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往對大人物的事蹟感到敬佩，但萬不可深入到他們的私生活中去，否則，你會失望的。所以我們又要有阿Q式的自嘲才可以完成自我的安慰：他們都是做大事的，無暇顧及小事，或者說瑕不掩瑜。大到政治家（不敢談），小到文藝工作者，很多人看到的只是他們的熠熠閃光，而無法窺視到閃光背後的那一撇暗淡。今天我想談一下話劇大家曹禺。
曹禺
曹禺的出生和成長，像極了周萍。
曹禺，原名萬家寶，字小石，小名添甲，出生於天津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其父曾任總統黎元洪的秘書，後賦閒在家，鬱郁不得志。曹禺的母親在他出生三天後就因產褥熱而不幸離世，他的父親又續絃了妻妺即孿生妹妹薛詠南，此後的曹禺就在這位繼母的看護下長大。我們可想而知，一方面要面對著古板的父親，一方面要看著繼母的臉色，作為孩子的曹禺就在這壓抑的氛圍中長大，個性苦悶內向。
而《雷雨》中的周萍，是曹禺創造的，也是對其給予了巨大同情的一個角色，或者說，周萍的身上就有自己成長和年青時的身影。周萍的父親周樸園是一個封建古板的家長，而曹禺的父親做過總統黎元洪的秘書，想必家庭也是不弱的，雖是沒落的官僚家庭，但實力肯定不俗，在他的眼裡，周樸園的身上一定有著自己父親的形象在裡面。
周萍還很年幼的時候，魯侍萍就被周家趕出了家門，帶著奄奄一息的小兒子魯大海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從此周萍再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直到悲劇發生；曹禺更是一生都無法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對於一個情感細膩，心思敏捷的人來說，這未曾謀面的母親可能就是他一生的內心之悲，他的心境像極了自己的劇中人周萍。
《雷雨》劇照 周萍與蘩漪
周萍作為魯侍萍的私生子，因其特殊的身世，素來不為周樸園所喜，周樸園每當面對他，就如同面對自己過往的罪惡，故年幼時就被寄送鄉下，在既無父愛又無母愛的環境中孤獨地度過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而曹禺的父親，因自己妻子的產後離世對他也是充滿了“敵意”，作為孩子的曹禺，我們外人實在無法去窺探他成長時的內心波瀾，但幸好，可以通過周萍這個角色，一窺其二。
曹禺筆下人物原型很多，作者自己對許多重要角色的來源也都作過解釋，但只對周萍一角卻始終保持沉默。所以對這個人物，總令人聯想到作家自我。曹禺似乎偏愛火光電閃一樣熱烈極端的性格，但對自己怯懦矛盾的性格又苦惱終身難以擺脫。他在意識中對周萍的缺陷深惡痛絕，處處流露出對這種性格的嫌惡；但又在潛意識中，又與這個"自我"耳鬢廝磨，無法割捨。
周萍在鄉下的孤寂環境中長大，曹禺也在自我的封閉中長大，當週萍回到周公館遇到自己的繼母蘩漪時，他迸發出了極大的熱情和濃烈的回應；而曹禺卻也在清華大學的一次公演中遇到了後來的妻子鄭秀，同樣，他對鄭秀一見鍾情，展開了一段熱烈的追求。
可惜可悲的是，曹禺和他的劇中人周萍走向了同一條軌道，當週萍遇到活潑可愛的四鳳時，他決絕離去，離開了深愛他的蘩漪；當曹禺遇到他的四鳳（方瑞）時，對鄭秀如同周萍對蘩漪一般，決絕離開不回頭，哪怕是鄭秀與他的兩個孩子還很年幼，還需要他這個父親的護佑和陪伴。他的絕情像極了自己的劇中人周萍，只是他的這個劇中人是自己在1933年創造的，而他的做法卻是近十年後了才浮現的，更讓我們看到周萍這個劇中人的性格走向其實就是自己的性格選擇。
曹禺終是遇到了他的“四鳳”，決絕的拋棄了“蘩漪”。
1931年4月，在清華大學20週年校慶上，曹禺第一次見到了他心中的“蘩漪”，即19歲的鄭秀，那時的鄭秀長相清麗，身材窈窕，楚楚動人，盡顯大家風範。鄭秀出身名門，他的父親鄭烈是南京國民政府的總檢察長，舅舅林文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父是海軍部的高官，可謂是家世顯赫！而在《雷雨》中蘩漪家境也是相當有背景的，要不然周樸園也不會為了她而趕走侍萍。
