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洪荒一片。遠古傳承下來的咒術覆蓋著遼闊的疆域。千羽樓。極樂宮。日晝城。三個神秘組織的角逐。陰謀中的陰謀。面具後的面具。
人類與神的抗衡。無極承載著命運。沿路鋪展,巨浪般席捲過大陸。一千隻飛鳥遮雲蔽日。陰影像黑暗般浸蝕著所有的光線。死亡背後更絕望的存在,被所有熾熱的感情焚燒而過。王朝。疆域。山呼萬歲。抑或是胸口處微微的溫熱。
郭敬明
網名:第四維。
第三屆、第四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2002年第10期《萌芽》雜誌發表其短篇小說
《幻城》,引起轟動。後創作完成長篇小說《幻城》,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
《左手倒影,右手年華》是作者新近創作的散文作品,是作者最擅長、最珍愛的文字,也最能反映作者靈動的才華與“充滿疼痛與歡樂”的青春世界。
無極 第一部分
無極?那是什麼?”
“那是……等以後我再告訴你吧。不過我可以先讓你看看。你想看麼?”
“好……”傾城沒有再哭了,只是眼淚依然掛在臉上。
“可是,如果你看過了無極,那麼你就要做出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將改變你的人生。你還想看麼?”
“想……”
“好”,滿神的神色突然像是凝固下來,如同黃昏時絢爛的霞光被黑暗突然地湮沒,甚至是她整個人,都像是要隱沒到黑暗裡去了,“你看仔細了。”
無極 第二部分
在與敵人交戰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剎那,都可以致命。可是,會這種動術的人,可以在戰鬥中,將時間逆轉過來,比如,你已經順利地在他咽喉上割開一刀,他必死無疑,可是,他只需要日晷逆照,一切就恢復到你將要割開他咽喉之前,而他已經知曉你所有的行動,你會再行動一遍,而他,卻會在你重複上一個他已經知道的行動時,給你致命的一擊。
無極 第三部分
光明停下來,環顧著四周,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有人在施咒,這個森林被人下了咒了。
崑崙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他跪在馬前,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光明從馬上卸下一把劍,丟給他,說,你和我分頭走不同的方向,你只要找到出口,或者遇見什麼事情,你就拔出這把龍吟刃,它會發出清越的劍鳴聲,以這個為信號,我就會馬上趕過來,明白嗎?
楔 子(1)
(一)
像是突然有了光。
一瞬間像是歸於黑暗的世界被光線硬生生拉出一條口子。然後豁口逐漸擴大,光線洶湧而進,吞沒天地間所有的黑暗。
一隻烏鴉從一棵死亡的樹的枝椏上騰空而起。
附著在樹幹上的灰塵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騰地擴散在空氣裡。
這突然爆發的動靜讓小女孩心跳突然加快了一倍。
瞳孔被光線刺破,樹木,乾涸的土地,朝著風向翻卷怒吼著的破敗戰旗。
還有天地間疾走的狂風。
幾乎要把視線吹得東搖西晃。
一切事物在風裡被吹成模糊的輪廓,帶著被拉成長線的邊緣在視網膜上鑿出痕跡。
“這就是……死亡籠罩的戰場麼?”
恐懼攫緊心臟。
然後才是突如其來的飢餓感。
如果在面對著死亡的超過一分鐘,那麼,以後也就不會再輕易地死亡。
反而會有更大的求生的勇氣。
就像是疾病了一場之後,獲得的,獨特的抗體。
人類的本能,支撐了繁衍了千萬年的歷史。
如同現在,小女孩在被屍骨遍地的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嚇得失去感知之後,她開始麻木地在每一具屍體上搜尋。死亡已經沒有了最初的威懾力。
她在無數死亡的邊上尋找著。
手指摸索過每一具年輕的,衰老的,結實的,鬆弛的……屍體。還有一具屍體倒掛在樹上,身上是沉重的盔甲。
她臉上是因為檢閱死亡所帶來的麻木而蒼白的表情。
她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地找過去,視線抬升,然後看到一個廣袤無垠的空曠的戰場,屍體重疊著湧向遙遠的地平線。
地平線消失在屍體的背後。
風裡是濃烈的血腥味道。
“已經……結束了麼?”
直到摸到一塊乾糧的時候,她才稍微鬆了口氣,撮掉粘在乾糧上的半凝結的血塊,她把乾糧放進嘴裡,卻遲遲沒有咬下來。最後拿了出來,嚥了咽口水,然後小心地準備放進衣服裡。
然後在一瞬間,她眼前的世界突然微微搖晃了一下,就整個翻轉過來。天地突然交換了位置,所有的事物顛倒了上下。
等她感覺到腳上傳來的疼痛時,她才反映過來自己被人套住雙腳吊了起來。
而剛剛在樹上的那具穿著盔甲的屍體突然活了過來,在小女孩快要尖叫以為遇見鬼的時候,屍體突然摘下了頭上的頭盔。
是一個清秀而帶點邪氣的小男孩,嘴角以一個奇特的角度上揚著,他捏了捏女孩的臉,說:小賊,你偷東西偷到我頭上來了。
楔 子(2)
“我沒有”,小女孩掙扎了一下,繩索更緊了,“我偷的是死人的東西,你又不是死人!”
他一把搶過小女孩的乾糧,臉上露出惱怒的表情,“嘴還很硬!”
他揚了揚手,做勢要把乾糧丟出去,“他們活著的時候是我爹的兵,死了的時候,也是我爹的鬼。你偷他們就是偷我老子,偷我老子就是偷我。”
小女孩看著他手中的乾糧,軟了下來,“你別扔,我媽媽兩天沒吃東西了。她受傷了,求你了,讓她吃點東西吧。她都快死了……”
小男孩俯下身子望了望她,說,“是麼?那好吧……”
然後揚手把乾糧朝遠處丟了過去。
小女孩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刷得流了下來。
小男孩對她的眼淚似乎很滿意,於是說,你如果聽我的話,答應我做我的奴隸,我就給你吃的。
他低下臉。在她耳朵邊上說著,熱熱的呼吸噴到了她耳朵上。
“我答應。”
男孩反倒驚愕了。他只好將女孩子放下來。說實話他沒想到她會答應。
她從樹上下來,男孩子從衣服裡掏出一塊更大更新鮮乾淨的乾糧,說,跪著爬過來,拿去。
小女孩沒有說話,咬著嘴唇跪下來,然後朝著他爬過去。伸出沾滿血跡的手,接過了乾糧。在拿過乾糧的瞬間,她突然起身,用力撞在男孩的胸口。
男孩被胸口一陣沉悶而鈍重的痛感刺激地咬緊了牙齒,可是卻還是反應很快地用腳絆倒了準備轉身逃走的小女孩。
小女孩把食物咬在嘴裡,伸手摸過身邊從屍體頭上掉落下來的頭盔,重重地砸到了男孩的頭上。
這一下,尖銳的疼痛讓男孩再也沒了力氣阻擋逃跑的女孩。
濃重的白色霧氣像水一樣沉甸甸地懸浮在死亡戰場的半空中。周圍是一聲一聲烏鴉尖銳的鳴叫。迴盪在整個空曠的古戰場上。
太陽沿著天空的軌跡上升。炎熱像火一樣撫摩過乾涸的大地。一道。一道。一道。裂紋。
女孩子朝前拼命地奔跑著,甚至顧不上擦一擦不停滾落的眼淚。
身後是男孩氣急敗壞的聲音,卻帶著一些他這樣的年齡不應該有的篤定和神秘。
——你是我的奴隸。無論你跑到多遠,我還是會抓住你的。
時為天極歷778年。
天大旱。戰事不斷。血腥籠罩遼闊的疆域。
死亡沿著山脈河流推進,一寸一寸地在沿路烙印下黑色的焦痕。
風將一切推波助瀾,席捲著一切,巨浪般地朝前湮沒。
(二)
王城。沉月軒。
沉月軒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楔 子(3)
雖然說沉月軒在王城裡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客棧,可是,如此熱鬧的景象,也是從來沒有過的。老闆娘不斷地打著算盤,這連日來的進賬幾乎要讓她笑得合不攏嘴了。
一切都是因為五月初二沉月軒門口貼出來的那張告示。
