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黑色電影”(film noir),是一個由法國電影批評家在1946年創造出來的術語[1]。所謂“黑色電影”,“大體上指描繪陰暗的危機四伏的城市街道、犯罪與墮落的天地的那些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初期的好萊塢影片。”[2]不同於西部片、強盜片等電影名詞,“黑色電影”的所指並非某一固定的電影類型,而是更多傾向於對某一批電影當中一致風格的描述。視覺上,黑色電影往往具有比較明顯的特徵:夜景中陰暗的城市、極端角度的攝影構圖、高反差照明、低調布光、令人窒悶的大雨等;主題上,黑色電影多以一種比一般警匪電影更加悲觀、更加暴力的方式,來展現城市生活中的犯罪活動,影片自始至終瀰漫著惶恐、焦慮等情緒,體現出一種悲天憫人的宿命感。具有此一類風格特徵的影片,譬如《馬耳他之鷹》(1941)、《雙重保證》(1944年)、《一絲不苟的人》(1947)、《白熱》(1949)等。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黑色電影的鼻祖《馬耳他之鷹》


“美國黑色電影的關鍵時期(大致指1945-1954年),從時間上說,與那場大規模的反共政治迫害,與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麥卡錫和黑名單的時代恰恰吻合。黑色瀰漫著恐懼和妄想症的氣氛,帶著它在絕望之中產生的災難感,它是對於這些年代的政治氣候的一種隱晦的反應。”[3]與美國“黑色電影”極為相似,在1997~1998年香港社會發生鉅變之際,香港的警匪電影中同樣出現了一批具有“黑色特徵”的影片。這批電影與以往的警匪電影相比風格迥異,影片文本雖各不相同,卻又有其驚人的內在一致性。此類影片的創作一直延續至2000年前後,筆者將此一類的電影稱之為香港警匪電影中的“黑色電影”

值得注意的是,在九七前後的香港電影當中,幾乎普遍存在著作為黑色電影所具有的某些特徵;另一方面,這些電影又從未成為市場主流。在這一時間階段當中,具有“黑色電影”特徵的代表作品有《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高度戒備》(1997)、《野獸刑警》(1998)、《暗花》(1998)、《非常突然》(1998)、《真心英雄》(1998)、《去年煙花特別多》(1998)、《O記三合會檔案》(1999)、《目露兇光》(1999)、《江湖告急》(2000)、《知法犯法》(2001)、《買兇拍人》(2001)等。以下筆者將把黑色電影的發展歷程與其風格特徵相結合,來闡述香港警匪電影當中黑色電影的來龍去脈。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銀河映像的黑色幽默之作《一個字頭的誕生》


類似於美國黑色電影的產生與其政治背景之間的關聯,香港黑色電影的出現恰與九七回歸這一重大政治事件相吻合,使黑色電影成為香港九七症候的集中體現。1997~1998年間最具風格特徵的黑色電影,是銀河映像有限公司拍攝製作的幾部作品。這一電影公司大致包含了這樣一個相對穩定的創作班底:杜琪峰、韋家輝任監製;司徒錦源、游乃海任編劇;遊達志、韋家輝或杜琪峰任導演。在1997~1998年間的作品中以《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暗花》(1998)、《非常突然》(1998)和《真心英雄》(1998)這五部最具代表性。影片多采用黑色及暗紅色調,藉助各種極端角度的攝影機位來製造出極具張力的構圖效果,使用強光和陰影的對比來營造詭異氣氛等。影片還經常採用夜景拍攝,並反覆出現下雨的場景。在《非常突然》中,除影片結束前的幾分鐘外,甚至全部採用雨景,以此來製造出一種壓抑、窒悶的效果。影片故事緊湊、懸念迭起,伴隨故事的發展,銀河映像的作品多配以玄幻、奇巧的電子音樂,表達一種荒謬、不可知的生存境況。在銀河映像1997~1998年的作品中,充滿了存在主義的荒誕感、惶恐不安的焦慮感、以及絕望無助的宿命感。

