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清明節:死與生的交織

《金瓶梅》是中國古典名著之一,書中提到了很多中國傳統節日,如中秋節、端午節、元宵節、中元節、重陽節等。其中,對於元宵節和清明節的描寫尤多。田曉菲在《秋水堂評金瓶梅》中曾提到:“《金瓶梅》之前,大概還沒有哪部小說如此恣肆地暢寫清明節”,可見清明節在《金瓶梅》中的重要地位。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節日往往標識了故事發展的時間,節日的輪迴寓意著四季更迭,一年的盛衰循環。此外,節日還是重要的情節要素,事件的發展、人物的性格,都藉助對節日的描寫表現出來。

那麼,《金瓶梅》中有哪些有關清明節的描寫呢?這些描寫反映出清明節怎樣的風俗?其中又寄寓著作者哪些獨出機杼的用意呢?

《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三次清明:濃淡相宜

《金瓶梅》一書中寫清明節凡三次,分別在二十五回、四十八回和八十九回。這三次清明節重點各有不同,詳略有當,摹人寫意均曲盡其妙。

《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金瓶梅》第二十五回

第一次清明節在二十五回,用簡筆勾勒,輕鬆寫意。此時西門慶剛發了“兩三場橫財”,修了新花園,還攀著東京蔡太師,事業上順風順水。此外,他還剛娶了李瓶兒,偷嚐了宋蕙蓮,與新歡濃情蜜意。可謂事業情感雙豐收,活脫脫一個潛力股。家中也沒什麼喪事,故這回中清明節只是一筆帶過,寫西門慶與應伯爵“郊外耍子去了”,月娘也領著家中女眷們打鞦韆消春困。值得一提的是,打鞦韆正是清明節的習俗之一,明代瞿佑《剪燈新話》中提到:“每年春……於園中設鞦韆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饌。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秋千會。”

《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金瓶梅》第四十八回

第二次寫清明節就濃墨重彩,大肆鋪陳,單單寫排場,就用了一大段鋪陳文字: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捲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

這前後正是西門慶事業家庭的頂點,一來攀上了東京蔡太師,封了千戶,權勢正盛,前一回文字正是寫他借勢欺人,收贓款了結了一樁命案;二來剛剛喜得貴子,取名官哥,西門家正是最人丁興旺的時候,故也新蓋房屋,新立墳門,修葺一新,還新書匾額“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強調自己“光大門楣”的業績。邀了一大幫子人上山祭祖,吹鑼打鼓,聲勢浩大,簡直不像是清明燒紙,而是新辦喜事,窮盡鋪張之旨。這一回文字也配合內容,搖曳多姿,寫潘金蓮拈著桃花調戲陳敬濟,眉批讚歎:“韻甚,媚甚。”

《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金瓶梅》第八十九回

第三次寫清明全程突出“對比”,既是昔盛今衰,又兼物是人非。八十九回時,李瓶兒早已去世,西門慶也已縱慾而死,李嬌兒改嫁,潘金蓮則被武松殘忍梟首,西門家幾近敗落。

這時寫清明,與前次的鋪張聲勢對比明顯。前次僅有名有姓的賓客就四五十人,花轎二十四五頂,大吹大打上山,此次則只有吳月娘、孟玉樓等寥寥數人,吳月娘孃家吳大舅與吳大妗子甚至沒錢僱轎子,只能騎驢上山,家境蕭條之景一目瞭然。四十八回時潘金蓮還嬌媚動人,拈著桃花調戲女婿陳敬濟,“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一回中她就已入黃土壟中,“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墓地淒涼,“人面不知何處去”了。

吳月娘對於春梅前後態度的對比,也是這一回重點描摹的情節。趕春梅出門時,月娘頤指氣使,吩咐不給衣物,要她淨身出戶。誰料春梅嫁給了周守備,身份地位大大不同。吳月娘就開口閉口“姐姐”,還說“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前倨後恭,醜態畢露。

《金瓶梅》作者筆法之多變,從對這三次清明節的描寫中就可以看出了。那麼,清明節在書中有何寓意呢?作者為何偏偏要在清明節上花大力氣呢?

