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連瑣》:迷離夜色,荒野墳邊,孤寂的少女正款款而來

談狐說鬼的志怪小說,古已有之。

在科舉仕途、吟風弄月之外,志怪小說往往承載著古代文人心裡最隱秘的慾望和幻想。

到了《聊齋志異》,狐鬼之說終於登堂入室,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高峰,在蒲松齡的筆下,志怪小說塑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神秘和詭異的美學意境。

《連瑣》就是獨具魅力的一篇。

迷離夜色之中,孤墳荒村邊,一個美麗的少女款款而來,如同斑駁悽美的幻夢,黎明前,只在枕邊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馨香。

聊齋《連瑣》:迷離夜色,荒野墳邊,孤寂的少女正款款而來

書生楊於畏,為了安靜讀書,將書齋搬到了泗水之濱的一個僻遠之處。

這裡地處荒野,牆外多是古墓墳塋。夜晚,只聽見白楊樹在呼呼的風聲中沙沙作響,如同濤湧,窗下燭火搖曳。

此時,牆外若有若無的傳來聲音,好像是一個嬌弱的女子在低吟。

“玄夜悽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

這兩句詩反覆吟詠,愁腸百轉,如泣如訴。

第二天,楊於畏到牆外一看,四處都無人跡,卻在荊棘叢中找到一條紫色的絲帶。楊於畏便將這條絲帶拿回家,放在窗前。

晚上二更,又聽見女子吟詩的聲音,一如昨晚。楊於畏就找了一個凳子,站上去往牆外看。那聲音就消失了。

這楊於畏是個膽大的人,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就趴在牆頭上守著。

到了快二更的時候,看見牆外的荒草叢中,有一個女子姍姍而來,手扶著小樹,低吟起來。

楊於畏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那女子的身影就在草叢中不見了。

楊於畏就從牆上下來,貼著牆壁等著。

過了一會兒,當吟詩的聲音又響起的時候,楊於畏竟脫口而出,接了兩句:

“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

之前那女子的兩句詩中飽含著孤苦惆悵,而楊於畏所接的兩句正好說中了詩中流露的少女心思。

過了好久,四下一片寂靜,再也沒有半點聲音。

楊於畏微微嘆息了一聲,回到房中。誰知剛坐下,一位美麗的少女從門外款款而來來,斂衽行禮,說:“君子是風雅之士,剛才多有些畏懼,故避不敢見。”

楊於畏大喜,拉著那少女坐下。

那少女是怎樣的身材容貌呢?

“瘦怯凝寒,若不勝衣”,嬌柔的如同風中搖擺的弱柳。

楊於畏問那少女所居何處,為何來到這裡。

那少女說:“我是隴西人,隨父親流落在此地。十七歲時暴病而死。至今已二十多年了。在這荒野之地,不勝孤獨寂寞,所以做了那兩句詩。苦苦思索了好久也得不來下句,所幸有您接瞭如此佳句,真是讓我歡喜異常。”

這曖昧的夜晚,美麗的少女孤身而來,楊於畏不覺動了情慾。而少女皺眉婉拒說:“我是朽骨陰魂,凡人與我歡好會折損陽壽,不忍心禍害君子。”

楊於畏又看到少女腳上穿著月色的錦襪,卻只有一隻繫著絲帶。少女羞澀的說:“昨晚看見你有些畏懼躲了起來,絲帶就不知遺落在何處了。”楊於畏就取出窗前那條絲帶給少女繫上。

少女翻看楊於畏案前的書冊,忽然見到一本《連昌宮詞》,驚喜的說:“當年在世的時候最愛它,不想今日竟在這裡見到了,真是恍如夢境一般”。

《連昌宮詞》是唐代詩人元稹的名篇。講述唐時一個年老的宮人訴說連昌宮的變遷,講述唐玄宗開元到天寶年間,經歷安史之亂由盛到衰的時代。

二人便就此談論其詩文,那少女極為聰慧可愛。

李商隱的詩句曾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從此,楊於畏便得了這樣一位紅顏知己,二人“剪燭西窗”,如密友一般,又好似閨閣之中的夫妻,舉案齊眉,說不盡的溫柔纏綿。

每晚聽到窗外低吟之聲,不一會,少女便來到屋中。少女囑咐楊於畏說:“我的事千萬不要洩露出去,我膽怯怕生,怕外人侵擾。”少女為楊於畏寫字抄錄詩詞,字體娟秀柔媚。後來又叫楊於畏買來圍棋、琵琶。每晚教楊於畏手談對弈,或是撥弄琴絃,一曲“蕉窗零雨”,讓人胸中愁腸百轉,不忍卒聽,一曲“曉苑鶯聲”又令人滿心暢快。二人挑燈夜遊,經常歡樂的忘記了天已破曉,直到看見窗外曙光初現,少女才匆忙慌張的離去。

