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晴那天，梅英趁著天氣涼爽打算去逛一逛這個她還不熟悉的村子，她前腳剛出門，後腳丈夫追上來問她：“你去哪？”
“我……我去逛一下。”
梅英和丈夫沒有感情基礎，可婚後丈夫待她卻是極好，日子久了，梅英的心也就漸漸被捂熱。
女人就是這樣，有人不計較地對她好，她自然會感動，會接納、會反饋。
梅英剛說完丈夫便咧嘴笑了，邊點頭邊從褲兜裡摸出一把零錢塞進梅英手裡，“你去逛吧，我……我去除草。村頭王二伯店裡有……吃的，想吃什麼就去……買。”
“行。”梅英點頭，將錢揣進衣兜裡。
雨後的桂花村涼爽不少，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梅英心情愉悅。她在桂花樹下逛了兩圈，拾了半把桂花枝拿在手裡拍拍打打，不知不覺就從村頭晃到了村尾。
村尾沒有什麼人家，只有一兩間破瓦房隱在一排老柏樹之間，墨黑色的瓦片上爬滿了青苔，遠遠望去倒有幾分好看。
梅英沒想到的是，老柏樹的後面，除了有那兩間破瓦房，還有一個男人，始料未及的意外撕裂了她的人生。
2
梅英逃回家時，丈夫正在屋裡掃地，灰塵在整個房間裡飛舞。
梅英進去，靠著那扇積著厚重灰塵的門板滑在地上，終於忍不住放聲哭起來，眼淚混合著極力壓低的嗚咽聲。
丈夫不知道梅英這是怎麼了，只能將掃把扔到一旁，趴在門縫往裡看， “梅……梅英。”
丈夫有些生疏地喊著梅英的名字，問：“你是不是想你家……你是不是不喜歡這裡……我……”
丈夫邊說邊垂下眼，突然就看見那條不寬不窄的門縫內，梅英破碎的衣服和脖頸上不正常的痕跡。
丈夫的大腦有一陣子的空白，他愣了幾秒，突然瘋狂撞向門板。巨大的力量將背靠著門板的梅英掀翻在地，丈夫衝進去，站在門框內望著梅英，臉色陰沉的可怕。
一個男人最窩囊的就是媳婦被人糟蹋了，自己卻無能為力。
突然，他怪叫一聲，猛地一拳砸在門框上。隔著簌簌落下的灰土，梅英看見丈夫隨手撈起一旁的破掃把就要衝出門去。
“你去哪？不！不準去！”梅英猜到丈夫要幹什麼，死死抱著丈夫的腳踝邊哭邊搖頭。
“我要打死他！這個豬狗不如的傢伙，我打死他！”丈夫極力掙扎，嘴唇因用力而有些失控，漏了好大一灘口水到衣服上。
“別！水生，不行！”梅英搖著頭，第一次喊出丈夫的名字，“不要去，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許是聽到自己的名字，又許是聽到梅英求自己，丈夫突然就安靜了，手裡緊緊抓著的破掃把也慢慢滑落到地上。
他皺著眉頭問，“是哪個？”
“不認得！我不認得。”梅英搖頭，淚水被晃著在臉上劃出好幾道水痕。
“是不是在村尾？”水生輕輕猜測，說到底，這村裡的人，他是瞭解的。
梅英張著嘴卻沒發出聲音，只有那幾下點頭，證實了水生的話。
3
那以後，丈夫還是待梅英很好，既不讓她下地也不讓她上山。村裡人都說，梅英福氣好，不受苦不受累。
尤其是村裡的王嬸，最愛找梅英嘮嗑。“梅英妹子啊，你福氣好，我就沒見你扛過鋤頭……”
梅英手裡扶著掃把，站在門內尷尬地笑。
“水生是個老實人，對你好著呢，可不比有些男人……”
“嗯。”梅英微微回應，將掃把在地上隨意扇兩下。
或許是對梅英的反應不滿意，王嬸將手裡的鋤頭靠在門外，一邊走進門一邊壓著聲音說：“就住咱們村尾的那個，那男人可不是個東西……”
梅英心裡‘咯噔’一下，握著掃把的手收緊，臉色變得煞白。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扯謊道，“王嬸，我去喝口水……”
說完，便逃也似的跑進門，砰地一聲將那扇木門緊緊關上。
“哎……”王嬸衝著梅英的背影喚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便嘀咕著拿起鋤頭下地去了。
