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中西“抗疫”話語權之爭的謬誤

鄭永年:中西“抗疫”話語權之爭的謬誤

冠狀病毒在無情擴散,每天有大量的人口群體被感染,有大量的病人死去,“死亡”成為世界各國的共同敵人。(圖:網絡)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

在本土冠狀病毒疫情基本得到控制後,中國政府宣佈向那些需要中國幫助的國家和世界衛生組織、非盟提供援助,包括檢測試劑、口罩、防護服、呼吸機等。這屬必然。

疫情在世界各地橫行,各國政府忙於應對抗疫,需要大量的抗疫物資。因為很多西方國家基本上已經把很多生產鏈轉移到國外,不再生產附加值不那麼高的醫療物資,或者產能不足,疫情到來的時候,也不可能馬上把生產線轉移到國內,恢復生產,因此只能向國外採購。而中國剛好是世界工廠,具有龐大的產能。中國在疫情期間已經開始大量生產醫療物資。現在中國本身疫情控制下來,自然就可以支援其他國家來抗疫了。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

病毒沒有邊界,唯獨合作才是出路。(圖:網絡)

中國出口大量醫療物資,儘管是各國之迫切所需,但西方對中國的外援反應強烈,大多持批評甚至指責的態度。一些西方媒體在中國醫療產品的質量上大做文章,挑毛病對中國發難,認為中國出口劣質醫療產品。一些國家的醫療管理機構甚至不批准使用中國的產品。總體上看,西方內部精英之間就中國對他們國家的支援,不僅沒有共識,反而加速分化。在很多西方精英的眼中,中國對外援助變成了“口罩外交”“影響力之爭”和“地緣政治之爭”。

冠狀病毒在無情擴散,每天有大量的人口群體被感染,有大量的病人死去,“死亡”成為世界各國的共同敵人。也就是說,人類因為新冠病毒疾病而上演著一場全球性的人道主義危機。疫情中心從中國轉移到了美國和歐洲,並且在迅速地向南方延伸。歐美是世界上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並且醫療體制和公共衛生體系也很發達。

疫情在歐美都造成了如此深刻的人道危機,一旦到了那些貧窮和公共衛生體制能力低下的國家,情形不堪設想。

病毒沒有邊界,沒有任何個人、任何社會、任何國家能夠獨善其身,唯獨合作才是出路。今天,一個重要的問題並不是哪一個國家控制住了疫情,而是哪一個國家沒有控制好疫情。只要有國家沒有控制好,病毒照樣會擴散到全球,這只是時間問題,而非可能性問題。

如果一方需要他人幫助,也樂意接受他人幫助,而另一方願意幫助,也有能力幫助,這便是一個明顯的雙贏格局。但為什麼會出現今天這樣令人費解的局面呢?

在國際舞臺上,好像沒有任何事物是沒有政治性的。應對冠狀病毒演變成了國家間的權力之爭並不難理解。這確切地表現在中國和西方的關係上。今天人們所看到的世界體系是西方確立起來的,舞臺上的主角一直是西方國家。現在西方諸國因為疫情自顧不暇,忙於抗疫,好像只有中國在這個本來屬於他們的舞臺上活動。這使得很多國家感覺自身的失落。

西方政治人物的考慮

被視為行為科學界的達爾文的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Lasswell),把政治定義為“誰得到什麼?什麼時候和如何得到?”(“Politics:Who Gets What,When,How”)。

西方政治人物的考慮,顯然不是如何通過國際合作有效抗疫;相反,他們的首要考慮是在這場病毒戰爭中誰會獲得最多;或者說,他們的問題是:誰是贏家,誰是輸家?

