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捷:聽戲與看戲

馬明捷:聽戲與看戲

把聽看戲叫聽戲,是老一代京劇觀眾的習慣,很多人至今也沒有改變。為什麼會形成這個習慣?有的京劇研究家說京劇初期以唱為主,觀眾進戲園子主要為聽唱,演員唱的好觀眾便滿足了,並不在意做功和武功,此謂京劇的聽戲時期。

“在程長庚之後,想要改變由程開創並劃定了這一局面的,恰恰是程的義子譚鑫培”,“還在更大之處,企圖改變聽戲的審美習慣,他特別加強了做——表演和武打。但是譚鑫培固然從人物性格出發而加強了京劇表演的綜合性,但畢竟沒有根本上動搖聽戲的格局;譚在實事上向看戲邁進了半步,但他沒來得及完成便去世了。”(均引自徐城北《梅蘭芳百年祭》。)

是誰完成了聽戲向“看戲”的轉化呢?徐城北說是梅蘭芳。“是他緊接著譚鑫培,完成了他的未竟之志”。梅蘭芳“在10年代中期至30年代初抗戰爆發之前,此期的貢獻是確立了梅派,確立了旦行的領銜位置,確立了聽看戲取代以往聽戲的審美習俗”。(均引自徐城北《梅蘭芳百年祭》。)


這個說法流行很長時間了,許多人也這麼說。但是,它準確、科學、符合史實嗎?筆者認為有商討的必要。

譚鑫培之前的京劇,無論生、旦、淨、醜真的是單讓觀眾聽他們“音節慷慨,腔直聲宏”的一口唱,“念、做、打三個單項都處在十分質樸、十分簡陋的地步”(徐城北《梅蘭芳百年祭》),沒什麼可看的嗎?老生程長庚正工、做工、靠把全能,顯然不單指著唱。再說他演戲“蓋於古人之性情、身份體察入微,一經登場,如現身說法。故為大臣則風度端凝,為正士則氣象嚴肅,為隱者則其貌逸,為員外則其神恬,雖疾言厲色,而體自安詳,雖快意娛情,而神殊靜穆,能令觀者如對古人,油然起敬恭之心。”(陳彥衡《舊劇叢談》)這段話既說了程長庚的表演水準,也說了觀者的反應。光是唱戲的在臺上唱,聽戲的在座中聽,怎麼也到不了這個境界吧?還有旦角胡喜祿,青衣為主,花旦、刀馬旦、武旦全唱,和程長庚一樣,“喜祿以態度作派勝,其所飾之人,必體真心思肖身份,而行腔又婉轉抑揚,恰到好處”。(倦遊逸叟《梨園舊話》)這分明是說胡喜祿唱得好,表演也好,可算是資格最老的唱做俱佳旦角了。再說劉趕三,唱醜的,《同光十三絕》中扮《探親記》鄉下媽媽那位,如果他也光指著唱,念、做、打都“十分質樸”、“十分簡陋”,哪個戲班還會用他?他還會成為名醜?


再看和譚鑫培同時代的京劇演員吧,是不是隻有譚鑫培除了唱還特別加強了表演和武打,別人都還是光指著唱?汪桂芬、孫菊仙大體是這樣。楊月樓呢?他綽號楊猴子,《四郎探母》之外還唱猴戲,他演孫悟空也指著唱,念、做、打三個單項都處在十分質樸、十分簡陋的地步?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還有梅巧玲,他也是以花旦為主,青衣、刀馬旦全能型的演員,《同光十三絕》畫的是他扮蕭太后的戲像,因為他有“活蕭太后”的美譽,演好蕭太后頂要緊的是“樣兒”,也就是做派“神氣”,絕不能光靠唱。更不用說梅巧玲還以《雙釘記》的趙玉兒和《盤絲洞》的蜘蛛精聞名。這兩出戏流傳下來了,我都見過,聽唱是沒什麼聽的,觀眾看的是風情派做功,《雙釘記》中趙玉兒的念功也挺吃重。

晚於譚鑫培、早於梅蘭芳的京劇舞臺上,專指著唱的角兒固然不少,但以唱做兼優,或做打雙絕而成各行當領軍的也大有人在。如楊小樓和黃潤甫,楊是武生,黃唱架子花臉,都不是以唱為主的。然而,觀眾稱楊為“活趙雲”、“活天霸”,稱黃為“活曹操”,又是根據什麼呢?趙子龍、曹孟德這類角色光靠唱肯定是不“活”的。恐怕還是“活”在楊小樓、黃潤甫的念功、做功、武功裡。還有王瑤卿,即使在他嗓子“塌中”之前,也不是隻讓觀眾聽他的唱,他是胡喜祿、梅巧玲、餘紫雲、陳德霖的繼承者,青衣為主,花旦、刀馬旦都能演的旦行演員。就是青衣戲,他也強化了表情、動作即做功,這是王瑤卿對京劇旦行表演藝術改革中最突出的一項。

“聽”戲,是京劇觀眾的習慣說法,我從來沒聽過我的父母一代的人說過“看”戲的話。雖然照徐城北的說法京劇已經發展到了“看”戲的時期,他們卻是照“聽”不誤。老一代戲迷上劇場不僅“聽”《二進宮》、《四郎探母》、《空城計》⋯⋯,也“聽”《挑華車》、《三岔口》、《連升店》⋯⋯。1952 年梅蘭芳、荀慧生到大連演出,我的父親、母親天天去劇場“聽”他們的戲,而且不光“聽”出來他們唱的好,還能“聽”出來他們做戲也做的好。不過,京劇觀眾第一注重的還是演員的演唱藝術,唱功畢竟是四功之首,所以才有演員唱戲,觀眾聽戲的說法流行至今。然而,唱、念、做、打併重從來都是京劇表演藝術的傳統,只有在不同時期、不同行當、不同劇目、不同演員中表現著不同情況罷了。京劇發展歷程中,並不真的存在一個“聽戲”時期,當然也沒有一個梅蘭芳繼譚鑫培之後開啟“看戲”的審美新風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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