前言:我們懷著最深切的憂慮,抱著最美好的希望去見證這一切。

01

我看到網上有好幾篇文章,把新冠病毒跟歷史上的黑死病聯繫起來。其實這種比較不太對。

十四世紀的黑死病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也很難完全確定。但按照主流觀點,它大致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腺鼠疫,一旦染上,死亡率差不多是75%;還有一種是肺鼠疫,死亡率可以高達90%。

這兩種病混在一起,光在歐洲就殺死了小一半的人口。原來歷史學家估計是三分之一,後來發現這個估計太保守了,所以又上調到40%。

跟黑死病比起來,現在的新冠病毒相當溫和,目前看死亡率很可能只有百分之二三(由於感染人數難以統計,現在還沒有準確數字)。死者還往往都是有基礎病的老年人。這跟黑死病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

如果新冠病毒爆發在古代,我覺得人們可能根本不會特別留意,最多覺得今年時節不正,死的人稍微多了點。史書上甚至都不見得有什麼記載。

但是,如今的世界已經承受不了這種死亡了。這是現代文明強大的地方,它能讓大規模死亡顯得如此不可想象。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現代文明脆弱的地方,它能讓一種古人並不會特別在意的病毒顯得如此恐怖。

這次疫情一定會漸漸消失,這沒有什麼懸念。但是它對世界的影響可能卻會持續很多年。

從心理上來說,這次疫情有可能會起到撕裂作用。傳染病和地震、海嘯不一樣。有的災難會把人類團結起來,但疫情這種災難卻會把人們推得更遠,而不是拉得更近。

人們很容易互相恐懼、互相猜忌、互相隔膜,害怕陌生人把病毒帶過來。人與人之間是這樣,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是這樣。

這對經濟當然有巨大的破壞作用。現代經濟本身是一種聚集效應。人們湊在一起,經濟才會繁榮。人與人遠離,國家與國家遠離,經濟就會蕭條。而這種蕭條又會產生連鎖效應。政治體系、社會心理也會隨之調整,去適應這種遠離,這種蕭條。

如果世界原本處於一個正常狀態,那麼這種破壞可能很快就平復。但如果世界原來就潛伏著危機,那這種連鎖反應有時會把人們帶到完全不可知的兇險之地。

02

這次疫情讓我聯想到的不是黑死病,而是90年前的經濟大蕭條。

今天我就聊聊這個話題。

在經濟大蕭條之前,世界經濟相當繁榮,被稱為“咆哮的二十年代”。這種繁榮跟技術發展有關係。最重要一點的就是出現了現代化的大批量生產,這有點像現在的IT革命,把整個世界的經濟都刺激起來了。工業品忽然變得便宜了。汽車啊收音機啊都開始普及,電影工業也開始起步。

最繁榮的國家是美國。它是世界頭號經濟體,經歷了所謂的“柯立芝大繁榮”,用紅樓夢的話來說,那時候的美國簡直就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第二號經濟體是魏瑪德國。美國當時有巨大的貿易順差,賺到的錢轉化成資本,大量湧入德國。德國工業又有巨大潛能,所以開足馬力投入生產。當時的德國人過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希特勒上臺以後,有過所謂的經濟奇蹟。其實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均收入最高的時候也比不上魏瑪德國。

而且在當時的德國,氣氛非常自由,老百姓幾乎幹什麼都都行。所以它的文化也極其繁榮,出了一大堆前衛文學家、藝術家、建築師。希特勒特別瞧不上這些東西,覺得都是一些小資產階級的頹廢文化,應該狠狠地治一治。可是在文化史上,大家公認那是一段了不起的日子,稱之為“柏林的黃金時代”。

你見證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的一個拐點


柏林的黃金時代

在元首眼裡這都是群魔亂舞,遲早都給你取締了

總之,當時第三世界雖然還是很糟糕,但是發達國家日子過得都不錯。商品、資本、技術自由流動,關稅也比較低,算是一種繁榮的全球化經濟。

然後,經濟大蕭條就來了。

經濟大蕭條怎麼來的呢?那說法實在太多了。經濟學家給了很多種解釋,每個解釋還都不太一樣。比如凱恩斯跟弗裡德曼的說法就不一樣,弗裡德曼跟羅斯巴德的說法又截然不同。你要是把他們放一起辯論,他們能打起來。