新冠疫情這樣深刻的危機,並沒有絲毫改變政治人物的態度。對這些政治人物來說,“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這不光是針對中國,一些西方國家針對內部問題也經常抱這個態度。因此,美國黨派之間曾經爭論是抗疫重要還是維持經濟生活重要,很多保守派提倡用犧牲生命來保經濟,而英國首相約翰遜則倡導“群體免疫”。

美國政治人物擔憂的是疫情是否會導致美國的最終衰落。曾經在奧巴馬時期任東亞及太平洋事務助理國務卿的坎貝爾(Kurt M. Campbell)和學者杜如松(Rush Doshi),最近在《外交事務》上發表文章,把這一點說得很清楚了。他們指出:“美國過去70多年來建立國際領導者的地位,不單是因為其財富和實力,更重要的是美國國內管治、供應全球公共物品、有能力和願意集合和協調國際力量去應對危機所帶出的認受性。”

不過,這場大流行“考驗上述美國領導能力的全部三要素,但到目前為止華盛頓並不合格,在其步履蹣跚時,北京正在迅速而熟練地採取行動,利用美國失誤而造成的缺口,填補其空缺,把自己呈現成應對這場大流行的全球領導者”。

他們擔憂,中國通過在大流行病中對其他國家的幫助,試圖建立新的基準,把中國塑造成為不可或缺的強國(essential power),並以此和各國建立關係。這已經明顯表現在中國與日本、韓國聯合應對疫情,向歐盟提供重要衛生設備的行為上。美國更應當擔心的是,儘管其歐洲盟友並沒有公開批評特朗普政府,但在一些關鍵問題上,美國的盟友已經不是和美國站在同一戰線上了,例如是否採用華為技術和伊朗問題。

如果英國1956年奪取蘇伊士運河的行動,標誌著大英帝國的最後衰落,如果美國繼續這樣下去,冠狀病毒大流行將會是美國的“蘇伊士時刻”。

這樣的擔憂並非只有美國存在,而且已蔓延到整個西方。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Josep Borrell)3月23日在歐盟對外行動署網站上,發表一篇題為《冠狀病毒大流行及其正在建立的新世界》的文章,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審視中國外交,對中國在抗擊冠病疫情期間的“慷慨政治”發出警告,敦促歐盟國家準備好迎接一場“全球話語權之戰”中的“影響力之爭”。他認為,中國有針對性地幫助某些國家,給他們提供抗擊疫情物資以“展示團結和友誼”。

博雷利說,“一場全球性話語權之戰正在進行”,中國通過大舉幫助歐洲,“在大張旗鼓地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與美國不同,中國是個負責任和可靠的夥伴”。這位作者警告說:“對於歐洲來說,我們能肯定的是,隨著疫情的爆發和我們應對疫情的進展,人們的看法會再次改變。但是我們必須明白,這其中有地緣政治的成分,包括通過杜撰和‘慷慨政治’來爭奪影響力的鬥爭。有了事實,我們需要保衛歐洲不受誹謗者的攻擊。”

當意大利和塞爾維亞等國向歐盟求救時,德、法等歐盟大國都感到無能為力,無動於衷,因此這些國家只好轉向中國,中國也及時地提供了援助。但當這種“地緣政治論”被炒熱之後,德國和法國領導人也出來表示關切,並且聲言要幫助意大利等國,以維護歐洲的團結。

西方缺乏自我反思

美國和整個西方顯然沒有自我反思能力。正如一個國家的外部影響力是其內部崛起的外部反映一樣,一個國家的外部衰落也是其內部衰落的反映。簡單地說,英國的衰落並非因為美國的崛起,或者美國的衰落並非因為中國的崛起。

美國在國際舞臺上領導力的衰落,不僅僅是因為其內部問題,更是因為它成為唯一的霸權之後開始實行單邊主義。自“9·11”開始,美國因為實施單邊主義,就已經和其歐洲盟友漸行漸遠。之後的很多年,因為美國在國際舞臺上擴張過度,不得不作收縮戰線的調整。尤其在特朗普上臺之後,美國急速地從各種國際協議中退出,在“美國優先”思路的主導下,美國已經不能在國際舞臺上扮演領導者角色了。

歐盟也一樣。歐盟在很長時間裡被視為不僅是歐洲的未來,更是人類區域合作的典範。但歐盟的衰落甚至遠比人們想象得快。這些年來,英國脫歐,歐盟成員國怨聲四起。這次新冠疫情更是顯露出歐盟的軟肋。人們沒有看到歐盟共同體的存在,只感覺到歐洲回到了絕對主權的時代,各國顯露出極端的自私性。成員國之間的合作精神蕩然無存,內部右派民粹主義的崛起更是增加了合作的困難。德國不僅沒有力量向意大利提供幫助,反而截留了本來要運往其他歐洲國家的抗疫物資。

