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看戏(京剧今昔谈)

 京剧在理论上,如今虽然仍被尊为中国民族艺术的高峰、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达到了一种不可言状的美妙境界。可是在实际上,它的观众却是如此急剧地在减少,逢到有京剧演出,台下都是白头人,都是熟面孔,怎么看不见一批又批的青年人走进剧场来呢?


 回首当年,不胜唏嘘。当我还是青少年的时候,大概40多年前吧,京剧在艺术园地中,是雄视一切,艳绝群芳的。尤其是溽暑乍消,新凉初至的金秋天气,上海各戏院竞相邀约名角登台,高悬于门口的用霓虹灯或彩色灯泡织成的斗大名字,光彩夺目,显示了一种骄傲,好象夜上海是由这些名角来主宰的了。


 环绕于戏院四周的小吃店、糖果店、水果糖炒栗子摊,也是灯光如昼。那时他用以招引顾客的可不是流行歌曲,而是通过电台直播的京剧演出现场实况。有的戏迷买不到或买不起票子,却又要分享戏院的热闹气氛,竟然痴立在店堂、摊头,耐性好的然能把整场的戏听完。同店主、摊主熟识的会受到“请坐”的招待,并相与纵谈听来的名角传闻,评论一腔一字的得失。须知在那时候,人家买得起老式收音机的也为数不多啊!


后台看戏(京剧今昔谈)

旧时影戏院


 我受客观环境的熏陶,从小就是个京剧迷。家境虽不富裕,但从嘴上省一点钱,买一张二楼后座的票子,远远地瞻仰一下名角的风采,也还是能办得到的。其实,真正为名角壮大声势作出热烈反应的,是我们这些二楼后排和三楼的观众,前排边座和包厢里的贵客,身份所系,不大肯在大庭广众间大呼小叫的了。


 那时候看戏,最令人新奇的莫过于名角快要出场的一刹那。舞台上突然暗下来了,场面上换了大锣,敲得震天价响,顿时把观众的精神“吊”了起来,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然后,先生在帘内一声“嗯哼”(咳嗽),这是老爷上场,或者青衣在帘内喊一句“倒板”,这是小姐出堂。跟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灯光复又大亮。台下又是一阵“好啊!”看着这样的场面,觉人生在世,欲扬名天下,颠倒众生,有谁能比得上京剧名角这点魔力呢。


 戏看得多了,对舞台上的好奇心渐趋平复,进而又得陇望蜀,想亲探舞台后面的那个神秘世界了。最使我发生遐思的是花旦,似乎世界美女,只有从京剧舞台上求之。而在台下,想必也是光艳照人的。特别又是男旦,我真想像不出他本来是何形体,是何举止。演戏的本身说不定也是戏,我想闯入后台的想法日益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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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在后台


 怪好,我的邻居认识一个在更新舞台(今中国戏院)拉开锣戏的琴师,他经常到邻居家来拉拉唱唱,我弄把二胡,也跟着拉两段。慢慢地混熟了,就向他提出要求,把我带到后台去开开眼界。他起先不肯,但经不起我的一再软磨,终于答应了。约好一个日子来带我,但要我身上揣两包好一点的香烟,这是塞给后台上看门人的。


 真的到了后台,这才发现,演员的玄妙之处还在台上,一接触到本人,反而把我原先积聚起来的神秘之感打破了。我当然不敢上前同他们搭话,只好缩在一旁看,他们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的谈笑、呕气。真正的头牌、二牌名角,有单独的化妆间,是不好随便进入的。比如名须生谭富英先生,他每到后台,总是前呼后拥,不知有多少人在保护他,服待他,奉承他,其中也包括他的家属,如此说来,谭富英这人是很骄傲自大的了。非也。他其实是个很朴实厚道的人,只知道唱戏,别的事一概不管。因为唱红了,周围的人把他供养在一个小圈子里,更把他看成了一棵摇钱树,但我那时是非常崇仰像这样一个名角的派头的。


后台看戏(京剧今昔谈)

谭富英在后台


 逢到有堂会戏,名角如林,这时凭着这种关系到后台来看热闹的人川流不息。如果我有机会能挤身进去,就用不着畏畏缩缩的,深怕被后台管事发现下逐客令,尽可以窜东窜西,拣我认为有趣的地方尽情地看个够了。