儘管曹禺身材矮小，家境比起鄭家來自是門不當戶不對，但曹禺唯一的優點就是擁有極高的才華！他每日給鄭秀寫炙熱滾燙的情書，那情書裡的每一段落，每一個詞都令情竇初開的鄭秀難以抵擋。為了接近鄭秀，曹禺請求她出演英國劇作家高爾斯華綏的話劇《罪》，鄭秀出演了《罪》中的孤女汪達。由此兩人在不斷的演戲當中，鄭秀深深被他的才華所折服。
1933年暑假，年僅23歲的曹禺在鄭秀的陪伴下，寫出了震驚世人，震驚戲劇界的劃時代作品《雷雨》。當時的他又像極了《雷雨》中苦苦哀求四鳳的周衝，為了愛情，不顧一切，而鄭秀就是在他的苦戀追求中產生了同情，然後欺騙父母說是在學校裡溫習功課。
這本是人人羨慕的一段才子佳人的情史，可誰又能想到以後的兩人婚姻卻變成了一地雞毛，而在婚姻中變心的卻是曹禺，因為終其一生，鄭秀都沒有再愛過別人，到死都深深的思念著她的“家寶”。
而他的變心之快，令鄭秀始料不及，他們是在相戀3年後，於1937年8月在長沙國立劇院正式舉行了婚禮。婚後兩年，即在鄭秀剛剛生下大女兒萬黛懷上二女兒萬昭時，曹禺就外遇了。這次，他的“四鳳”即方瑞（鄧譯生）來到了他的身邊。當鄭秀從丈夫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了一封字體娟秀的信時，還未及拆開，曹禺就一把從後面奪過信揉成團吞進了肚子裡。
遇到了劇中人“四鳳”，好像也是曹禺的劫數，但更是他的主動選擇。在曹禺的眼裡，自己的妻子越發的像是《雷雨》中那個撒潑打鬧胡纏的“蘩漪”，而如今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叫鄧譯生的年輕女人更像是四鳳。她一丁點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她文雅恬靜，為人體貼，堅強，忍耐，她溫柔賢淑比妻子更懂他。曹禺與鄧譯生相處越久，曹禺便越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到了後來，近乎公開化了。在妻子帶著兩個女兒回孃家後，他便公開地與鄧譯生同居了。
鄭秀真得如同《雷雨》中的蘩漪一般，又吵又鬧，可這種方法，更是加速了自己一心一意愛著的“周萍”撲向了自己的情敵“四鳳”。曹禺要求與鄭秀離婚，可鄭秀沒有死心，並不願意離婚，這時候她才感到自己是深愛曹禺的，但亦無可奈何，曹禺已鐵心離婚。當劇中的周萍絕意離去時，我們感受到了蘩漪的絕望和瘋狂；可鄭秀一直在企盼著她的曹禺回心轉意，她始終覺得自己可以喚回丈夫的心。她忘記了劇中人周萍是如何對待蘩漪的了，寧可死，都不願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我們喜愛的曹禺，終是活成了他憎恨的劇中人周氏父子。
周樸園對魯侍萍是有過真心的，但那是曾經；周萍對蘩漪有過真心的，但亦是曾經；曹禺對鄭秀有過熱烈的追求，自是真心的，可那也是曾經。一切都隨著時間，愛消散了，恨增加了，曹禺對鄭秀再無半點愛的留戀。
可鄭秀呀，依然痴痴的愛著她的家寶，哪怕是面臨親情與愛情的致命選擇時，她依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的愛情，她的曹禺，哪怕她已經失去了他，哪怕他的家寶已和那個叫方瑞的女子已同居了幾年，她都沒有在最後的時刻放棄，她擲地有聲的選擇了離開自己的父親。
她的父親鄭烈在上海華龍機場帶著鄭秀和她的女兒準備登機，可鄭秀心急如焚，站在舷梯旁焦急地詢問父親：“家寶怎麼還沒有來？”鄭烈含糊其辭道：“穎如（鄭秀乳名），快上機吧，他不會來了！” 心疼女兒的父親知道女兒的婚姻不幸，更明白一個男人變了心，便沒有回頭路，就想帶著自己的女兒離開這是非之地。飛機引擎啟動了，鄭秀喊道：“不，他不去，我也不去！”鄭秀說完就帶著兩個女兒決絕的離開了飛機。她的父親急切悲痛地喊道：“穎如，難道你忍心拋下為父嗎？”鄭秀含淚說道：“爸，女兒不孝，我不能跟你走。”父女兩人，這一別竟是永別！鄭秀在父親和曹禺之間，還是選擇了那個傷害他的男人！可悲的是，悲劇早已奠定，悲劇依然延續！
曾經幸福的一家