意大利等國並非有意和歐盟作對,這些國家只是在向歐盟求助無望的情況下轉而求助中國。再者,中國和意大利或者歐洲其他國家的合作,並沒有任何地緣政治的考量。中國的地緣政治重心永遠在亞洲,和歐洲的關係充其量不過是經貿關係罷了。所謂的“地緣政治”之爭,無疑是西方文化的想象。

導致美國(西方)內部衰落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所導致的資本主義的異化。在資本的主導下,意在塑造國際勞動分工的全球化,把西方諸國產業大多轉移到了其他國家。儘管國際勞動分工有助於提高勞動生產率,但導致了西方內部經濟和社會的分離。經濟本來是嵌入社會的,但現在經濟活動高度國際化,沒有了主權性質,更不是社會所能控制的。美國和西方國家這次抗疫如此無能,不僅僅是因為治理體制的緣故,更是因為這些國家已經不再生產簡單的醫療物資。

美國高度依賴中國的醫療物質供應,80%的醫療物質來自中國,97%的抗生素來自中國。歐洲和其他主要資本主義國家也是如此。中國作為醫療物資生產大國有意願有能力,並且有道義上的必要性來幫助其他國家,這再正常不過了。但西方諸國又擔憂中國的醫療物資,會影響本國人民對中國的看法。西方政治人物對意識形態的著迷,使得他們對自己的老百姓失去了自信。

如果說美國和西方的意識形態偏見、對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擔憂等因素,導向了它們對中國的錯誤認知,中國本身是否也有可以檢討的地方呢?

中國的言行有讓人誤解之處

實際上,在中西之間根本不存在西方所說的“話語權”之爭,因為中國從來就沒有確立過自己的話語權,中國所做的只是對西方話語權的回應。一個文明大國進入了國際體系,但從來就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際話語體系,人云亦云,步人後塵。因此,中國被西方誤解。中國自己的言行有讓人誤解之處。

這個問題並非因新冠疫情引起,只不過疫情再次把這個問題暴露了出來。例如,中國的“一帶一路”和東歐國家的“16+1機制”等,根本不是地緣政治項目,而僅僅只是商貿交往。但受西方話語影響,中國本身的學者也把此視為是中國領導世界的路徑,官方的“倡議”概念被轉化成為“戰略”的概念。同時,也受西方影響,不管具體情況,到處濫用“多邊主義”方式,使得中國和西方的“團團夥夥”趨同。

這次新冠疫情發生以來的行為也一樣。中國應當以什麼樣的一種精神進行外交呢?沒有人會否認,新冠病毒已經導致了一場全球範圍內的人道主義危機,並且隨著病毒的到處擴展,危機在加深。如果明瞭這場危機的性質,如何進行外交也就明瞭,即

這是一場意在緩解人道主義危機的外交。

其實,中國本身能夠在很短時間裡控制住疫情,也和領導層把老百姓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有關。如此大規模地封城、封省、斷航,肯定會影響國民經濟的正常運行,中國實際上也遭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但領導層仍然果斷地這麼做了。抗疫優先還是經濟優先?這在中國沒有成為問題。類似“佛系抗疫”或者“群體免疫”這樣的概念,更不會出現在中國的政治話語上。

但很可惜,人們並沒有把這個大好的機遇利用起來,把中國本身的話語建立起來,官僚機構、媒體、社會訴諸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精神,和西方以牙還牙,針鋒相對,結果還是被西方牽著鼻子走,糾纏在一些非本質性的問題上。很多人以為這樣做至少在語言上佔了優勢。不過,語言不是話語,聲音很響,但話語全無。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語言戰有效地消耗了中國從行動上所贏得的國際信譽和信用。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

中國能夠在很短時間裡控制住疫情,也和領導層把老百姓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有關。但很可惜,人們並沒有利用這個機遇,把中國本身的話語建立起來。(圖:網絡)

新冠疫情無疑正在成為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事件。中國如何在這個進程中定位自身,離不開自己話語的塑造。因此,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擁有了話語和話語權,這個艱鉅的任務仍然是中國所面臨的最大國際挑戰。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

本文作者: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鄭永年。

文章原載於《聯合早報》2020年4月7日,經作者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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