沉月軒說是客棧,其實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王府了。主樓後面是個方圓七百丈的庭院,庭院裡交錯分佈著七棟別院,每座別院有十七間套房,十七間上等客房,十七間普通客房。別院與別院之間是清澈見底的荷花池塘。池水清澈無雜,很顯然看得出是有人每天精心維護的。無數的飛鳥貼著池塘的水面低低地飛過。偶爾驚動池內的鯉魚,翻滾起水花。
沉月軒內的飛鳥特別的多。顯然也是有人每天負責精心飼養的。
誰也不知道沉月軒裡面究竟有多少隻多少種飛鳥。
而每棟別院內,都有一套主人套房,房間內古玩字畫全部價值連城。每個房間都有七個專門的僕人十二個時辰隨時等待著吩咐,如果主人不喜歡打擾,那麼所有的人都會離開,並且保證主人房周圍一丈之內不會有閒雜的人等出現。
所以,每座別院的這套主人客房就變得千金難求。據說,平日如果想住在別院的主人套房,起碼要提前三個月下訂單,而且從下定單那天開始,就要每天支付一兩黃金。不過依然是供不應求。甚至為了爭奪每個別院的主人套房很多人不惜血本,甚至能為住上一晚傾家蕩產的都有。
雖然很多人都打過別院最尊貴的那個套房的主意,可是卻沒有人敢用強的,因為敢威脅老闆娘的人,第二天都會被發現死在客房的床上,四肢完好沒有任何傷口,卻一臉恐懼的表情爆斃。
所以,能夠在別院主人套房住上一晚的,都是非富則貴。要麼就是江湖上的能人異士。
所以,當老闆娘看到站在面前的兩個幾乎比山還要高的彪形大漢拿出別院主人套房專用的預約的竹簡來的時候,老闆娘格外熱情地說,一張臉笑得像花一樣:請在前廳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叫人收拾好,帶大爺過去。
那兩個彪形大漢垂著手乖乖站在桌子兩旁,甚至不敢坐下來,像兩隻馴服而溫順的羊。
因為他們的主人坐著。
他們的主人坐著的時候,他們絕對不敢坐。
同樣的道理,如果他們的主人死了,他們絕對不會繼續活下去。
而他們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卻只有十七八歲的美少年。烏黑的頭髮,兩道劍眉斜飛進鬢角,眼睛很大而且狹長充滿神韻。從頭到腳,每一件衣服或者裝飾都看得出來價值不菲。
老闆娘一邊叫小二去收拾“繁星院”,一邊盯著預約書簡上的客人名字。
楔 子(4)
玉鹿。
名滿天下的玉鹿小侯爺。父親是上朝王爺,後來退出宮廷,移出王城。
可是親信弟子依然遍佈王城,勢力幾乎和當今的王爺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比及。而且,據說當初離開宮廷的時候,帶走了一大筆可觀的財富。所以,富可敵國這四個字在他身上並不是一種比喻。並且當初跟隨著他離開王宮的很多人,都是當朝極其厲害的武士和咒術師。
玉鹿是家裡最小但卻是最聰明也最厲害的兒子。從小習武,卻同時文采飛揚。家裡有三個前朝頂尖的咒術師同時教他咒術。而他在十五歲那一年,就獨自打敗了三個咒術師。
同時,那一年,十五歲的玉鹿小侯爺名滿天下。
老闆娘剛要告訴玉鹿小侯爺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話還沒來得及出口,門口又進來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老闆娘似乎看他們看得有點呆住了,以至於都忘記了要說的話。
其實三個人的樣子一點都不怪。只是放在一起就顯得特別的怪了。
兩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差不多隻有八九歲的樣子,一個穿著白色的長袍,一個穿著紅色的長袍。兩個人唇紅齒白的,扎著兩個小辮子,特別讓人喜歡。而且兩個人都是低著頭,臉紅紅的,一副很羞澀而懂事的樣子。就像鄰居家的小妹妹一樣,看得讓人忍不住在兩個人臉上捏一把。
可是兩個人中間竟然是一個拄著柺杖被兩個小姑娘攙扶著的老頭子。背佝僂著,胸口幾乎像要貼到地上去了,腳還一直髮抖,似乎站不穩的樣子,讓人覺得隨時都會摔下去。
這樣的三個人放在一起確實讓人很詫異。
還沒等老闆娘問起來意,其中一個穿白色衣服的看起來像妹妹的小姑娘就低著頭,慢慢地走過去,對老闆娘說,請問,七座別院的主人套房現在還有麼?
坐在前廳裡的玉鹿輕蔑地哼了一聲。前廳裡其他的人直接哈哈大笑起來。
老闆娘看著這個姑娘,覺得很有意思,一般人來,都只會問別院的主人房,排得到多少天之後的位子。而她,一上來竟然問主人套房現在還有麼。
老闆娘彎下腰,笑呵呵地對她說,小姑娘,沒有啦。最後的一套剛剛被這位英俊的玉鹿公子訂了。
哦是嗎,真不好意思。小姑娘低著頭,退了兩步,然後竟然直接朝玉鹿走了過去。
她在玉鹿面前站定,然後繼續低著頭,輕輕地說了聲,請問,可以把那套主人房,讓給我家主人嗎?
時間像是停頓了三秒。
門外大街上的喧囂像是一瞬間退得很遠。
楔 子(5)
玉鹿緩慢地轉過頭來,看著面前這個低著頭的小姑娘。前廳裡所有的人也都停下手上的事情,像中了魔法般地一動不動。
小姑娘撩了撩垂在眼前的頭髮。繼續等待著他的回答。
(三)
樹木飛一般地向身後退去。
樹影凌亂細碎地在面前的視線裡搖晃。偶爾有枝椏擦著臉龐而過,帶來冰冷而稍微刺痛的劃傷的感覺。
小女孩拿著搶來的乾糧,飛一般地在叢林裡奔跑著。等到突然看清腳下橫陳著的一斷朽木,卻已經停不下來了,被重重地絆倒時,手中的食物朝前飛了出去。
小女孩伸了伸手,差一點,夠不著。等到朝前挪了挪身體想要再次伸出手去的時候,食物下面的地面卻突然奇異地晃出了一圈漣漪。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覺得視覺出了錯。
可是再仔細看的時候,就發現食物緩緩地沉進土裡去了。
地面突然變成了柔軟的液麵,泥土化為流質。
小女孩的眼淚掉進沙池裡。
一圈一圈的水光盪漾開來,在眼皮上晃著。小女孩擦乾了眼淚,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一隻手緩慢地從沙池裡生起,蒼白卻細膩的一雙手,像細沙一般的流質從指間緩慢地往下落,當所有流沙掉落下來,就看清了那隻手裡託著的東西。
正是剛剛小女孩弄丟的那塊乾糧。
然後突然一陣刺眼的白光,然後白光閃過一瞬間之後又突然消失了,黑暗突然擁擠過來,等眼睛適應了剛才急驟的變化之後,小女孩看見了眼前的一團朦朧而柔和的光線。
光線裡是一個女人。微笑地站立著,望著她,沒有說話。
本來沒有風,可是她站立的那圈光芒裡卻像是從地面噴湧而出大量的疾風,並且從下往上怒吼著衝上蒼穹。所以,她的長髮,她的長袍,都翻卷著朝上飛舞。
周圍像是漂浮著若有若無但是分外宏大的梵樂。
耳膜嗡嗡地響著。然後這個女人說話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遙遠的遙遠的國度傳遞過來,小女孩覺得奇怪極了,明明是如此靠近自己的一個人。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無法觸及。
“傾城,不要哭,吃的東西還在。”
“你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擦了擦眼淚,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滿神。”
“滿……神?你是神麼?”
“嗯。是的。傾城。”她說話的時候,嘴唇也幾乎看不出變化來,“我還知道,你的媽媽已經死了,她已經吃不到你要帶給她的東西了。”
“那……那你是神,你可以讓我媽媽回來麼?我……”傾城看了看手中的乾糧,遲疑了一下,說,“我拿這個給你換,你把媽媽換回來好麼?”傾城眼裡滾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楔 子(6)
“太晚了”,滿神搖搖頭,眼裡是憐惜的神色,“你的母親的命運已經結束了,因為她的無極已經到了盡頭。”
“無極?那是什麼?”
“那是……等以後我再告訴你吧。不過我可以先讓你看看。你想看麼?”