 有一次堂会给我印象很深。那是在旧社会也算是在台面上兜得住,手下有不少弟兄,人称贵大王的王永康家里,不知是做寿呢还是娶亲,假丽都花园(今市政协内)舞厅大设宴席,只要找到个熟人,便可混入其中,既看又吃,我是由弄堂里的一个老钱带进去的,他也会唱戏,唱的还是青衣。与名琴师杨宝忠有点交情。


 我们去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宴席还没有散,一桌一桌地不断地开出来,客人随到随吃。舞厅正中搭了一个台,此刻正由一位票友唱着《打鼓骂曹》,操琴人便是杨宝忠。戏完了,杨宝忠走下台来,朝靠壁的沙发上一躺,抽着雪茄烟。老钱走过去同他谈话,一会儿,喊我过去,把我介绍给了杨宝忠:“他也喜欢拉琴,有点意思。”杨宝忠点点头,朝我看了一下,说:“好,几时我给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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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宝忠之《击鼓骂曹》


 “说说”看,就是教授之意也。可惜我这人玩什么都没有恒心,拉胡琴拉到20来岁,就又去玩别的,把胡琴丢了。但这次拜识杨宝忠,却是难以忘却的。后来我还买过一把胡琴,上面刻有“杨宝忠监制”的字样。


 《打鼓骂曹》以后,接着是由名票、名角合演的《群英会·借东风》。早年上海有两位须生名票,谭派孙钓卿、马派赵培鑫(后宗余派)。当时这出戏即由孙钓卿演鲁肃,赵培鑫演孔明。而演周瑜的是姜妙香,演曹操是袁世海。当时袁世海是黄金大戏院(今大众剧场)的基本演员,但“活曹操”的声誉已传扬开来。我特意站在舞台下门的边上,盯着这“活曹操”和别的演员从我身旁上场下场,感到趣味无穷,而他们在舞台上怎么表演,却无暇顾及了。


 最后一出是杨宝森的《盗魂铃》。这时已是次日的凌晨,二三点钟光景,宾客都有倦意,我心中更有点慌,催着老钱带我回家,老钱是熬夜熬惯了的,笑着对我说:“急什么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玩个够吧!”


 另一次是抗战胜利以后,在中国戏院后台看南北名角合演全部《蝴蝶梦》。当时,京剧观众一窝蜂地喜欢看有些女演员演两出戏,即《大劈棺》与《纺棉花》,而童芷苓尤享有威名。她饰演的田氏和名丑刘斌昆饰演的“纸人”二百五,称为一绝。这次合演,再由周信芳演庄周,更是珠联璧合了。周先生不愧为一代京匠,能戏真多,而且演什么像什么。不过,仅仅在一折《大劈棺》中,让庄周简单地露一下面,是不能展其所长的,因此他把大劈棺前面的戏如《度白简》、《叹骷髅》等折也加进去,这便是全部的《蝴蝶梦》了。


 演的是日场。我早早地就混进了后台。《蝴蝶梦》还未轮到,周先生已经来了,正在一个化妆间里同刘斌昆对戏。剧中,供奉在灵台前的“纸人”二百五,一经庄周的点化,就成了活人。这时,周先生同刘斌昆对的戏就是点化的过程:“开口”“讲话”……刘斌昆自然是熟极如流的了。周先生平常虽不演此戏,但一直熟谙于胸,两人又是多年的老搭档,只要稍为走两个身段,就相互了解了对方的意图,配合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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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信芳


 最精彩的是“劈棺”二场。台上的下场门口,放了一口用布景板搭成的棺材,没有底,周先生演的庄周已经等在前面,田氏将棺劈开后,庄周虽然复活了(其实是假死),陡的站了起来,这时要连变三次脸。我只记得一次是金脸,一次是蓝灰的脸。后台的下场门站满了人,都亲眼目睹地看到周先生是怎样抓一把油泥,朝脸上撒去,只在刹那之间,面容一变再变,简直把人看傻了。


 事情过去了40年,周信芳、谭富英都早已物化。如今还能再出一个周信芳或谭富英吗?京剧之所以失去了原先的光彩,从人才凋零这方面也可以找找原因吧!


(《上海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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