《一個字頭的誕生》全片充滿實驗色彩,其分段式的結構以及時間倒流、重新來過的劇情安排,在香港電影史上絕無僅有,其出現時間更早於次年風靡全球的《疾走羅拉》。《一》片採用大量的廣角鏡頭與非正常視點,並大開黑社會的玩笑,極盡黑色幽默之能事。同年的《兩個只能活一個》,以頗為相似的電影筆法,講述了九七回歸這一背景當中一對都市邊緣男女的戀情。兩部影片都充滿了時間上的荒誕感與危機感。作為影片當中貫穿始終的重要元素,《兩個只能活一個》以倒計時手法處理時間,將危機的來臨步步升級;《一個字頭的誕生》索性採用虛假時間,將由時間帶來的危機感進行假定性處理,折射出香港人於九七前後左右徘徊不定的心態。

次年的兩部影片《暗花》和《非常突然》,則將銀河映像慣於表達的悲觀宿命感發揮到了極至。所謂“暗花”就是地下殺人的懸賞,系黑社會暗語。《暗花》一片將故事背景移至澳門,全片充滿了懸念、推理等元素,結局大大的出人意料。其佈局之高妙頗具古龍風格,於警匪電影當中更是獨一無二之作。片中人物自始至終充滿了惶恐不安,表現出對於外界強大力量的一種莫名恐懼。《非常突然》則另具特色,影片講述一重案組小隊於大雨中追查罪犯的故事,小隊成員之間溫情脈脈,充滿彼此合作的團隊精神和為市民盡職盡責的敬業態度,一夥人經周密部署將罪犯擊斃,雨過天晴,突然之間,六名警察被兩名大陸來的匪徒全部擊斃,這一結局當真來的“非常突然”。《真心英雄》一片似是對吳宇森“英雄片”的致敬,然而亦免不了壓抑的氛圍與統統死光的黑色結局。事實上,五部電影共同構成了黑色電影貫串始終的一個黑色主題:

眷戀過去和現在,但卻恐懼未來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最具黑色電影氣質的《暗花》


1997~1998年黑色電影的代表作還有林嶺東的《高度戒備》,影片堅持林嶺東本人寫實主義的作者風格,並開始注重對於人物心理深度的刻畫,藝術上頗為成功。以《飛虎》系列為代表,其作品一貫以風格明朗著稱的陳嘉上在1998年拍出一部極具顛覆意味的影片《野獸刑警》,片中營造了一個黑白不分的血腥世界,並讓這一世界經歷了由黑到白的痛苦轉變。影片獲得次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影片獎。1998年陳果的影片《去年煙花特別多》同樣作為折射香港人“九七情結”的電影,將寫實與荒誕結合,對九七回歸這一大背景之下的小人物命運,予以了頗為真切的藝術展示