屋內，梅英像那天一樣坐到地上，眼淚決堤一般滾落下來。那天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雨後的村莊清新明亮，村頭的桂花樹和村尾的老柏樹都乾淨如新。
可那個男人……
一想到那個男人梅英就拼命抓自己的頭髮，想將那段記憶擠出腦袋，可偏偏那段記憶又生生紮在她的腦海裡，那麼清晰，清晰到她還清楚記得那個男人急促呼吸的頻率。
受過的屈辱就像與生俱來的胎記，醜陋卻又無法抹殺。
不知道坐了多久，丈夫從地裡回來了。隔著門縫看了看她，然後輕輕推開門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便去灶房生火做飯了。
王嬸也從地裡回來了，隔著微敞的大門，看見靠在門框裡的梅英，主動上前打招呼：
“梅英妹子，早上我還沒說完呢，就咱村後那人，可不是東西，當年他把隔壁村一個小妹給糟蹋了，被人找上門來，是他老孃跪在地上磕頭才換了他一命。
那老孃把頭磕壞了瘋癲了，結果那畜生不管他老孃死活，豬狗不如啊，還有……”
“八婆！走！”王嬸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水生粗暴地打斷。
王嬸沒想到一向老實溫厚的水生會發火，一時面子有些掛不住，扛起鋤頭扭著屁股走了。梅英全程都沒開過口，她只是靜靜望著大門，又靜靜跟著丈夫去吃飯。
4
日子平靜又曲折，丈夫還是疼愛梅英，盡力照顧她。桂花村沒有人知道那件事，除了梅英和丈夫，還有那個男人。
可梅英和丈夫之間，自那件事後再也沒有同過床，說到底，兩人都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兒。表面的雲淡風輕並不能掩飾心底的傷痛。
梅英開始有嘔吐反應是在一個月後，最初她沒有在意，還是門口經過的王嬸關切地問她：“梅英妹子，別是懷上了吧？”
這一問，將梅英當場就問愣住了。
晚上水生回來撞見王嬸，王嬸樂呵呵向他道喜，說他要當爹了。水生垮著臉，越聽臉色越陰沉。梅英在門內，越聽臉色越蒼白。
送走王嬸，水生跨進門正對上梅英的眼。看了一陣子，隨即扭頭將還沾著泥土的農具放到屋角，便去準備晚飯，只是在轉身之際，輕飄飄丟下一句話：“明天去鎮上把把脈吧。”
老中醫的話，證實了兩人的猜想。那天晚上，是梅英第二次在丈夫面前哭泣，她坐在木把椅上，眼淚滴進脖領，心裡又無措又羞臊。
“這娃……”不知沉默了多久，水生終於嗡著聲音開口。
梅英迅速抬起頭來盯著他，期待著他說些什麼，又害怕他說些什麼。說到底，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只有依靠著丈夫，依靠這個一直對她好的男人。
“生下來吧。”
“不……我不要他，我可以喝藥……”梅英搖頭，淚水甩了滿臉。
“養著吧，這是一條命，是一個人，我們不能殺人。”水生微微閉眼，下了決心。在桂花村裡，還沒有哪家女人墮過胎，雖然水生知道有這樣一種選擇。
“他不是你的孩子……”梅英善意提醒。
水生認命似的嘆口氣，“養著吧，這娃……也是你的娃。”
孩子出生是在次年九月，是個男孩，那時正值桂花樹開花，整個村子都罩在一片香韻之中。丈夫嗅一鼻子空氣中的桂花香，又抬眼望了望村頭的方向，說，“叫他桂生吧，桂花開了。”
梅英輕輕點頭，“好，就叫桂生。”
5
時間過得飛快，小桂生滿三歲那年桂花開得尤其好。那天丈夫照常揹著簍子剪刀去採桂花，準備給梅英娘倆做幾塊桂花糕。
梅英帶著桂生在樹下坐著，仰起臉看坐在樹杈上忙碌的水生。
意外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梅英和兒子在樹下說笑，丈夫失足從高高的樹丫上摔落下來，好大一聲響，驚斷了母子倆沒說完的話。
小桂生先反應過來，尖尖的叫了一聲爸爸。梅英愣愣地轉過身，眼前便是在地上扭曲著的丈夫和越流越遠的血跡。