聊齋《連瑣》:迷離夜色,荒野墳邊,孤寂的少女正款款而來

某日,楊於畏的一個朋友薛生來訪。當時楊於畏正在午睡。

薛生閒來無事,就在屋中四處閒逛,卻看到牆上掛著琵琶,桌上擺著棋局。

薛生非常驚奇,他知道楊於畏從不善琴棋。他又翻開案几上的書冊,看到整整齊齊抄錄的宮詞,見那字跡娟秀,更加詫異。

等到楊於畏醒來,薛生問:“你這琵琶、圍棋從何而來?”

楊於畏說:“是我突然間想學了。”

薛生又問:“那書卷上的詩詞是誰寫的?”

楊於畏就託詞說從別人那裡借來看的。

薛生反覆的檢視玩賞,卻在書冊的最後一頁看到一行小字:“某月某日 連瑣書。”

薛生笑說:“你還在騙我,這分明是一個年輕姑娘的閨名。”楊於畏大窘,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薛生便反覆的逼問。楊於畏還是不說。薛生就拿起那書卷裝作要走,楊於畏更加窘迫,這才告訴了薛生由來。

薛生聽了便請求見那少女一面。楊於畏面有難色,便說起少女囑咐他的話。薛生就苦苦哀求不走,楊於畏不得已,只好答應了。

到了晚上,少女來了,楊於畏告訴了她薛生的事。少女便生氣了:“我之前是怎麼囑咐你的,為何將我的事到處與人去說,看來你我緣分已盡了。”不論楊於畏如何勸慰賠不是,少女還是悶悶不樂,起身走了。

第二天,薛生又來了。楊於畏便告訴他少女避客不願見人。薛生不相信,覺得是楊於畏故意託詞,晚上又帶了兩個同窗讀書之人一同過來,賴在楊於畏的書齋裡不走。這幾人整夜喧譁吵鬧,鬧得不得安寧。楊於畏雖然滿肚子怨氣,但也無可奈何。

這些人鬧了幾個晚上,卻沒見佳人半點蹤跡。這天夜裡,眾人們漸漸的有點耐不住了,慢慢安靜下來。這時,黑夜之中,忽然傳來嬌柔的吟詩之聲,聽起來悽婉欲絕。

薛生正要凝神靜聽,眾人裡面有一個練武的王某,是個莽撞的武生。他從院子裡撿起一塊巨石,朝著外面扔了過去,大喊了一聲:“為何惺惺作態,不見客人,唸的什麼詩,嗚嗚咽咽,讓人好不心煩!”吟詩聲頓時消失了。眾人都埋怨那個王某。楊於畏更加憤怒。第二天,才把這些人全趕走了。

晚上,楊於畏獨自在空空的書齋中,等著少女再來。可是再也沒有連瑣的影蹤。

過了兩天,少女忽然來了,哭泣著說:“你引來了惡客,可把我嚇壞了。”楊於畏趕忙不住的行禮道歉。少女說:“我們緣分已盡了,從此別過。”說著便轉身而出。楊於畏想挽住她,卻已渺然無蹤了。

聊齋《連瑣》:迷離夜色,荒野墳邊,孤寂的少女正款款而來

一個多月過去了,少女再也沒有來過。楊於畏日夜思念她,以至於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一天傍晚,忽然見少女撥開帷幕進來。楊於畏喜不自禁:“你可原諒我了?”

少女卻垂下頭只是輕聲哭泣,默然不語。

楊於畏急的又問,少女欲言又止,過來半天才說:“本來負氣而去,現在遇到了難處來求君子,不免羞愧。”原來,不知何處而來的一個鬼差,要強納她為妾。

少女哭著說:“我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兒,豈能委身於鬼吏。可是我這一介弱女,又如何抗拒得了?念在我們曾有如此琴瑟和鳴的一段情意,如同夫妻一般,你一定不會棄我不顧。”

楊於畏大怒,要找那鬼差拼命。可是人鬼殊途,陰陽相隔,如何去救她呢?