“好……”傾城沒有再哭了,只是眼淚依然掛在臉上。
“可是,如果你看過了無極,那麼你就要做出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將改變你的人生。你還想看麼?”
“想……”
“好”,滿神的神色突然像是凝固下來,如同黃昏時絢爛的霞光被黑暗突然地湮沒,甚至是她整個人,都像是要隱沒到黑暗裡去了,“你看仔細了。”
突然出現在她手上的一個小小的手卷讓傾城瞪大了眼睛,這個手卷還未開封,裡面像是有無數尖銳而強烈的白色光線般地發出燦爛的光芒,一絲一絲如同尖銳的針芒般附著在手卷上。
然後滿神把手卷輕輕地一抖。
樓臺。三千里遼闊的疆域。火焰怒吼著焚燒到天邊。洪水席捲而過。一千隻飛鳥遮雲閉日。羽毛紛紛揚揚籠罩了一整個王城。無數張稜角銳利卻模糊的男子面容一一略過,微笑的,哭泣的,沉沒的,伴隨著背景裡若有若無的吶喊聲。天邊擂動的戰鼓,像是從頭頂轟隆隆滾過的巨雷。山脈淪陷成大海,貝殼凝固在高聳入雲的山峰頂上。誕生,成年,衰老,死亡。靈魂撕扯成碎片。時間凝固成點,空間扭曲成面。美好的容顏。長大後的傾城。繁花隨風落滿裙紗。花瓣翻滾著覆蓋過每一寸走過的土地……
所有的一切,帶著快速而混亂的光影,洶湧地衝進傾城的視界,在視網膜上留下稍縱即逝的痕跡。
傾城看得呆掉了。眼淚無聲而無知覺地在臉上一行一行地滾落下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等到那些混亂快速的光影消失之後,傾城從黑暗裡模糊地分辨出越來越亮的滿神的身影。
“傾城”,聲音柔和而溫熱,“你願意在死人堆裡一輩子這樣找著帶血的食物麼?”
“我不要……”
“你願意為了一個饅頭就給別人下跪麼?”
搖頭。
“那好”,滿神的聲音突然顯得飄渺起來,像是從天空上遙遠國度穿來,“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得到全天下男人的寵愛,他們會為你的一舉一動癲狂,他們會把他們所有的財富寶貝跪著捧到你面前,但是……這一切都是迷戀,這一切的代價就是……你一輩子無法得到別人真心的愛。就算得到了,也會馬上消失。”
滿神低下頭,撫摩著傾城的臉,“你願意麼?”
“我願意。”
楔 子(7)
“到底是小孩子”,滿神笑了,“這是一生一世的承諾,答應了就永遠無法改變的,除非時間逆轉,河水倒流,人死復生……”
“我說了”,傾城打斷了她的話,“我願意。”
滿神看著她,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她說了兩個字,“很好。”
(四)
玉鹿並沒有回答。倒是他身邊的那個滿身肌肉的彪形大漢走了過來,大吼了一聲“找死”,然後揮起手一拳就朝小姑娘砸過去。
拳頭的速度和力量都非常地快,玉鹿侯爺的保鏢並不是誰都能做的,而且這一拳並沒有因為對方是小女孩而手下留有餘地。所以,這也激怒了前廳坐著吃飯喝酒的其他客人。但是,玉鹿小侯爺卻是誰都不敢輕易招惹的。所以客人們也只能轉開了臉,或者臉上懷著憐惜而憤怒的表情看著這一切。
在拳頭撞上小姑娘臉龐的瞬間,“啊”的一聲慘叫尖銳地發出,甚至有人已經閉上了眼睛不想看到面前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打得面目全非。
可是誰都沒有看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出拳的彪形大漢就已經飛了出去,撞在牆壁上然後摔下來,那聲慘叫竟然是這個男人發出來的,只是他也只能發出這一聲慘叫了,因為他摔倒在地之後,口中一灘鮮血在地面流成了一個血泊。兩眼圓睜,死了。表情充滿了驚訝。
前廳裡所有的人都和他是同樣一個表情。誰都不知道這個大漢是怎麼飛出去的,誰也沒看到小姑娘是怎麼出手的。
而她卻還是低著頭雙手垂在面前交疊著,像是從來沒有移動過。
旁邊的另外一個大漢臉上是又驚訝又惱怒的表情,他剛想走過來,玉鹿小侯爺輕輕地伸出手擋在了他的胸口。他轉過頭來望著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眼睛微微閉起來,細小的光芒在他狹長的眼睛裡遊走,忽隱忽現。半晌,他突然咧開嘴笑了,像是最溫柔的春風劃過一般,整張臉都是動人的柔光。他說,有意思,有意思。
他慢慢地起身站起來,然後抬起右手,把中指和無名指彎曲在手心裡,然後伸出小指和食指,抬起手,把手背輕輕地貼著嘴唇,然後突然一個邪氣而甜美的笑容出現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動了動,像是念了句無聲的話語,然後把手朝旁邊輕輕一劃——
世界突然響起持續不斷的嗡嗡的絃音,然後迅速地,周圍的物體輕微地搖晃了兩下,空氣像是突然變成液體,周圍的東西都在絃音的晃動裡變得微微有些扭曲,像是被火焰灼熱過的空氣,微微地晃動著。從玉鹿的腳下突然伸展開一個透明的藍色的矩形立方體,然後迅速地擴大,一瞬間就將兩人籠罩在了裡面,這個藍色的透明空間很大,幾乎佔據了整個前廳的大部分空間。
楔 子(8)
“矩陣封閉”,站在老頭子邊上的那個紅衣服的小姑娘輕輕地笑了,“能在一瞬間就做出這麼大而且完美的矩陣封閉空間出來,果然很厲害呢。”
玉鹿笑著,一張臉因為笑容而顯得格外英俊和生動。果然是王城裡一直傳說著的絕世美貌的少年。
他對小姑娘懂得矩陣封閉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剛才誰都沒有看清楚那個彪形大汗是如何飛出去的,可是,玉鹿卻看得很清楚,因為小姑娘低著頭唸了個小小的咒語。
很顯然,她也是一個咒術師。任何稍微懂得點咒術的人,都應該知道,呆在自己製作出來的矩陣封閉空間裡,咒術的能量是會變強很多的。
說完之後,小姑娘抬起手,做了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動作,手背貼進嘴唇,然後嘴唇動了動,手朝旁邊一劃——
她的頭髮和衣服突然像被風吹動般飛揚起來,腳下迅速地出現一個更大更厚的紅色的矩形透明立方體,絃音更強地震撼著每個人的耳膜,紅色透明的矩形一瞬間就籠罩了整個前廳。
“既然要做,就做大一點吧”,她笑得天真爛漫,然後轉頭對周圍已經嚇傻了的人說,“等下打起來,還勞煩各位稍微躲避點才是。”
玉鹿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臉上。他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腰間掛著的配劍上。
“你用什麼兵器?”玉鹿問。
“我不怎麼用兵器。敢問公子用什麼兵器?”小姑娘依然笑盈盈的。
“劍。”
“那我也用劍算了。”
小姑娘轉身朝著旁邊坐著的一個男子走過去,不過他已經嚇得微微有些發抖。
“這位大哥,可以借你的劍一用麼?”
“可、可以……不過這劍不、不太好……”
“沒關係。”小女孩輕輕拿過他放在桌上的劍,抽出來,是一柄黑色的鐵劍,還算鋒利,只是算不得什麼特別的劍,也就僅僅只是鋒利而已。
不過,當玉鹿把劍抽出來之後,就不一樣了。純白剔透的劍身,幾乎要讓人以為是玄冰打造而成的了。劍身籠罩著淡藍色的光芒,薄得彷彿看不出厚度來。
“果然好劍。”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老人突然開了口。
小姑娘回過頭去看了看老人,老人對她點了點頭,她也回應著點了點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
玉鹿說完之後手指重新扣起來,一瞬間天光迅速地消失在整個寬敞的前廳裡面,狂風一瞬間洶湧地從地面倒捲上來,玉鹿雙手緊握著放在嘴唇面前,豎起右手的小指和食指,閉著眼睛,低聲念著咒術。那柄劍突然消失,幻化成空氣中無數道飛快地遊走著的劍影。
楔 子(9)
“幻劍術!破!”
