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生去世之日，是2月7號。
那，正是疫情肆虐最嚴重、同胞遭罪最深重的一段時間。
細細想來，截止到清明節，李醫生已經離開我們57個日夜了。
這57天裡，他經歷了從被冤枉到被平反、又被評為烈士，疫情也從爆發到變得穩定。
無論對於個人還是國家，這57天，都沉重得銘心刻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層原因，今年的清明，我起得格外早。
打開朋友圈，發現以往賴床的朋友，也都早早地發了朋友圈，告慰新冠疫情中的死難者。
我想很多讀者都跟我一樣，大可以對這場悲劇道一聲自己“無辜無罪”。可作為見證過慘烈與傷痛的一員，我們還是內心有愧。
如同楊絳筆下所寫那般：這或許，是一個幸運者，對不幸之人的愧怍。
這種感覺，在李文亮的身上，被投射放大得格外明顯。
平日裡寫文，見證過太多人間悲歡，發現人類素來就是善於遺忘的動物。
唯有他的犧牲，被大家時時刻刻地記在了心裡。
千百年前，耶路撒冷舊城多次毀於戰火。猶太古國的遺蹟大多損毀殆盡，只剩一截第二聖殿護牆的斷壁殘垣，供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前來哀哭弔唁。
他們把那面殘壁，稱作“哭牆”。那裡寄託著他們的哀思，更寄託著他們的信仰。
如今，李文亮醫生微博的評論區，也成了同胞們的“哭牆”。
每天都會有上萬人來這裡留言，寫下關於生活、關於疫情、關於人間世的一切感觸。
李醫生生前最後一條微博發於2020年2月1號。
今天核酸檢測結果陽性，塵埃落定，終於確診了。
這句話後面，他還加了個狗頭。不知道是故作輕鬆，還是急等結果。
那時候的他已經病重，或許，他不想自己一旦感染、卻走得不明不白。
在他的這條微博下面，評論區裡堆著近80萬條留言。自他被確診至今，每天來這裡留言的人從沒斷過。
這些人中，有不少他的同行。比如初入醫院的晚輩，向他來討教經驗：
“李醫生，今天早上被無理的患者罵了。雖然難聽的話很多，但還是很耐心認真對待他，最後他道歉了，我讓他也向我同事道歉了。這是我步入社會的第二年，這是我保持初心成長了嗎？”
或是他的學長，來這裡向他祈福：
“師弟，你在那邊，要保佑你全世界所有的同行，保佑世界上所有努力生存的人們，保佑這個地球快點好起來吧！”
有老人為他感到悲慟，來這裡倒幾句心酸苦水：
“李醫生你這麼年輕就走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寶貝兒子還有未出世的寶寶，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多困難啊。不過我相信他們母子三人會得到好心人的幫助的，你安息吧。”
也有中年婦女來跟他嘮叨家常：
“李醫生，兒子數學考了148分，心裡很開心。下午他還要考物理化學，希望也能有好成績。你們當醫生的其實最了不起，你能在那樣的醫院工作，說明你很優秀，但願你一切都好。”
也有不少可愛的人兒，在這裡分享自己日常的動態。
樁樁件件全是雞毛蒜皮，卻讓這個評論區裡多了幾分人間煙火：
“中午嘗試做了意麵，好難吃。”
“今天下雨了，比較大。”
“時隔兩個月，今天帶孩子出門了。”
“昨晚我做夢了，夢裡的人不是他。”
“今天我過生日，和你分享我的開心哦。”
“中午我做了電飯煲臘味悶飯，你在那邊吃了什麼？”
……
有人總是第一時間來這裡，向他報告有關於他、或是關於疫情的最新消息：
“李醫生，春暖花開，援鄂醫療隊也回家了，你看到了嗎？”
“李醫生，我們甘肅支援武漢的醫生都回來了，省長也去接他們了，他們都很好。真想當面對他們說聲謝謝。”
“結果出來了，沉冤昭雪了。兄弟，安息吧！”
“昨天，鍾南山爺爺說你是英雄。怕你聽不見，告訴你一下。”
有人一直記著他轉發抽獎車釐子的那條微博，一想到車釐子，就要跟他念叨兩句：
“我們向塞爾維亞派出醫療組了，那裡有好多車釐子。等疫情結束我去玩，一定給你帶好多回來。”
“李醫生，我們這裡有大櫻桃基地，跟車釐子味道差不多，好想請你來吃個夠啊。”
“以後看見車釐子，就會想起你。”
也有人把對他的崇敬與惦念，都一點一滴地付諸文字。這塊評論區，成了生者與逝者溝通最神聖的橋樑：
“我會一直記住您，把您的故事和經歷講給下一代聽。不是為了民族大義，而是為了醫者的良心。”
“李大夫，我中午喝了點酒。想著三個月來的中國，不禁淚流滿面。14億中國人沒有忘記你。”
我想，若是李文亮醫生的在天之靈能看到這一切，一定是會很開心的吧。
你看這裡，有祈禱、有祝福、有嘮叨、有吐槽……所有的人間顏色，都在他的微博裡盛開綻放。
縱然是“哭牆”，也是一面有溫度的哭牆。
是一面寄託著哀思、良善與希望的牆。
電影《尋夢環遊記》裡有句臺詞說：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若是我們能一直盼著李醫生，是不是也就相當於他一直活在我們心裡了？
“大概時間會抹去一切，但這裡總有人惦記你。”
很多人不知道，除了“微博樹洞”，在不久之前，網上還有人在給李文亮醫生“雲掃墓”。
在一家名為「天堂紀念網」的網站上，曾經有人建立過一個新冠肺炎紀念專題。
專題下面，網友們給犧牲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的李文亮醫生、劉智明院長、林正斌教授、夏思思醫生等人，都建立了紀念館。
紀念館裡，設有紀念堂。擺滿了來弔唁的網友們敬獻的鮮花、水果、香燭和長明燈。
墓園裡也不冷清。臨近清明，很多人來這裡為他獻上了一份清明果。
