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雲飛
《隱秘的生活》，一部反戰影片，內容可概括成一句話：匈牙利農夫弗蘭茲被迫入伍後，拒絕“宣誓效忠於希特勒”，而被處死。
這是一部很迷人的影片。它與以往二戰題材影片有很大不同：既不注重戲劇衝突，故事性也不強。它如同《耶穌受難記》《鄉村牧師日記》一樣，處處充滿著對人類靈魂的拷問。主人公那種深沉堅定乃至有幾分神性的畫外音旁白，配以與之相關的生活細節畫面，以及有著自由氣息的麥田、青草、瀑布、山野、雲朵、陽光……讓人慢慢走入赤子的心靈。
這部影片的影評很難寫。因為它就是一首現代人子受難的史詩。詩性極強，每句旁白乃至許多臺詞對話，都蘊含著對人們在善惡是非面前的自剖與詰難。而且，其對應的畫面又恰如其分，極富感染力。這樣的音畫相配，便是貧瘠之心的高光時刻。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有了光的引領，人還能說些什麼呢？
然而，瀰漫影片之中的悵惘之情、扼腕之嘆，還是讓人禁不住要寫些囈語碎念，以防它像時間流水一樣從身邊逝去而不覺。俗子如我，只能從“一句話”的概括來破題：僅僅為了一句時人心照不宣的謊言，就選擇了死亡，其內心之定力該有多大？
而且，弗蘭茲不是孤身一人，他有愛他的妻子芬妮，還有老母親，以及三個可愛的孩子－－他們本來享受著安寧祥和的田園生活。況且，他有生還之機，為他辯護的律師給他找了一個拒絕參與一線戰鬥的理由，他只要籤個名，就可以去戰地醫院當護工；但是，直到臨刑之前，他也沒在那張紙上簽字－－因為進戰地醫院也要“宣誓效忠於希特勒”。
勿需多言，如上情形，換作你我，也會甘願去當雪崩之中的一片雪花－－不為別的，哪怕只為家人孩子－－即使萬箭穿心、千夫所指，也要勇往直前，走向深淵。
於是，我們明白：原來烏合之眾就是這樣形成的。毫無疑問，如你如我，最終會聚集為烏合之眾。而烏合之眾只需要同謀，壯大聲勢，讓積毀銷骨的嘲哳喊叫響徹雲霄。然而，我們至死也不會明瞭：我們跟風趨勢的行為，加固了我們思維的牢籠；它讓我們如同身置黑暗隧道中的列車，看不到半點星光。
更何況，當時弗蘭茲不這麼做的後果，就是整個村子都把他當成叛徒、異類。那麼，你說，他是不是現代版的耶蘇？這裡可以再破一下題：這部影片不是捕風捉影的虛構之作，它是根據真人真事所改編。這也是影片讓我震撼的原因之一。
好的，就以“一片雪花”的眼光，來窺探其內心。凡夫俗子，幾人會想萬世名，誰不顧眼前瘡、心頭肉？弗蘭茲為何做到了獨善其身，向死而生？他這種行為到底有何意義？
雖然我們已經進入信息社會、零隱私時代，但是睜著眼說瞎話仍成為我們與生活妥協的不二選擇。是的，即便歲月靜好，我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像一棵青草一樣真誠。月夜之中，你仍能聽到自己夢囈之中的哭泣；一次次的夢中，你仍能感到剎那間所有感覺復活：飛翔，跌落，在一攤牛糞上瞬間開出瑰麗的花朵，你隨心所欲的輪迴中，經歷了三生三世的悲欣。為此，我常常疑惑：夢，何以讓人迅速抵達彼岸。此刻，我恍然大悟：也許我們習慣了現實裡的種種謊言與假象，被俗世生活的標準模具套成一個個泥人，但是靈魂深處我們仍然渴望歸於泥土，讓青草與野花在深夜的夢中葳蕤。靈魂的渴望，有著種子發芽般讓人驚奇的力量。所以，我們歎服於夢中的自己。
你在生活中說了多少謊，便會在夢中流多少淚。弗蘭茲可能不會做這樣的夢。他的靈魂一直是自由自主的，沒有受半點委屈。他為了靈魂的自由，放棄了現實中的一切。這樣的人，已經是神。俗子如我，只能想象：他可能做過有關青草、瀑布、陽光以及風兒的夢。
他讓我相信：當說謊成為一種習慣甚至是表演的慾望，對於人類文明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災難。他讓我明白：當真與善成為一個人難以突破的底線之後，人類將會擁有何等寧靜的家園。
是的，即便是戴著手銬去接受審判，但在列車上看到有需要幫助的旅客，他仍然伸出雙手幫忙放行李；即便是被宣判了死刑，歸途中發現一家店裡的一把傘被人碰倒了，他也不忘將其拿起，放於原處。
坦白說，我沒有他那種力量。我如果是他，可能只有求生的動物本能；在生死之間，本就稀有的神性早已被抽空。如果我被判了死刑，眼神立馬渙散，絕不會像他那樣：臨刑前貪婪地看一眼天空、周圍的綠樹，再聽一聽風兒吹樹的天籟之音。
說到這裡，有些人可能會拿信仰不同、文化差異的俗牌，為我們這幫俗人開解一番。然而，我只想說，這些東西太大而無當了。其實，我們也不乏這樣的人物，林昭、張志新，不都是講真的勇士嗎？而與她們知識者的身份相比，弗蘭茲只是一個農夫。而且，善良仁慈的牧師和主教，為了他的現世生活，都曾勸說過他。但他最終仍選擇忠於自己的內心。
也許，一個人只有忠於自己的內心，其周圍的一切才會生動起來，其人生才會有飽滿充實的感覺吧。不信的話，你可以看看片中的青草，瀑布以及陽光與飛鳥；某些時刻，你也會想象著成為它們。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能夠做到忠於隱秘的內心生活，可能就抵達人生的本質了。然而，能做到者寥寥無幾。然而，有一些平凡的人卻做到了。正如片尾所引用的艾略特的名言：“世上良善漸增，部分歸功於不見經傳的行為，而你我遭遇之所以沒那麼糟，一半歸功於那些不求功名，只忠於自己的心靈，死後卻無人弔唁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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