專家都沒有個準主意,普通老百姓來說,當然就更搞不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們就覺得這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災難。就跟現在咱們看冠狀病毒一樣,好端端地忽然就冒出來了。

03

災難出來以後,各個國家的第一反應就是互相指責。歐洲人都說是美國華爾街惹的禍,華爾街則說是吃了奧地利銀行破產的掛落。

為了保護自己,幾乎所有的國家都開始搞貿易保護主義,生怕外國人搶了自己的飯碗。帶頭搞貿易保護的是美國。大蕭條是1929年開始的,第二年美國就通過了《斯姆特-霍利關稅法》,將成千上萬種商品的關稅都大幅度提高。其他國家也紛紛跟進,就連英國也不例外。英國一直鼓吹自由貿易。對英國來說,自由貿易就是美國的三權分立一樣,那是最大的政治正確,可現在也顧不上了,也要提高關稅,控制配額。

結果一兩年來,全球關稅差不多提高了一倍。

緊接著,各個國家開始搞自救,弄出一個個獨立貿易區。

美國自成一體,英國搞了英聯邦貿易區,德國則是跟東歐和巴爾幹捆在了一起。全球貿易分成了好幾大塊。

這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去全球化“。

去全球化的代價非常慘重。幾乎所有的經濟學家都認定,大蕭條本來可以不這麼慘烈,但各個國家這麼一折騰,一自救,把經濟都救的更糟了。

美國通過《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的時候,好多經濟學家都覺得這事不對頭,聯名上書說不能這麼幹。

但是老百姓和政客都不吃這一套:

經濟這麼糟糕了,還不提高關稅?難道眼睜睜讓歐洲那幫畜生往咱們這兒使勁賣東西,搶走美國工人的飯碗,搶走美國農民的田地?

04

大蕭條已成定局,各個國家怎麼應對國內局面呢?

不同的國家態度不一樣。

俄國因為是全封閉的計劃經濟,所以一點事沒有。它就跟現在的朝鮮一樣,以零感染率一枝獨秀,笑傲全球。

但是它雖然沒有發生大蕭條,可是卻發生了大饑荒。1932年,光在烏克蘭,就餓死了至少三四百萬人。當時大家光注意到大蕭條了:哎呀,美國失業工人好可憐啊。可誰也沒注意到烏克蘭人更可憐。

英國選擇了硬扛。

英國受到的打擊比較小。它放棄了金本位制,其他方面沒有做太大的改變,總的來說就是硬扛。

英國恢復的比較成功。還是拿希特勒德國做比較。納粹德國搞了經濟奇蹟,快速恢復經濟。但是如果把德國和英國的人均收入做比較的話,會發現它們幾乎是兩條向上延伸的平行線,幾乎斜率都是一樣的。而且一直到二戰前,英國人均收入都比德國高。

要說優勢的話,就是德國失業率比英國低。英國始終解決不好失業問題。

美國選擇的是刺激。

美國受到的打擊是最大的,幾乎出現了斷崖式的崩潰。它沒敢硬扛,而是搞起了“羅斯福新政”。羅斯福沒有直接管控企業,採取的主要是經濟刺激。現在新冠病毒來了,美國說要拿出2萬億美元刺激經濟,這種思路跟羅斯福新政就差不多。

你見證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的一個拐點


大蕭條中的美國

經濟學家對“羅斯福新政”有很大的爭議。

有一部分經濟學家認為,“羅斯福新政”延長了經濟危機。他們說,經濟大蕭條是經濟結構扭曲的結果。不去管它,讓它把破壞力量全部釋放出來,經濟結構恢復正常,經濟自然就變好了。這樣時間最短,代價最小。人為去幹預,只會把時間拖長,代價變大。

這種說法是很有可能的。但問題是:這個社會能不能承受得住?