幾十盞長明燈環繞著他們的陵園，為這群犧牲的烈士們，帶來永夜裡長久的光明與守護。
3月29號，我還來這裡看過。那時候，有40742人次來為李文亮醫生“掃過墓”。
只可惜，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現在這個專題界面已經找不到了。更多值得我去分享的、值得我們去做的事情，已經做不了了。
但我依稀還記得，在「時空信箱」裡，網友們給李醫生留的言。
有人向天堂的他道了一聲問候：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人。”
有人在信箱裡，追思了他短暫的一生：
湖北武漢，李文亮醫生去世。李文亮的母親說，孩子生病以後，聯繫很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跟孫子解釋爸爸去哪了。
母親稱，李文亮自幼都很聽話，捱打了不說疼，什麼都自己忍著。他工作特別忙，有時一週值排兩個夜班。因為是他排班，他必須走在前面。
他的媽媽說：“孩子考慮得特別周到，現在我們的依靠沒有了。”
當訓誡令被撤銷之後，有網友來他的墓園裡向他傳話：
“李醫生，我也是個錘友。感謝你來過，昨天的新聞我們都看到了，安息吧。”
當中國疫情好轉、湖北逐步解除封禁後，有網友來向他報平安：
“李醫生，春天來了，武漢的櫻花開了，您也一起來看看吧。到時候給您買車釐子。”
上次來這裡看，我本想給李醫生獻上一份車釐子。
在網上紀念堂裡，無數人為他送上鮮花、柑橘、清明果，我找了半天，卻沒能在貢品中找到車釐子。
有些關心永遠無法送達，正如有的缺憾，永遠無法彌補。
唯一欣慰的就是，李文亮醫生去世的這57天裡，人民沒有忘記他。
那4萬多名來“掃墓”的人，那百萬句樹洞裡的悄悄話，帶來的，豈止是四萬或百萬份的思念與不捨。
在微博評論區裡，我曾看到過一條很有趣的留言。
有一名網友來到你的評論區，上一次還是69萬條留言，下一刻就變成了68.6萬條。
恍惚之間，他說：
“如果生命可以往回穿越，你就不會離開了吧？”
如果時光真的倒流回去，發生在你身上的悲劇，能夠避免嗎？
我想不會的。
你看看國外吧。為了抗擊疫情，中國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醫護和人民付出了那麼多慘痛的代價。
本來早就該做好的準備，他們卻都沒有做好。
全球已經累計確診108萬病例了，還有更多地方，比如非洲、印度，很多很多人，都得不到確診。
紐約一家醫院裡，醫生拍了一個小視頻。醫院的地上，躺著數不清的裹屍袋。
這是一場本可以避免的世界性傳染病，但最終竟無法避免。
傲慢與偏見、狂妄與遺忘，最終讓人類走向了一道病毒開挖的深溝。
如果說中國的防疫成果，能讓李文亮醫生的在天之靈有所安息的話
——那國外的哀鴻遍野，大概又會讓他坐立不安。
之前接受採訪時，他說過：
“病好了就上一線，疫情還在擴散，我不想當逃兵。”
但，命運沒有給他重返一線的機會，也沒有給人類再來一次的機會。
人類歷史總是這樣，悲劇都是雷同的，而且輪番上演。
正應了那句古話：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現在網上很多人，都在把李醫生當成一個大英雄。
但我記得有人說過：
“請在一個普通人的意義上悼念李醫生，因為我們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有可能重蹈他的悲劇。如果只是說了一句正常的話而被稱為英雄，那麼這個世界就全是謊言。”
我無比同意。
帝王將相的恩恩怨怨、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英雄豪傑的俠肝義膽，本就不是人間顏色。
人間，都是一張張抹去了脂粉的臉。
李醫生如是，我們也如是。
這個清明節，我們深切地悼念李醫生，悼念跟他一樣為疫情犧牲的60名醫務工作者
——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英雄本色”，而是他們，就像是我們的手足兄弟，是同胞姊妹。
是一種近似於親人般的懷念與眷戀。
雲下起悲歌，長隆鳴英魂。
災禍起，英雄現；山河安，故人去。
哪一個英雄不是發於毫末，哪一個英雄不是生於普通。
「李醫生」們與我們，都是這世間的普通人。
但他們至少證明了，普通人也可以歷史留名，也可以在大眾的心目中永存。
希望在另一個世界的他們，不必在為防護服而憂愁，不必再為抗疫而奔波。
希望活在這個世界的我們，能記住他們的名姓，記住他們所做的一切。
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資格忘記這些苦難。
這些苦難裡承載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厚重，亦是這些善良的、死去的普通人的偉大。
李醫生，還有千千萬萬個為國為民前赴後繼的醫務工作者們，謝謝你們了。
那些用血肉之軀為中華兒女築起城牆的平凡人，謝謝你們了。
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勵。
我們會好好活，好好過，會對得起你們的付出和犧牲。
我們會常常想，常常念，讓你們的在天之靈曉得
——這世間，滿是記得你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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