一瞬間,像是無數匹發亮的銀色錦緞,如同深海中鱗光閃閃的游魚般交錯地朝小女孩飛速地射去。
小女孩雙手緊握放在嘴唇面前。
“幻劍術!破!”
她手中的黑色鐵劍瞬間幻化在空氣裡,變成無數黑色的遊走的劍鋒弧形,交錯著急速向前,潮水般湧動著迎向白色的劍刃。
像是黑色和銀色的緞帶糾纏在一起,可是看上去柔軟無比的緞帶,卻互相發出金屬的撞擊聲。
屋內光線變得很暗很暗,風將兩人的頭髮衣服吹得朝上翻湧,發出獵獵的風聲,黑暗中電光火石,叮噹做響。
玉鹿突然睜開眼睛,手指一變,所有空中飛速流竄如同電流一般的白色劍刃突然消失不見,而他身後,懸空出現了一整幅牆壁那麼大的白色利箭組成的平面,所有箭都懸停在他身後的半空中。
“箭羽術!破!”
所有的箭一瞬間筆直朝前錯落地射過去,在空氣中拉動出一條一條前前後後錯落的白色光線。
小姑娘手指跟著一變,“箭羽術!破!”
她身後幻化出無數黑色的箭羽,每一根都飛一樣地朝前疾射過去,準確地與每一根白色箭羽相撞。
兩個像是靜止在空氣裡,頭髮,眉毛,眼睛,手勢,全部一動不動,只有嘴唇不停地念動著咒語,以及身後不斷射出的弓箭源源不絕。
兩個人周圍是呼嘯而過的白色的黑色的光線,帶著模糊而銳利的光芒,將空氣拉開一道又一道透明的口子,空氣裡是清脆的類似綢緞撕裂的聲音。
“我不信你什麼都會!”玉鹿突然變化了手勢,他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垂直交叉地在嘴唇面前劃了個十字,然後念動咒語,“逆光!破!”
那一瞬間,前廳裡所有的人都感覺到眼睛一陣針扎一樣的刺痛,所有會一點咒術的人,都急忙在眼睛上做出了封印,可是,在那一刻,大多數人依然在眼角撕裂般的痛覺昏厥過去。
小女孩在強烈到讓人失明的光線湧向自己的最後一瞬間,卻突然將左右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劃出了一個反十字,“逆光反噬!破!”
然後一聲轟然的巨響,夾雜著一聲慘烈的呼喊,一切迅速地歸於平靜。
黑暗裡光線全部遁形。
耳邊是嗡嗡的沒有停下來的絃音。
過了很久才聽到一點風聲,再之後,昏倒在地上的人才慢慢地爬起來,開始是一片深海般的黑暗,許久,才被第一道重新射進眼內的光芒刺得流出了眼淚。
等到他們能看清楚東西,才看到,剛才那個小姑娘,依然安靜地低著頭站在那裡,那個老人和他身邊的那個姐姐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老闆娘依然站在櫃檯後面算著賬,撥打算盤的聲音清脆地響在空氣裡。
楔 子(10)
除了他們幾個人,其他的人全部倒在地上,而玉鹿小侯爺,躺在地上,雙手捂著眼睛,喉嚨裡發出一聲一聲的低嚎,指縫裡,鮮血汩汩地往外流出。
周圍到處橫倒著被剛才的空中急速劃過的劍刃削斷的殘桌敗椅,塵土飛揚在空氣裡,被窗外射進來的強烈的陽光光束照得毫髮畢現。
四周安靜得可怕。
血流到玉鹿嘴裡,憤怒從心裡蔓延到全身,他咬著牙說,“為什麼我的咒術……你全部……都會?”
小姑娘低著頭,像是害羞一般沒有說話。一直站著沒有動的那個姐姐突然開了口。
“因為你用的這幾種咒術,恰好我們都學過,又不是很難的咒術,會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麼簡單的咒術,我們當然學得很快咯。”
玉鹿胸中一陣劇痛,因為他自己很清楚,幻劍術和箭羽術自己練了整整四年,就算他勉強能夠相信這兩個小姑娘從四歲就練到現在也勉強可以練成,可是,逆光,這樣一個複雜而繁瑣的咒術,自己從五歲開始,一直練了十年,練到十五歲才練成,而且最讓他自負的一點,是他是家族裡最快練成逆光咒術的人。因為本來逆光這個咒術就是上古傳下來的一個久遠到幾乎沒有人會使用的咒術,家族中教他的三個咒術師也是每個人都只會施展逆光咒術中的一部分。而現在,他居然聽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說逆光不是很難學,他感覺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臉上不停地扇著耳光一樣。
“你說的很快……是多快?”他刻意讓聲音控制得很平穩,讓人聽不出他聲音裡的恐懼,雖然他捂住雙眼的指縫裡依然在源源不斷地流出大量的血。
站在她面前的剛剛和她打鬥的小姑娘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沒有姐姐聰明,學得比較慢,我花了整整一年。姐姐只用了五個月就學會了。”
玉鹿什麼話都沒有說,勉強地站起來,然後摸索著朝門外走去。血一路滴滴答答地落下。
人群悄悄地散去,所有人像是逃避瘟疫一樣迅速地逃走,卻不敢明目張膽,只能很猥瑣地裝做很鎮定的樣子悄悄離開。
前廳一瞬間空無一人,只有老闆娘的算盤聲還是很清脆地響在空氣裡。
然後她抬起頭,笑了笑說,先生是逍遙海百通門的人麼?
站在他身邊的紅衣少女抬起頭,饒有趣味地問,你怎麼知道?
老闆娘笑得花枝亂顫,說,當今天下,誰不知道逍遙海的百通門精通各種咒術啊。
那位老人笑了,點點頭,老夫正是逍遙海的離火,承蒙看得起。打壞貴客棧的東西,實在很對不起。
然後他身旁的那個像姐姐一樣的小姑娘走到櫃檯前,恭敬地放下一個籃子,裡面是十錠沉甸甸的黃金。
楔 子(11)
老闆娘笑得很燦爛,幾乎要笑爛了那張嫵媚的臉,她回頭對店小二說,小二,帶離火老先生去繁星院。
初夏的日光變化著角度,照穿了這一條繁華而冗長的街道。
這條街道上縮影著王城的盛世繁華,無數的王城人或者異地人,川流不息。
世俗甜膩的香氣纏繞著充盈了這一整條街道。
落日的餘輝最後緩慢地照耀在沉月軒的大門上。
在上面最顯眼的位置,貼了一張王城發下來的告示:
帝王近日欲招近前護衛領,尋天下能人異士,有意者,請入住沉月軒,五月初九,光明大將軍將親自前來選擇適合人選。
日晝(1)
大將軍光明端坐在他的將軍椅上,右手放在扶手上,撐著頭,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著了。
只剩他的副將也力在下面讀著手中的手卷。上面記載的都是帝王剛剛賞賜下來的物品。
“賞浮海紫玉環配七套。”
“賞上古琉璃盞四套。”
“賞堯尊四十四青銅器。”
“賞玄冰上古破咒箭矢一千枚,影子箭矢一千枚,神鋒箭矢一千枚,寒冰箭矢一千枚,火眼箭矢一千枚。”
“賞青膽映光瓶……”
“夠了”,大將軍光明微微睜開眼睛,對也力揮了揮手,說,“不用唸了,拿到庫房去吧。”
光明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彷彿手卷上記載的那些東西就像是柴米油鹽般的普通。可是,如果是一般人的話,別說拿到這些賞賜,僅僅是聽一聽這些名字,也會兩腳發軟。
可是,對於光明來說,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甚至這一整個天下,對光明來說,也不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存在。
因為當今的天下,當今的盛世,幾乎全靠光明一個人打拼下來。
六年前,光明繼承父親將軍的職位之後,征戰四方,讓極北之地的北公爵無歡甘願歸屬不再造反,平定南方逍遙海善於咒術的神火殿族人,順利擊退每一次的蠻族人的進攻,收編西北荒漠中的遊牧巫師,統御苗疆族人,強行禁止降頭師在中原使用蠱術,壓制南海眾島嶼上的蟲師,並每年進貢極玉蠶王。
他像是一個奇蹟般的存在。
王城裡每一個人提到大將軍光明,都會發自內心地尊敬。
帝王為了他新建造了一個幾乎有一半王宮大小的宮殿賜給他,並命名為日晝。和將軍的名字吻合。
宮殿的四周的牆壁上,在很多個特定的方位上,都放著一面巨大的銅鏡,當太陽照耀在上面的時候,這些銅鏡的光芒就會全部反射到宮殿最頂上的那一顆深海明珠上,在宮殿的最高處迸發出如同白晝般璀璨的光芒。
對於當今的天下來說,大將軍確實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所有人的光明。
王對於光明,也幾乎是有求必應,任何東西都可以給他,除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理所當然的就是他的王座。