新中國成立後，國家的婚姻法案頒佈，正式規定“一夫一妻”制，國家也逐步解決舊中國遺留的問題，包括徹查非法同居的現象，曹禺因與鄭秀未離婚，他與鄧譯生的同居便成了“非法”。在曹禺面臨抉擇時，他也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同鄭秀離婚，而且態度堅定；這種堅定恰恰如同鄭秀在父親和他之間的選擇一樣，更像周萍在四鳳和蘩漪之間的選擇一樣。
北京婦聯的大姐們為鄭秀抱不平，曾組織了一大卡車的婦女去找曹禺，勸他不要與鄭秀離婚，應該與鄧譯生分開，曹禺堅定的念頭不曾有過動搖；曹禺無法動搖，更多的人卻又來勸鄭秀，鄭秀如蘩漪一般，像落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稻草不肯鬆口。來人還未張口她先便說：讓家寶來見我，我不和你們多說。可是來的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呀，他們的方法簡單有效，直擊鄭秀那心底的最柔軟處。
說客說：“他（家寶）現在的境況左右都不好，搞不好還要受罰，這樣不利於休息更不利於創作，他也好久沒出好作品了，你不忍心看著他這樣被毀了吧！”為了不影響曹禺的聲譽，離婚才是明智的抉擇。鄭秀她嘆了口氣，悲哀地說：“過去我愛家寶，嫁給了他。現在我仍然愛他，我成全他，我同意離婚。希望他幸福。”在離婚協議上，當鄭秀顫抖著手簽完字後，就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對她承諾的那句“家寶穎如永遠不分開”的話，至此煙消雲散，再難覓蹤跡。她愛的曹禺因愛而放手，她因愛曹禺而放手，痛！
《雷雨》劇照
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開始了，在寒冷的冬天，曹禺被指派到史家衚衕掃大街，而他的背後總有一雙眼睛悄悄的看著他，她就是鄭秀，她掛念著他，他忘不掉她，她如此的痴情，反而更凸顯了曹禺如劇中人周氏父子一般的絕情。
鄭秀談起曹禺依然動情：“在運動中家寶差點被開大會批鬥，那次已經通知他了，他嚇得讓家人給他準備後事，我聽到這消息叫兩個女兒去看他，去安慰他們。”哪怕曹禺再絕情，哪怕那個叫鄧譯生的女子搶了他的老公，可她竟愛曹禺愛得如此深沉，如此沉迷。她甚至表達過她們母女三人可以負責鄧譯生母女三人的生活和兩個孩子的學費。
曹禺愛鄧譯生有多深，鄭秀就對曹禺愛得有多深，無論是魯侍萍對周樸園還是蘩漪對周萍，都愛得失去了自我，在我看來，鄭秀亦是如此，只可惜，她面對的是劇中人周氏父子。鄧譯生得病逝去，鄭秀還曾一度天真地以為能與曹禺復婚，想辦法照顧他，做菜送給他吃，安慰他，讓大女兒萬黛做曹禺的私人醫生。但曹禺如周氏父子一般的絕情再次上演，這次他依然放棄了鄭秀，選擇了著名京劇演員李玉茹做自己的第三任妻子。
曹禺和其第三任妻子李玉茹
復婚無望的鄭秀這次受到的打擊很大，可她對曹禺的一縷情絲還是沒有斬斷，雖對曹禺與李玉茹的結合始終耿耿於懷，表面上鄭秀是恨曹禺的，但心裡還是喜歡他忘不掉他。在曹禺生病時，仍然時常讓保姆往醫院給曹禺送菜。可曹禺卻在三婚後過上了甜蜜美好的日子，許多年後，他和第三任妻子李玉茹的恩愛照依舊讓無數人豔羨，只可惜，踽踽獨行的鄭秀卻成為了曹禺婚後幸福的背景板，令世人同情哀嘆。
結尾：“蘩漪”一樣的鄭秀，臨終沒有等來她的“萍”。
時間到了1989年8月，77歲的鄭秀走到了人生暮年。彌留之際，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讓家寶來看她一次，她嘴裡喃喃呼喚著的，依舊是“家寶，家寶……”可她心裡永存的家寶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終是帶著遺憾眷戀和無限的幽怨走了……
鄭秀和曹禺的結婚照
曹禺，他贏得了戲劇界的名聲和榮譽，他獲得了觀眾的掌聲和鮮花，他收穫了三段愛情，人生再無遺憾，但他卻辜負了摯愛他一生，臨死都在唸著他小名“家寶”的前妻——鄭秀。我想若時光倒轉，鄭秀一定不會再選他為夫，因為他像極了劇中人“周氏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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