少女說:“明日夜裡你早先歇下。我來邀你到夢中去。”

於是兩人坐下傾心共話,談到天明。少女臨走時,又囑咐白天切勿睡覺,等著晚上入夢。

當天下午,楊於畏喝了點酒,乘著醉意,和衣而臥。忽然見少女來到,將一柄佩刀交到楊於畏手上,又領著他出門,來到一座院落中。兩人剛關上門,正要說話,就聽見外面有人拿著石頭砸門。少女大驚說:“仇人來了!”楊於畏開門衝了出去,見一個人穿著青衣戴著紅帽,滿臉都是刺蝟一樣的絡腮鬍子,長相十分兇惡。

楊於畏大聲的質問他,那人橫目怒視,謾罵不已。楊於畏大怒衝了過去,那個鬼差撿起石頭扔過來,石子好像雨點一般打過來,擊中了楊於畏的手腕,佩刀也落了下來。

這危急的時候,遠遠看見一個人,腰中掛著弓箭,正在野外打獵。仔細一看,竟是那個莽撞的武生王某。楊於畏大聲向他呼救。王某拿著弓箭奔過來,一箭射中那鬼差的大腿,再一箭射死了他。

楊於畏大喜感謝,告訴了王某事情的經過。王某很高興自己彌補了之前的過錯,與楊於畏一起進入了少女的屋裡。而少女卻羞澀惶恐,遠遠的站著不說話。

王某看見桌案上有一把小刀,不過一尺多長,上面用金玉裝飾,抽刀出鞘,寒光閃閃。王某對這刀愛不釋手,但見少女怯懼的樣子著實可憐,便告辭而去。楊於畏也自己回來,翻過牆來便撲倒在地上,忽然一下驚醒了,此時已傳來外面雞鳴。楊於畏覺得手腕痛的厲害,竟然紅腫起來。

到了中午,那武生王某來了,便跟楊於畏說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楊於畏突然問他:“你是不是還在夢中射箭殺人?”

王某很詫異,問楊於畏如何得知。楊於畏便給他看了自己的手腕,又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

王某努力回憶夢中所見的女子,好像朦朦朧朧的沒有看清,也實在是回憶不起來了。王某又請求楊於畏,看在自己幫過少女的份上,讓他見上一面。

晚上,少女來到向楊於畏道謝。楊於畏說到王某如何挺身而出,射殺鬼差,又說到他誠懇的相見之意。

少女說:“那位兄長的大恩無論如何也不敢忘。可是他是個雄赳赳的武夫,小女子實在是有些怕他。不過,既然他喜歡我的那柄佩刀,那刀是家父在廣東做官時,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下的。我生前十分喜愛,用金絲和明珠裝點。父親可憐我早亡,就把刀與我隨葬。如今就把這刀送給那位兄長,見刀就如見我一般。此刀並非中華之物,請囑咐他好生珍重。”從此,少女與楊於畏和好恩愛如初。

聊齋《連瑣》:迷離夜色,荒野墳邊,孤寂的少女正款款而來

幾個月後,一天夜晚,少女在燈下看著楊於畏,羞赧的微笑,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俏臉上堆滿了紅暈。楊於畏抱著少女輕聲的問她。

少女羞澀的低下頭說:“我們恩愛了這麼長時間,我的陰魂已受了不少陽世的活人之氣,連枯骨也有了生機。如果有了人的精血,便可復活。”楊於畏笑著說:“只要你願意,我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少女說:“咱倆歡好之後,你會生一場大病,服藥醫治後才能痊癒。”一夜纏綿激情之後,少女披衣而起,又說:“還需要一點鮮血,能忍住痛給所愛之人嗎?”楊於畏也不說話,拿出利刃便在胳膊上刺出了鮮血。少女躺在床上,鮮血慢慢的流入肚臍之中。少女起來之後說:“我不會再來了。記住百日之後,在我的墳前,有青鳥在樹頂上鳴叫時,就趕緊挖開我的墳。”出門時,少女又叮囑:“切記切記,早了晚了都不行。”說完便離開了。

過了十幾天,楊於畏果然大病一場,肚子脹痛難受的死去活來。請來郎中醫治之後,竟洩出的黑泥一般的汙物。又過了十多天,病才慢慢好了。

等到百日之期到了,楊於畏帶著家人準備好鋤頭鍬鏟守候在墳頭。天色漸晚,真的來了兩隻青鳥在樹頂上鳴叫。楊於畏大喜,一聲令下,眾人就剷土掘開墳墓,看見棺木已經完全朽爛了,而裡面躺著一位少女,卻面貌如生。楊於畏輕輕撫摸,她的身體還有微微的溫熱。將少女用衣服蒙上帶回家去,放在溫暖的地方,慢慢的,她開始有了呼吸。慢慢的喂進了湯粥,到了半夜,少女醒了過來,她對楊於畏說:“二十多年了,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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