第二件事情,卻是他的王妃,傾城。
王對於王妃傾城的寵愛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可是,卻很少有人看到過傾城的容貌。
這很正常,就算是普通的帝王對普通的心愛的女子,也不願意她頻繁示人。
可是,不正常的地方是,王竟然也不讓傾城看到別的人的容貌。每一個進皇宮的人,都必須帶著面具才能進宮。
日晝(2)
按照王的說法,他容不得傾城那雙全天下最美的眼睛除了他,還要看別的男人,甚至是女人都會惹起他的怒火。
所以,每個進入王宮的人,都必須帶上面具。
連大將軍光明都不例外。
於是,誰都能看得出王對王妃的溺愛已經到了某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今天一大早,大將軍光明就拿著面具朝王宮走去。
因為今天,北公爵無歡要進宮,先行進宮的他的手下稟報說此行的目的是要送給王妃傾城一件供品。
天下的人幾乎都知道北公爵無歡一直覬覦王位,只是倫常所限,輪不到他來當帝王。如果不是大將軍光明三年前攻下無歡的極樂宮,逼迫無歡答應不再爭奪王位。那麼,這三年來,王城絕對不會安穩。
可是,誰都知道,極樂宮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公爵府,而是一個,龐大到幾乎接近一個王朝的組織。而且,最讓人畏懼的,是極樂宮中的一百零八個精通動術的殺手。
光線。疾風。搖晃的大陸。
從洪荒時代就沿襲下來的咒術,包括了幻術,召喚術,神語術,蟲術等等等等,以及其中的動術。
可是在咒術傳到現今的時候,極北之地的一族人突然放棄了其他所有咒術門類而專攻動術,於是在動術上取得了空前的突破,一時間,將動術徹底從咒術中脫離出來,形成獨特的動術師一族。
然後動術被嚴格地在內部傳承下來,動術師對於時間和空間上的移動和轉換,已經達到了空前頂尖的地步。
而無歡的極樂宮,就是收納了所有動術師的地方。
三年以來,雖然無歡表面上一直稱臣,可是,暗地裡,一直在積累勢力,尋找著機會推翻王朝。或者說是,刺殺帝王。因為帝王死後,他是唯一剩下的一個具有王族血統的人,那麼就一定就是他繼承王位。
所以,每次無歡從極北之地的極樂宮到王城來的時候,王都要光明寸步不離他身邊。
因為光明是無歡唯一顧忌的一個人。
文武百官站立在正廳的兩邊,光明站在最靠近王的位置,他此時帶著面具,透過面具上眼睛的洞,他看著王座上的國王,國王王座的另外半邊被垂下來的金色帷幔遮住了,誰都知道後面坐著的就是聽說容貌驚為天人的王妃傾城。國王甚至捨不得離開她片刻,於是,連上朝,都要帶著她一起。然而又捨不得別人看到傾城的美貌,於是就用帷幔把她遮起來。
當所有人都在等著無歡進殿的時候突然起了一陣沒有來由的疾風,然後,誰都沒有看到在什麼時候,無歡已經安靜地站在大殿的中央了。
日晝(3)
純白色的長袍,白得幾乎接近純淨的地步,似乎有無數柔光籠罩在他的白色長袍上面,泛出無限純淨的白光。
黑色的長髮,隨著圍繞在他身邊的風四散開來。
黑色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卻有著邪氣而甜美的笑容。那個笑容掛在他完美到幾乎沒有瑕疵的臉上,顯得格外地充滿神秘的誘惑力。據說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抵抗他的誘惑。
濃郁的香氣瀰漫在正殿裡。
非常的明顯,可是卻又很清淡。是從無歡身上散發出來的。類似汀蘭的香氣。
就連光明都不得不承認,無歡是一個太完美的男子,如果不是有著謀反的心理,他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完美得接近神的男子。
而且,他是唯一一個出入王宮不帶面具的男人。
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他不願意。
只要這一個理由就行了。從來沒有人敢勉強他。
無歡微微地朝坐在王座上的帝王點了點頭,就算是行了禮貌。
雖然很囂張,可是大殿上一個人都不敢說話。甚至連王都覺得這沒什麼。
帝王從王座上站起來,問無歡,你這次來是有什麼事情啊,北公爵?
無歡笑了笑,又是那樣邪氣而美好的笑容,像是最舒展的風一樣掠過大殿,他說,給王帶來一件禮物,可以送給王妃傾城。
聽到王妃傾城的名字,王的臉色微微地變了。他不願意從別的男人提到傾城的名字,特別是無歡這樣的男人。而且他也不願意他在王宮裡呆太久,因為,他那張沒有面具遮蓋的面容,幾乎可以吸引所有女人的目光,就連在朝堂上的這些身為男人的大臣,也一直在盯著無歡看。所以,王也知道,現在帷幔後面的傾城同樣可以看見無歡那張英俊到無法相信的容貌。
就像無歡的出現一樣,誰都沒有看清楚他手上的那個巨大的盒子是如何出現的。
無歡伸出手在盒子上輕輕一拂,然後盒子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打開了,無歡輕輕動了動手指,盒中緩緩地升起一件全部由羽毛織成的衣服。
無數純白色的羽毛,泛出柔和的白色光線,像是籠罩在無歡身上的那些柔光一樣。無歡把手往前一送,那衣服懸在空中,像是被無形的手託著,朝著王座飄過去。
不過所有人都對這並不感到希奇,因為對於精通動術的無歡來說,移動一件衣服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和喝水吃飯般普通而簡單。
不過王卻瞬間變了臉色。
可是無歡卻當做沒有看到。他張開口,用低沉的,卻很溫柔的聲音說,王,這是我從極北之地帶來的千羽衣,希望王妃喜歡。
日晝(4)
“千羽衣……”
“這名字可不太好啊……”
“他是故意取這樣的名字的吧……”
“哎,太挑釁了……”
“也只有他敢送這樣的東西給王吧……”
無數的議論聲悄悄地從大殿內浮起,嗡嗡地充斥在寬敞的空間裡。回聲四處遊走。
王轉身離開了王座,走之前留下了一句“你的心意本王很感謝,沒別的事情的話你先退下吧。其他人也可以退下了。”
人群紛紛朝著門外走去,而無歡站在當場,安靜地微笑著。
依然是那樣甜美,而邪氣的笑容。
就像所有王城的人都知道極樂宮一樣,所有的人,也一樣知道千羽樓。
和極樂宮一樣,千羽樓的存在一直是王的心病。
天極歷790年。王朝繁盛。光陰浩大。
當今天下的咒術師,是從上古時候就一直延續下來的,可是到後來,咒術師越來越少。到最後,咒術已經演變為王族專屬才能學習的技能。所有稍微會一點咒術的人都被皇親國戚邀請到家中,地位尊貴,就為了自己的兒女後代能夠學習咒術。
而那些僅存的咒術師中,最優秀的咒術師,全部都屬於千羽樓。
而千羽樓的人,全部都是女人。
可是,相對於這個王朝同樣著名的兩股力量,日晝城和極樂宮,千羽樓卻是如同荒海遺蹟一般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千羽樓的正確位置。
沒有人知道千羽樓的首領是誰。
沒有人知道千羽樓裡到底有多少個咒術師。有些人說是一百個。有些人說是一千個。
而唯一知道的,就是,千羽樓裡的所有女人,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一種鳥。
每一年。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天。
都有朝廷做官的人被刺殺。
所有被殺的人都死於咒術。
而且就算是王城裡守衛最森嚴的王宮,也是經常受到千羽樓的偷襲。
防不勝防的咒術將王城籠罩在一種疾風高樓搖搖欲墜的氣氛之中。
要不是光明大將軍在王宮周圍佈下的白光結界能夠洞察一切王宮內的咒術能量流動,稍有異常光明就會迅速趕到王宮,那麼,王早就被刺殺過千次萬次了。
千羽樓是光明心頭最大的一塊石頭,也是帝王最大的一塊心病。
可是,極樂宮可以平定,蠻人可以擊退,降頭師可以統御,但,千羽樓卻一直像一個古老的傳說般存在著。
像是迷一般的,遺蹟一般的,存在著。
如同懸在頭頂的,三尺鋒芒。
如同哽在喉間的魚骨。
日晝(5)
可是,千羽樓卻並不僅僅威脅著王城。同樣也威脅著極樂宮。
因為兩個組織,有著相同的目的:推翻王朝。
所以,有了千羽樓,就不會有極樂宮。
所以。
千羽樓。極樂宮。日晝城。
三個微妙而又奇怪的關係。
兩個想要取帝王的命。一個想要保護王朝的安定繁盛。