1997~1998這兩年可視為香港黑色電影的第一階段,從《一個字頭的誕生》中的時間遊戲到《非常突然》中的悲觀宿命,黑色電影經歷了一個從驟然降生到漸顯成熟的過程。1999年,由王晶編劇並監製的影片《O記三合會檔案》[4],將1990年代初的梟雄片重新包裝,講述兩個朋友在七十年代的九龍城寨由小混混發家上位的故事。影片在影像風格上與同時期的銀河映像作品頗為類似,內容上幾近於一部黑幫史詩,然其製作水準略欠精湛顯得功虧一簣。同年林嶺東的作品《目露兇光》,在堅持寫實主義風格的同時,將警匪電影與靈異片進行類型嫁接,儘管二者於片中的結合並非完美,卻不乏實驗色彩。片中充滿黑色基調,折射出亞洲金融風暴給香港市民造成的心理恐慌。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2000~2001年可視為香港黑色電影的第二階段。此時銀河映像經過一連串的票房失利之後,改而創作一些低成本的生活喜劇。黑色電影此時以另一種面目出現。“九七”已過,原先悲觀絕望的宿命感到這裡已經基本消失殆盡,嬗變為一種無所謂的調侃和充滿後現代精神的戲謔態度。這一時期黑色電影的代表作品有《江湖告急》(2000)、《知法犯法》(2001)、《買兇拍人》(2001)等。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江湖告急》一片採用後現代的拼貼手法,通過黑幫老大任因久煞有介事的講述,將以往香港警匪電影當中包括英雄片、古惑片在內的江湖片予以了全面的解構與顛覆。從這一角度講,《江湖告急》屬於“反古惑片”之一種。然其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影片“破”中有“立”,予諷刺調侃中見總結反思。該片編劇陳慶嘉接受記者訪問時曾說:“當初創作《江湖告急》目的是想將從前有關黑幫的題材作個總結,野心較大。”[5]《知法犯法》一片由香港著名的剪接師麥子善擔任導演,編劇署名為“不是女人”,該片將以往警匪電影中的“臥底”故事進行了一次徹底顛覆。由吳彥祖飾演的警察被派入黑幫做臥底,進入黑社會社團之後,這名警察漸感黑社會生活的風光自在,開始逐漸變質,直至後來殺死派自己做臥底的警察上司,打算認認真真的做一名黑社會分子。全片充滿黑色幽默,可看作是對於《龍虎風雲》等經典警匪電影的解構之作[6]。新人彭浩翔的處女作《買兇拍人》則將殺手殺人和拍攝電影進行荒誕嫁接,黑色幽默充斥全片。到2001年,黑色電影雖在視覺上依然保留以往的某些風格,主題上卻已不再悲天憫人,而是更多的傾向於一種後現代主義的調侃、解構態度。


1997-2001年香港黑色警匪電影巡禮


不同於英雄片或者古惑仔電影的是,黑色電影儘管在藝術成就上頗為突出,然而卻幾乎都是以票房失利甚至慘敗而告終。1940~1950年代的美國黑色電影,“他們代表了好萊塢敘事複雜與視覺表現的巔峰時期,也標記了形式主義與自我放任、社會觀念混淆與觀眾逐漸消失的年代

。”[7]1997~2001年的香港黑色電影與之頗為類似,儘管它們未能成為市場寵兒,然其電影文本的出現及其文本內外的相互關聯,卻無疑有著極大的研究價值。



[1] 【美】蘇珊·海瓦德:《電影學關鍵詞:黑色電影》,侯克明、鍾靜寧譯,載《電影藝術》2003年第三期。

[2] 【美】保·施拉德:《黑色電影札記》,郝大錚譯,載《世界電影》1988年第一期,第64頁。文中提到“黑色電影”的常用技巧——“1、大部分場景都是按夜景布光。……2、正如在德國表現主義中那樣,寧願用斜線與垂直線而不用橫線。……3、為演員和佈景提供同等的照明強度。……4、構圖張力優先於形體動作。……5、一種幾乎是弗洛伊德式的對水的依戀。空蕩蕩的黑色街道幾乎總是閃著晚間新雨的水光,雨量和戲劇的發展同步增長。除小巷外,船塢和碼頭是最時興的會面地點。6、對浪漫敘事的偏愛。……7、經常使用複雜的順時時序來加強對於無望與流逝的時間的感受。”

[3] 【英】菲·坎普:《出自惡夢工廠——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和黑色電影論》,陳梅譯,載《世界電影》1988年第一期,第80頁。

[4] “O記”是香港警察重案組的俗稱。

[5] 《陳慶嘉引導香港“性喜劇”》,載《新電影》2003年8月A總第25期,第92頁。

[6] 《龍虎風雲》是林嶺東1987年的代表作,故事講述的是警察高秋(周潤發飾)在黑社會內部做臥底,逐漸與黑社會頭目南哥(李修賢飾)之間產生友情,高秋在兄弟情義與警察身份之間痛苦抉擇,最後為出賣朋友而負疚慘死。該片是香港警匪電影當中最具藝術深度的“臥底”題材電影之一。

[7] 【美】Thomas Schatz:《好萊塢類型電影——公式、電影製作與片廠制度》,李亞梅譯,臺灣遠流公司1999年初版,第1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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