那天，筐子裡的桂花打翻在地上，被鮮血浸了一層又一層。那天，村子裡好多人都聽到了梅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水生傷勢不輕，摔斷的右腿當即就被診斷治不好。梅英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堅強，咬緊牙關照顧丈夫，也照顧孩子。
水生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後，那些輕輕重重的傷漸漸痊癒，除了那摔斷的右腿和越來越沉默的性子。
梅英覺得心慌，一有時間就抱著小桂生守在丈夫身旁和他說話，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丈夫會開口逗逗小桂生，也會關心她幾句話。
那年冬季下了雪，雪很大，飄白了桂花村高高低低的屋頂。
下雪後的第四天水生出了門，拄著柺杖頂著白雪到王二伯家買了兩大瓶白酒，還給梅英和小桂生買了好些酸酸甜甜的小吃食。
從丈夫手裡接過那些吃食的瞬間，梅英覺得彷彿回到了以前，那時丈夫雖寡言但也貼心，兒子雖然調皮但更可愛懂事。
她不知道一切還能不能回去，只感受到，丈夫遞過來的熱酒，太烈，烈到她不過三杯下肚，就死死睡了過去。
梅英是被王嬸推醒的，王嬸在梅英耳邊著急忙活地說，“梅英妹子，你家水生喝了農藥快不行了！梅英妹子……”
梅英睜著眼睛在心裡重複王嬸的話，腦子裡突然躥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猛地推開王嬸，連鞋都來不及穿便向村尾跑去。
梅英趕到村尾時那裡已經聚了好些人，人群的中央，那個男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水生則費力揚著腦袋，直直望著村子的方向。
周圍有人在搓肥皂水催吐，還沒喂進嘴裡就被水生一把打翻。梅英扒開人群衝過去，抱著水生邊哭邊喊，“你喝啊，你怎麼了？”
周圍有人惋惜地嘀咕著經過，說是水生買了酒和農藥，不知道為何要和這男人一起去死……
6
梅英全明白了，她抱著水生，想從他嘴裡將喝進去的藥酒都摳出來，卻一次次被水生阻止。
“別哭……梅英……我怕他欺負了你們，我保護不了你們……”
“你吐出來啊！”梅英淚水糊了一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水生不能死，她不能失去他。
水生繼續艱難地開口，“梅英……小桂生……是個乖娃……你……”
梅英不知道水生最後想說什麼，她眼睜睜看著水生倒在自己懷裡，突然哭不出聲來，只剩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落。
整個桂花村在那一刻，彷彿都安靜了下來……
梅英不知道的是，水生在桂花樹上剪桂花那天，站在高高枝頭的他，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隱在雜木叢邊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從頭到尾一直盯著梅英和小桂生，也正是因為這樣，水生沒注意到腳下，才會從枝頭滾落下來。
這些，水生從來沒想過告訴梅英，他想的是，他不能再讓人欺負她。有些愛，從未言語，卻在行動裡生根發芽，茁壯繁茂。
後來，梅英埋了丈夫。
那一年，她成了桂花村最年輕的寡婦，獨自拉扯桂生長大，終身未曾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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