這就好比說,“你快刀斬亂麻,斷頓十天,以後就豐衣足食了“。問題是我熬不過這十天啊,七天就死了呀。我寧肯半年營養不良,長久得病歪歪,也不願意快刀斬亂麻地斷頓十天。

美國也是一樣。如果它是英國,危機沒那麼慘烈,確實可以硬扛。可是美國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如果它不把災難延長,把損失分攤到更長的時間段上,社會可能沒來得及恢復就崩潰了。養癰遺患,也比當場氣絕身亡要好。

所以說,新政即便在經濟上不成功,在政治上也是成功的。羅斯福畢竟帶著美國熬過了大蕭條,政治制度有驚無險,社會結構安然無恙。

德國則採取了最危險的手段。

魏瑪德國的覆滅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但總的來說,還是它立國的根基不夠深厚,人們對它的信念還不夠堅定,一旦覺得前方有障礙就想換條路,而魏瑪德國的反應又比較蠢,所以魏瑪德國覆滅掉了,希特勒上臺了。

你見證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的一個拐點


當時大獲成功的一張海報

接著就是所謂的“納粹經濟奇蹟”。這個過程也比較複雜,比如它當時搞的貿易體系和國家證券,要解釋起來就得好長一篇文章。但總的來說,德國也搞經濟刺激,但它的做法比羅斯福新政又激進了一步。

德國倒不像蘇聯那樣搞強制國有化。希特勒對企業並沒有沒收,而是管控。以前咱們的課本里說,希特勒是德國壟斷資產階級的代理人。其實這個說法不對。希特勒不是什麼代理人,他是主子。德國的資產階級和企業家都是他的奴才,要按他的意思行事。

希特勒這種管控方式確實取得了效果,尤其是基本消滅了失業。但是這種管控潛藏著大問題,主要是債務問題,再加上消費需求不足。在二戰爆發前夕,德國人均工資開始下降,財政上也難以為繼。

希特勒拼命擴張,這不僅出於政治野心,也有經濟上面的考慮。就像他為什麼冒著打仗的風險也拼命要吞併捷克,就跟經濟有很大關係。

於是,二戰爆發了。

戰爭解決了一切問題。所有人都要當炮灰的時候,就不會有失業問題。和平時期吃不上雞蛋就會發脾氣,打起仗來有口饅頭啃就謝天謝地了。戰爭時期,可能會有飢餓,可能會有營養不良,但從來沒有什麼經濟蕭條。

在經濟大蕭條最嚴重的時候,德國有600萬人失業。當時人們覺得情況糟得不可能再糟了。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德國處境還有很大的下降空間。一場戰爭打下來,德國光死就死了差不多600萬。倒是不失業了,直接給弄死了。

唯一得到好處的是美國。其中原因也很簡單,就因為它離得遠,戰爭沒有在它本土打。它要是和德國接壤,那絕對也好不了。

05

歷史適合聯想,但不適合比附。比附總是愚蠢的,因為每次大家面對的具體環境都不一樣。沒有哪次危機的經驗是可以直接拿來應用的。

但我相信,還是能夠從過去的災難裡中發現一些基本的規則。比如:

1,全球化是現代社會繁榮的根基,去全球化一定會導致災難。

2,民族主義是一種危險的力量,在危機的時刻尤其如此。應用這種力量一定要謹慎,要知道它的限度。

3,不要輕易地因為危機而改變已有的道路。危機是暫時的,而改變往往是永久的。

4,危機的到來往往不受我們的控制,但是我們的應對往往決定了危機的嚴重程度。

5,世界上永遠沒有“糟糕到不能再糟”的情況。

06

這些天經常有人說“我們在見證歷史”。我們過的每一天都會成為歷史,那為什麼單單說現在我們“見證歷史”?當歷史按照既定的軌道往前運轉的時候,我們不會特意說去見證它。我們說“見證歷史”,見證的往往不是正常的歷史,而是歷史的拐點。

也就是說,一個時代的終結,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這些年確實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難民危機,左翼右翼的極端化,特朗普的當選,中美貿易戰,新冠疫情……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暗示著原來的歷史路線已經難以為繼,很可能繁榮的全球化舊時代就要結束,一個新時代就要開始。

而在這個新時代裡,世界有可能變得更加嚴酷。

但是它也並非必然如此。說到底,還是取決於人類的應對。

歷史只會告訴我們各種可能。不管我們腦子有多聰明,知識有多豐富,我們還是難以預測未來。

我們看到歷史的一個浪頭拍過來,我們不知道那是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還是偶然的一次潮湧波動。我們不知道大海會沸騰,還是會平靜。我們不知道人類會選擇錯的東西,還是會選擇對的東西。我們更不知道自己小小的一生,會平安,還是會動盪。

我們只能懷著最深切的憂慮,抱著最美好的希望,因為沒有憂慮的人會死於輕佻,沒有希望的人會死於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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