卻彼此兩兩為敵。
就這樣微妙,而沉默地存在了很多年。
一直到王城的官兵貼出了那一張在沉月軒門口的告示。
一切就像是水波般,微微搖晃起來。
那張告示的內容像是被施了咒語一般,飛速地在這塊繁華與洪荒並存的大陸上傳遞,像音浪一般地,翻山越海,洶湧著朝前覆蓋而去。
所以,當老闆娘在沉月軒的前廳裡看到了來自南疆打扮的降頭師和來自群島上的蟲師時,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各種各樣的人,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聚集在沉月軒裡。
太陽已經完全沉下了地平線。
整條街道華燈初上。紅樓酒肆飄出一陣一陣甜膩的香味。
沉月軒的老闆娘看著手中的賬目,手指在每一間房間的客人名字上划過去,賬目上除了記載著每個客人的名字之外,後面竟然每個人都有著批註,那些神秘地客人的來處和身家,在老闆娘手中的賬目上,竟然就像是被登記在將軍出征壯上的士兵名目一樣清晰。老闆娘笑著,看來很滿意店小二的辦事能力。
賬目上寫著:
“疾風院,七牧察,西北遊牧巫師。
“墨竹院,藍磯鶇,南疆降頭師。
“沉水院,泫小柔,中原世家,善用毒。
“浮雲院,怒莽,遊散在中土的蠻人。
“飛鳥院,孔雀,不明。
“滄海院,流光,星羅群島蟲師。
“繁星院,離火,逍遙海百通門。”
而離火和他帶的兩個小姑娘,還有住在飛鳥院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孔雀,現在都在前廳吃著晚飯。老闆娘看了看他們,然後又笑了。
她似乎很愛笑。
不過誰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麼而笑。又或者,根本沒有原因,她就笑了。
本來對於帳目上那個孔雀後面只寫了兩個字“不明”,她是應該很不滿意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她一點都不介意店小二沒有查出她的來歷,或者,她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歷。
沉月軒的店小二剛在大門口把兩盞極其華麗的琉璃宮燈掛到門廊的橫木上去,就被從遠處傳來的嘈雜的聲響吸引了注意,他轉過頭去,看到長街盡頭那裡,行人紛紛退讓,似乎有什麼恐怖的怪物朝著這邊來了。看了一會,就看到七個白衣人緩慢地走過來。
日晝(6)
在遙遠的長街的盡頭,很慢很慢地走著。
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在遙遠的街的盡頭處踱著步的七個人,一下子就變得離他只有十步之遙了。店小二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
等他再揉了一下之後,就看到七個白衣人已經站到了面前。
然後他兩腿一軟,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老闆娘正在打著算盤算帳,就被店小二跌跌撞撞地衝進前廳的聲音打斷了,他面色發白,頭上是幾顆豆大的汗水,從大門走到櫃檯前,撞歪了一張桌子四張凳子。
這惹得老闆娘皺起了眉頭低聲罵了句,你見鬼了啊你?
店小二咬著牙,哆嗦著猛點頭,口中結巴樣地說著,“極……極……”
不過,還沒等他說出來,店門口進來的人就幫他補完了這一句在他口裡憋了半天的話。
一個爽朗而有磁性的聲音說了三個字:極樂宮。
七個白衣白衫的年輕男子在前廳裡或站或坐,有的人微笑著,有的人面無表情,有的翻轉著手掌,然後茶壺就像是被隱形的人託著一般把他面前的杯子倒滿了茶。最後一個進來的也是最年輕的男子,伸出手指在身後搖了一搖,大門就嘎地關了起來。
一時間,像是整個大廳的光線突然明亮很多,無數的柔光像是從七個年輕男子身上緩緩地瀰漫出來,擴散在空氣裡,以至於懸掛在橫樑上的那些華貴的宮燈發出的光芒,完全可以忽略了。整個大堂看起來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畫卷一樣,流淌著柔和的白光,恰倒好處的人分佈在各個方向,構圖均勻,色澤飽滿。
帶頭的說話的那個人面帶微笑著走到老闆娘面前,大概三十歲的年紀,雖然年紀有點大了,可是卻依然英俊且挺拔,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更是襯出他的氣質。
他對老闆娘拱了拱手,說,在下蘇尋海,不知貴店還有沒有別院的主人房空著,在下想訂,隨便哪間,都可以。
老闆娘也笑著望了他一眼,好看的男人誰都喜歡看,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沒她的笑容那麼讓人高興,她說,可是隨便哪間,也都訂完了。說完攤了攤手,臉上露出了很遺憾的表情。
蘇尋海依然很有禮貌地問,不知道訂的客人都是誰,說不定有在下認識的,可以通融通融,讓與在下。
老闆娘笑盈盈地看了看前廳里正在享受著沉月軒美食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孔雀和逍遙海的離火,對蘇尋海說,他們兩位,一位就是住在飛鳥院的孔雀小姐,一位是住在繁星院的離火先生,不知道閣下認識麼?
氣氛一下子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八面玲瓏的老闆娘突然會這樣明顯而幾乎半公開地挑起矛盾來。
日晝(7)
可是,每一個人都還是剛剛的樣子,七個白衣男子依然或坐或站,依然笑著或者面無表情。
離火依然在喝著面前的紫筍春鴨湯。
孔雀在喝茶。
沒有任何的異常,可是誰都能感覺得出空氣裡波動出的那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像是有一根弦,逐漸逐漸地繃緊在每個人的胸腔裡。
蘇尋海退回到桌子邊上,優雅地坐下來。然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對著茶杯溫柔地說,如果是逍遙海的離火先生的話,應該不用談了吧,先生肯定願意讓給我們晚輩的吧。
雖然語氣是非常非常地客氣,可是,說話的態度,以及完全看都不看一眼的神情,卻是十足的挑釁。
離火喝著湯,動了動嘴唇,卻最終沒有說什麼。只是臉色微微紅起來。畢竟聽到這樣的話,誰的面子都掛不住。
可是畢竟離火不是一般的人,他依然可以很鎮定地喝湯,甚至連端湯的手都依然很穩。
倒是他身邊的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小姑娘沉不住氣了,她剛想站起來,然後就被旁邊的妹妹就站起來對她搖了搖頭,說,我去吧。
她依然是害羞地低著頭,慢慢地朝蘇尋海的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停下來,小聲地說,蘇先生,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已經訂下繁星院,很對不起……
她的話才只說到一半,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斷了。
打斷她的就是最後關門進來的那個最年輕的男子,甚至都說不上是男子,感覺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面無表情地只說了一個字,他說,滾。
然後動了動手指,隔空飛過來一個茶杯,他拿起來喝了一口,又補充了一句,這裡輪不到你說話。叫你主人來說。
小姑娘的臉頓時紅了起來,雖然她低著頭,可是還是能從她的急促呼吸感覺得出來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倒是她的姐姐,從桌子邊站了過來,抬起手,豎起小指和食指,將手反過來,手背貼近了嘴唇。
“我勸你”,那個少年又開口了,不過看都沒看她一眼,“最好還是先用上矩陣封閉吧,不然,我擔心你連咒語都念不出來。”
紅衣少女臉漲得通紅,咬著牙說了聲:“少看不起人了。”
可是白衣服的少女拉了拉她,然後抬起手,念動了咒語:“矩陣封閉!”