死亡與生機:清明節的象徵含義

清明節是中國傳統節日,唐代之後,寒食節掃墓之俗移到清明節間,於是清明便有了祭拜死者的含義。此外,清明節還是二十四節氣之一,正值春天,所以又稱踏青節,人們往往趁此時節踏青春遊,如吳惟信有《蘇堤清明即事》一詩,其中寫道“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提到的就是清明節遊春的習俗。此外,清明節還流行打鞦韆、蹴鞠、鬥雞、插柳等遊戲。因而,清明節既是悼念死者的節日,也是人們遊春傷春的時節,死亡中孕育著生機。

而考察《金瓶梅》全書三次對於清明節的描寫,也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死亡與生機的辯證存在。蘭陵笑笑生總是一面寫節日的遊樂,一面暗暗點出死亡的隱喻,或是一面寫蕭條淒涼的祭奠場景,一面又賦予人物新的生機。

第一次寫清明節時,西門家正處於上升期。然而二十五回後半,宋蕙蓮的丈夫來旺兒返家發現了蕙蓮與西門慶的姦情,已經伏下之後西門慶用計逐走來旺兒,宋蕙蓮受辱自戕死亡等情節的線索。四十八回的清明節可謂聲勢浩大,西門慶正處在人生的巔峰,然而同一回中,曾御史彈劾西門慶濫用權力,這是他事業上的第一次受挫;官哥兒又在祭祖的過程中受驚(實際上與潘金蓮很有關係,眉批中提到:“病根還在金蓮調戲”)。官哥兒在他短暫的成長過程中多次受驚,幾乎都與潘金蓮有關係,最後一次被潘金蓮的寵物貓雪獅子驚嚇,也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可以說,西門慶曾經的雙喜臨門(仕途和兒子),在這一回中都伏下了失去的引子。

八十九回的清明節是全書最淒涼的一個節日。此時西門家人丁零落,死的死,走的走,家道也漸漸中落,然而書中的環境描寫卻並未與人物心境相符,不僅不蕭條淒涼,反而用了一大段文字,將清明節前後的春景寫得生機勃勃:

出了城門,只見那郊原野曠,景物芳菲,花紅柳綠,仕女遊人不斷。一年四季,無過春天,最好景緻。一篇絕少遊春賦。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寒,謂之料峭。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車。行的路,謂之芳徑。地下飛的塵,謂之香塵。千花發蕊,萬草生芽,謂之春信。韶光淡蕩,淑景融和。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嫋宮腰細膩。百轉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破春愁。日舒長暖澡鵝黃,水渺茫浮香鴨綠。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煙。

與人物心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也正是這次出行,使得李衙內對孟玉樓產生了愛慕之情,孟玉樓由此嫁得佳婿,人物命運得以新生。

可見,《金瓶梅》中的清明節蘊含著作者對於生命與死亡的辯證智慧,田曉菲對此有過表述,她提到:“清明,是上墳的季節,卻也是春回大地的季節:死亡與再生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春回大地的時節,人們一面悼念死者,一面迎接春天,既告慰死者的魂靈,也蘊含新生的希望。在一片生機盎然中,生者向死者道別,帶著希望,帶著勇氣。春天,或許是最適合悼念的季節了吧。

《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秋水堂評金瓶梅》

按:今天上午十時,舉國哀悼抗擊新冠肺炎烈士與逝世同胞,就讓我們帶著對死者的緬懷與敬意,銘記這一份慘痛的教訓,然後,迎接春天吧。

【參考書目】

1.《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蘭陵笑笑生,齊魯書社,1989年6月。

2.《秋水堂評金瓶梅》,田曉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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