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課丨汪曾祺 :藝術,必須有想象


寫作課丨汪曾祺 :藝術,必須有想象


關於想象力

文丨汪曾祺

聞宋代畫院取錄畫師,常出一些畫題,以試畫師的想象力。有些畫題是很不好畫的。如“踏花歸去馬蹄香”,“香”怎麼畫得出?畫師都束手。有一畫師很聰明,畫出來了。他畫了一個人騎了馬,兩隻蝴蝶追隨著馬蹄飛。“深山藏古寺”,難的是一個“藏”字,藏就看不見了,看不見,又要讓人知道有一座古寺在深山裡藏著。許多畫師的畫都是在深山密林中露一角簷牙,都未被錄取。有一個畫師不畫寺,畫了一個小和尚到山下溪邊挑水。和尚來挑水,則山中必有寺矣。有一幅畫畫昨夜宮人飲酒閒話。這是“昨夜”的事,怎麼畫?這位畫師畫了一角宮門,一大早,一個宮女端著笸籮出來倒果殼,荔枝殼、桂圓殼、栗子殼、鴨腳(銀杏)殼……這樣,宮人們昨夜的豪華而閒適的生活可以想見。

老舍先生曾點題請齊白石畫四幅屏條,有一條求畫蘇曼殊的一句詩:“蛙聲十里出山泉”。這很難畫。“蛙聲”,還要從十里外的山泉中出來。齊老人在畫幅兩側用濃墨畫了直立的石頭,用淡墨畫了一道曲曲彎彎的山泉,在泉水下邊畫了七八隻擺尾遊動的蝌蚪。真是虧他想得出!

藝術,必須有想象,畫畫是這樣,寫文章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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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庭春雨瓢兒菜,

滿架秋風扁豆花。

鄭板橋句

一九八四年五月廿日

曾祺

要抓住特點

楊慎《升庵詩話》卷四《劣唐詩》:“學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他舉了一些劣詩,如“莫將閒話當閒話,往往事從閒話生”,這真是“下淨優人口中語”。但他又舉“水牛浮鼻渡,沙鳥點頭行”,以為這也是劣詩,我卻未敢同意。水牛浮鼻而渡,這是江南水鄉隨時可見到的景象,許多畫家都畫過。但是寫在詩裡卻是唯一的一次。“沙鳥點頭行”尤為觀察入微。這一定不是野鴨子那樣的水鳥,水鳥走起來是一搖一擺的。這是長腿的沙鳥。只有長腿鳥“行”起來才是一步一點頭。這不是劣詩。這也許不算好詩,但是是很好的小說語言,因為一下子抓住了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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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

要“由熟入生”

小說家在下一個字的時候,總得有許多“言外之意”。“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凡是真正意識到小說是語言的藝術的,都深知其中的甘苦。姜白石說:“人所常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說得不錯。一個小說作家在寫每一句話時,都要像第一次學會說這句話。中國的畫家說“畫到生時是熟時”,作畫須由生入熟,再由熟入生。語言寫到“生”時,才會有味。語言要流暢,但不能“熟”。援筆即來,就會是“大路活”。

現代小說作家所留心的,不止於“用字”,他們更注意的是語言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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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鄉有紅蘿蔔、白蘿蔔,

無青蘿蔔。

八五年十一月廿二日記

語言的“顧盼”

語言是活的,滾動的。語言不是像蓋房子似的,一塊磚一塊磚疊出來的。語言是樹,是長出來的。樹有樹根、樹幹、樹枝、樹葉,但是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樹的內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動,百枝搖。

初學寫字的人,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書法家寫字是一行行地寫出來的。中國書法講究“行氣”。王羲之的字被稱為“一筆書”,不是說從頭一個字到末一個字筆畫都是連著的,而是說內部的氣勢是貫串的。寫好每一個句子是重要的。福樓拜和契訶夫都說過一個句子只有一個最好的說法。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句與句之間的關係。你們湖南的評論家凌宇曾說過:汪曾祺的語言很奇怪,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

我想誰的語言都是這樣的,七寶樓臺,拆下來不成片段。問題是怎樣“放在一起”。

清代的藝術評論家包世臣論王羲之和趙子昂的字,說趙字如士人入隘巷,彼此雍容揖讓,而爭先恐後,面形於色。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攜帶幼孫,痛癢相關,顧盼有情。要使句與句、段與段產生“顧盼”。要養成一個習慣,想好一段,自己能夠背下來,再寫。不要寫一句想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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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

只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

一九八六年五月漫題舊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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