一瞬間,紅色的透明矩形空間擴展開來,而這次,竟然將整個沉月軒籠罩在裡面。
那一聲尖銳的絃音突然地在黑夜的天空上瀰漫開來,整條街上的人都全部驚呆了,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在沉月軒上空的這個巨大的紅色透明的矩形空間,不懂咒術的人以為遇了邪,而稍微懂點咒術的人,全部都被嚇傻了。這樣巨大的空間,在一瞬間就出現了,這應該要怎麼樣的人才做得出來啊。
日晝(8)
這次,就連老闆娘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來看她,能夠在瞬間做出這麼大的矩陣封閉來,對於任何一個成年的咒術師來說,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況是她這樣八九歲光景的小女孩。
當空間完全擴展開之後,紅衣少女迅速將手朝旁邊一劃,在離開嘴唇的瞬間,她張開嘴唇念動:
“流星射!破!”
無數顆拳頭大小的光芒,拉長著模糊的光影,朝著那個少年呼嘯而去。周圍的空氣被拉出一道一道透明的痕跡來,速度很快,光線晃得人眼睛都刺痛起來。
風聲在耳邊發出尖銳的嘯叫,地面的塵土被卷得飛揚起來。
可是, 那個少年伸出食指,朝著那些飛過來的流星一樣的光芒,輕輕地說了聲:“停。”
然後,那些剛才還像是颳起疾風般呼嘯著的光芒,一瞬間硬生生地全部停在空氣裡,甚至那些拉長的模糊的光影,都像被凍僵般地凝固在空中。
那少年的手指往下一劃,所有流星轟然墜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那些光芒,竟然真的就被凝固成了實體。
然後少年朝著空氣裡,用食指中指在虛空裡劃了個十字,然後,就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響,籠罩著一整個沉月軒的紅色矩陣封閉空間轟然倒塌下來。
白衣服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手緊緊捂住嘴,指縫裡朝外噴湧出一股一股的鮮血。
紅衣服的少女抱著自己的妹妹,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回過頭去看著老人。
而老人的雙手,已經用力握緊,指甲嵌進手心裡,甚至刺破了皮膚。
可是,他最後也只說了一聲“我們走。”
蘇尋海揮了揮手,於是剛才因打鬥而弄歪的桌椅一瞬間又恢復了整齊的樣子。
蘇尋海慢慢地走到一直在喝茶的孔雀的身邊,低著頭行了個禮。
“聽說千羽樓裡的所有咒術師都是絕世的佳麗,而且,每個人的名字都是一種鳥,所以,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小姐應該也是……千羽樓的人吧?”
孔雀沒有搭理他,起身對老闆娘說,我吃好了,錢記到帳上,我回房間了。這裡太吵,煩死人了。
說完,就真的走了,像是面前完全沒有蘇尋海這個人。
倒是那個最小的少年沉不住氣了,他站起來,沒看清楚他怎麼動的,就從那邊的桌子突然幻影般地擋在了孔雀的前面。
“不要以為極樂宮真的怕了你們千羽樓,尋海師兄在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孔雀看了他一眼,然後突然笑了,笑容說不出的好看,就像是真正的孔雀般豔麗。
然後,她竟然徑直地朝著少年穿過去,像是煙霧般地,穿過了少年的身體,朝著後院走去。
日晝(9)
月光照著她拖在地上的華麗的長袍,長袍在月亮的冷色光芒下泛出華麗的色澤。
她身後,那個白衣的少年面容痛苦地扭曲著,緩緩地倒了下去。
蘇尋海在少年快要倒地的時候伸手托住了他。然後對著身後的另外兩個少年,吩咐他們先送他回去。
他朝著孔雀的背影再次行了個禮,說,師弟失禮了,還請小姐不要計較。已經有離火先生的客房,我們就先居住了。但是,如果小姐還有什麼不滿意或者覺得我們得罪了小姐,請儘管來找蘇尋海便是。
孔雀並沒有任何的反應,依然向前走去。只是,誰都聽不到她微笑著低聲唸了一句:找死。
蘇尋海回到櫃檯前面,對老闆娘說,麻煩了,請安排一下繁星院。我們住進去。
老闆娘笑了笑說,不好意思,繁星院要維修,暫時關閉。
蘇尋海愣了一愣,沒想到老闆娘突然說了句這樣的話。
於是他反倒笑了,他繼續問,那請問,要關閉到什麼時候呢?
五月初十。
蘇尋海笑得更大聲了,笑完之後,他說,你是說,要等到光明將軍走後,我們才能住進去麼?
老闆娘陪著他笑著,說,是的。
蘇尋海突然收住了笑聲,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在我發脾氣之前,你最好把繁星院收拾好。否則我讓沉月軒今天晚上就燒個精光。
老闆娘也收住了笑,臉上是結霜般冰冷的表情,誰都沒有看過一向笑臉迎人的老闆娘擺出這樣的表情來。她說,你別忘記了,你也就只是個動術師,說到燒,說到用火,你連屁都不是。
今天晚上,如果是一直在這條街上的人,就會再一次地被震撼住。在剛剛的紅色透明空間消失後不久,一個更大更厚的幽藍色空間再一次地籠罩了沉月軒。
誰都分不清楚這個矩陣封閉是誰放的,因為動作快到幾乎看不見。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只有老闆娘看得清清楚楚,這個藍色的矩陣是如何從蘇尋海腳下膨脹開來的。
不過老闆娘並沒有慌亂,反倒特別地鎮定。
她放下手中的算盤,把垂下來的幾縷頭髮重新拂到耳朵背後。
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蘇尋海變成了四個。
她知道這是蘇尋海的動術,迅速地在四個不同的地方不停地移動著,因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動作太快,快到幾乎看不見,只能看見他停下來的動作,所以,感覺似乎面前有了四個蘇尋海。
雖然她不是專修動術一門的極樂宮的人,可是,這些,她竟然像是瞭然於胸。
她伸出手指背部貼住嘴唇。然後,緩慢而輕柔地,像是在情人耳朵邊上喃喃地聲音般地說:
日晝(10)
“蜂尋!破!”
無數巨大的黃蜂突然從空氣中幻化出來,朝著四個幾乎沒有差別的蘇尋海飛過去,雖然蘇尋海動術快到極限,黃蜂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蘇尋海,可是,黃蜂一直停留在每一個“蘇尋海”的身邊,於是,蘇尋海也就只能不停地變換著位置,不敢停下來。
老闆娘變了變手勢,又念動了一句:
“蜂銳刺!破!”
空氣中密密麻麻的黃蜂,幾乎要充滿一整個空間了。
其他的白衣男子,早就已經被那些幻化出的黃蜂團團圍住。儘管他們也希望像是對付流星光芒那樣把這些黃蜂統統定住,可是,無論喊了多少次“停”,無論念動了多少次“凝固之寒”,無論凝固了多少隻黃蜂,可是,空氣裡都不停地幻化著更多更兇猛的黃蜂出來追逐著他們。
而那些被停止了而凋落在地上的黃蜂,不斷地簌簌地掉落在地面上。竟然像雪花般的越積越高。一寸一寸地上升著,地面上全是黃蜂的屍體。
整個前廳裡都是這些上下疾走如飛的白衣男子,勉強地逃避著這些黃蜂地追趕。動術快成流雲,無數上下流竄著的白光。
蘇尋海氣得發抖。可是還是不敢有半點停滯。
老闆娘找了張凳子坐下來,溫柔而微笑著看著這一切。過了會,她再一次地伸出手。
“千蟻蝕日!破!”
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黃蜂的屍體,一瞬間全部變成了黑色的巨大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從地上,慢慢地爬上牆壁,爬上桌子,爬上椅子,爬上每一個白衣男子落腳的地方。
極樂宮的人不得不將自己懸停在半空中,找不到地方可以落腳。
而隨著其中一個人的慘叫開始,接二連三的慘叫不停地從他們口中發出來。
因為他們的衣服上直接幻化出了無數的黑蟻,然後朝著衣服裡的肌膚咬噬而去。
所有的白衣男子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身上是湧動著的無數的毒蟻,它們在被咬空了的眼眶,鼻子,耳朵裡,不斷地進進出出。
唯一還在呻吟的是蘇尋海。
老闆娘溫柔地蹲下來,蹲在他的身邊。
他呼吸急促,伸出手抓著老闆娘的衣服,“你到底是誰?我知道老闆娘……你不是她……她不可能會這麼高的咒術。而且,她怎麼會和……極樂宮的人做對……你到底是誰?!”
老闆娘笑了,她說,“我也認識老闆娘,她確實不會咒術。不過我見到她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都沒有看到她,很想她呢。”
“那這整整十年……都是你在經營沉月軒?!”蘇尋海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可相信地搖了搖頭,“可是……不對,你如果不是她,那你怎麼會和她一樣的容貌?”
日晝(11)
老闆娘笑得特別地溫柔,春風拂面一般地溫柔,她說:“你終於問到關鍵的問題了,因為我善於畫眉。”
“畫眉……畫眉!你才是千羽樓的人!”蘇尋海的臉扭曲到一起,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英俊的男子,臉上只剩下恐懼的表情,“沉月軒……沉月軒是千羽樓開的?!”
“算你聰明,沉月軒就是千羽樓的第七樓”,老闆娘在他臉上隔空劃出了十字——
“可惜你再也沒辦法聰明下去了。”
她站起來,看著面前的蘇尋海再也無法閉上的眼睛,面無表情。
然後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然後突然像蒼鷹般伸開雙臂——
嘩啦啦的聲響,無數翅膀扇動的聲音。數以萬計的飛鳥從窗外的後院裡疾飛進來。
所有的飛鳥在前廳的空中環繞著急速飛翔。翅膀交疊遮蔽了所有的光線。
然後一瞬間又洶湧著衝出了房間。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耳邊是太過寂靜而發出的類似絃音的嗡嗡聲。
地上的七具屍體已經全部不見了。
飛鳥帶走了他們。
甚至帶走了所有的塵埃。
一千隻飛鳥飛過王城帶血的天空,翅膀裁剪著每一片沉甸甸的黑色雲朵。
老闆娘望著空無一人的長街盡頭,眼睛裡閃著若隱若現的光芒。
已經五月初六了。
還有三天。
她對著天空伸了伸手,一隻黑色的鴿子從濃厚的夜色裡飛過來停在她的手上,她把鴿子移近自己的臉,對著鴿子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手一揮,鴿子像迅捷的鬼魅般消失在夜色裡面了。
連日暴雨。
厚重的雨水將日光挫得模糊,視線很昏。在飛鳥翅膀的覆蓋下透出灰塵的暗角。
錯亂而急促的雨點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每一寸土地上。各種昆蟲小獸飛速地朝著地底深處躲藏。溫暖的洞穴埋藏在轟隆的雨聲裡面。像是世界裡成千上萬的小小的角落。安全而又昏黑溫暖。
水流急速地匯聚成河,沿地面各處高低流淌。
飛濺起來的水花在地面一尺的高度懸浮著,讓一整個王城的地面都籠罩上一層水霧。
看不清楚周圍。
一片昏黃色的霧氣籠罩的空間。甚至連腳下踩著的地面也看不清楚是什麼。地上也浮動著一層煙霧一樣的東西。
只有臺階上的王座上能看到一個人的輪廓。一團柔光凝聚在臺階之上,像一個琥珀一樣。
千羽樓的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她們的首領風之白翼。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因為她們都知道,如果她沒有問問題,那麼誰都不可以多話,同樣的道理,如果她問了問題,那麼,無論如何,她都要聽到一個讓她滿意的答案。否則,就是死。
日晝(12)
千羽樓能夠傲視群雄在王朝中樹立這麼多年,就是因為她們的這個首領。誰都不知道她是誰。誰也不知道這個被煙霧籠罩著的千羽樓的第一樓在什麼地方。
所有的人,都是在接到一隻黑色的鴿子的通知之後,在某一個特定的瞬間,就會被時空轉移到這個房間裡。或者說,這個空間裡。
因為甚至都無法看出來這裡是不是一個房間。
而現在,所有的人都沉默著。等待著白翼的命令。
直到一隻鴿子從濃霧裡飛出來,嘩啦撲扇著翅膀朝白翼飛過去。
白翼讓鴿子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側耳像是在聽它說話一般地專注著。然後,她輕輕地笑出了聲,揮了揮手,黑色的鴿子又像是鬼魅般消失在濃霧裡。
“畫眉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也很順利”,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具有誘惑力,“後面的行動繼續按照計劃進行,只是……”
她突然停了停,然後叫:“鸚鵡。”
“在。”一個聲音平常聽不出任何特色的女人在下面回答。
“你今天回去之後會接到我的一個命令,然後明天早上開始,你就去準備執行它。等到我的信號。然後就開始行動。”
“是。”
千羽樓中,永遠都是這樣,每個人只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其他人的任務,根本就不清楚,只有風之白翼一個人,才知道所有的計劃。
所以,無論接到再怎麼離奇古怪的任務,千羽樓的人都會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因為常常,那些看起來完全沒有必要完全匪夷所思的任務,往往都是計劃成功的關鍵。
所以,當鸚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在聽完從後院中飛出來的黑色鴿子的指示之後,她絲毫不覺得自己執行的任務可笑而荒謬。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白翼需要她執行這個任務,那麼,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五月初六。
離五月初九大將軍光明到沉月軒只有三天了。
三天,卻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老闆娘站在沉月軒的大門口,望著黑色的夜空等待著。
過了一會,黑色的天空上突然刺破一點尖銳的亮光,然後一隻黑色的鴿子從天空像箭矢一樣地俯射下來,畫眉還沒有看清,它就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一聲倉促而尖銳的鳴叫擴散在如墨的夜色裡。
手上是一張黃色的符咒,上面的咒文寫得很清楚:
五月初九之前,配合孔雀,殺死沉月軒中所有競爭近護衛領的人。
極樂(1)
五月初七的黃昏。
後天就是大將軍光明到沉月軒選出近身護衛領的日子。
沉月軒看上去一片平靜,朦朧的夕陽的光輝均勻地撒在整個庭院裡。
飛鳥低低地在湖面上穿行。偶爾驚動了水底的紅鯉魚,迅速地擺動尾巴,盪漾開一圈漣漪。
老闆娘依然在清脆地打著算盤。似乎又恢復了那個笑容如花八面玲瓏的老闆娘。
好象昨天剛剛在這裡用咒術殺了七個極樂宮的人並不是她一樣。
然後,懸掛在店門口的那一串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有人進來了。
老闆娘抬起頭,笑得花枝亂顫得走過去招呼進來的客人,因為她知道,敢在這個時候還繼續入住沉月軒的人都有兩把刷子。
可是她走到進來的這個人面前,臉上的笑容就慢慢地變得掛不住了。
因為她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實在不值得她笑著迎出去。她甚至是覺得這個年輕人走錯了。
進來的這個年輕人穿得還算乾淨,但是,除了乾淨,就幾乎沒有別的什麼了。樸素得幾乎可以用寒酸來形容的衣服,洗得發白,頭上纏了根布頭巾,漆黑的頭髮和瞳孔,倒是顯得很有神色。
他看到老闆娘走過來,臉上笑開了花,本來很大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浮現在嘴角邊上。看起來很痞子氣,卻又覺得乾淨英氣。
他笑呵呵地對老闆娘打招呼:老闆娘!啊,好漂亮的老闆娘啊。
老闆娘笑了笑,說,得了吧,把力氣省省,用到小姑娘身上去吧,老孃要是再小十歲,估計小心肝都要被你這聲音叫軟了。
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可是老闆娘也確實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年輕人穿得沒有玉鹿那樣高貴華麗,也沒有極樂宮的人那樣全身散發著光芒,可是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全身都散發著那種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她真的再年輕十歲,肯定被迷得暈頭轉向了。
他拿著一根筷子,在頭上敲來敲去,感覺就像是個頑皮的少年,可是,卻有著成年男子深邃的輪廓。老闆娘自己都有點分不出他的年紀了。
他望著老闆娘,笑眯眯地說,我叫浮橋。
老闆娘也笑眯眯地說,浮橋先生,到沉月軒有何貴幹?
他突然很神秘地靠近老闆娘,說,你不知道吧,帝王要選近護衛領,五月初九就在這個客棧選呢,到時候光明大將軍也會來哦。
他說著這些話,一臉得意的樣子。
老闆娘看著他,沒好氣的說,我知道。我比誰都早知道。
然後這個男子就吃驚了,他說,你怎麼知道?
摘自郭敬明小說《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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