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文/李鎮西(選自《班主任之友》中學版)

看到這個標題,估計很多老師會想到《班主任兵法》一書及其作者萬瑋老師。是的,我這篇文章的確是因這本書有感而發的。

然而我本文立論不是針對萬瑋老師——這倒不是因為我怕“得罪”我的朋友萬瑋,而是因為我的“有感而發”的確是針對一部分老師對班主任工作的誤解。不過,我也要直言,這些“誤解”和《班主任兵法》是有關係的。

應該說,萬瑋是我很欣賞並敬佩的老師,也是我的老朋友。大概八九年前,這本書中的內容還在我的教育論壇上陸續貼出的時候,我曾經在後面跟帖,除了對作者善於思考勇於創新精神的讚賞,還有不同觀點的碰撞:“無論如何,用兵法來對付孩子是不妥的。”後來《班主任兵法》出版了,受到一線班主任的普遍歡迎。一次,在討論我某本新著的書名時,編輯啟發我說:“書名一定要搶眼球,你看,《班主任兵法》這個書名就為該書增加了好幾萬印數。”這時我才明白,用這個書名未必是作者的初衷,可能更多的是出版社的“市場考慮”。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但為什麼書名為“兵法”就會有“市場”呢?顯然,出版社是深諳目前不少班主任的種種浮躁心理,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這些老師對“兵法”的迷信。實際上,在萬瑋老師那裡,所謂“兵法”之說只是一種形象的比喻——比喻的是班主任的方法、技巧甚至“絕招”。在《班主任兵法》一書中,有許多精彩的案例的確展現了萬瑋老師班主任工作中種種有效的招數,這些招數背後就是萬瑋老師對學生的愛——遺憾的是,好多老師眼睛只盯著前者,而忽略了後者。有一次,我當面對萬瑋老師說過不能把方法放到第一位,第一位應該還是愛。萬瑋老師說:“我同意你的觀點,實際上我的想法和你一樣。”儘管只是比喻,但我依然不同意“兵法”的說法。最近我又看到《班主任兵法》的發行廣告把萬瑋老師說成“班主任中的軍事家”——這一稱謂顯然源於“兵法”一說。儘管所謂“軍事家”也是比喻,但類似的說法無疑會給一些年輕老師一種誤導,好像教育就是軍事;那誰是敵人呢?當然就是學生了。當然,我知道沒有哪個老師會在思想上真的把學生當敵人,但因為是“軍事”,是“兵法”,潛意識裡自然會把學生視為敵對面,並希望在行動上戰而勝之。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多年來,我們習慣於把一切(經濟、文化、教育等)都視為軍事行動。比如“鋼鐵元帥升帳”“新長征突擊隊”“大兵團作戰”“大會戰”“打一場……殲滅戰”(或“人民戰爭”)“佔領高地”“衛生戰線”“教育戰線”……現在,連班主任工作都有了“兵法”之說,優秀的班主任都可以被稱為“軍事家”,是不是這種思維在教育上不自覺的體現呢?

把自己的工作“軍事化”,意味著把工作對象視為需要戰勝甚至消滅的敵人,同時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在戰場上,兩軍對壘,狹路相逢,“不擇手段”是必需的,因為面對殺紅了眼的敵人,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戰場上的敵我雙方是不可能也不應該講什麼“民主”與“人性”的。書生氣十足,感情用事,只會被對方吃掉。但教育不能這樣。兵法只能用於對付敵人,不能用來對付學生。因為學生是教育、培養、轉化、感染的對象,而不是消滅的對象。我當然知道,“班主任兵法”並非是說班主任要把學生從肉體上消滅,但這種說法,在觀念上首先就把學生放在了敵對面。我不能不說,這與現代教育應有的尊重、信任、平等、民主等觀念實在相差太遠。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我想到網上流傳的“老師小薯條搞定抽菸學生”的一個著名段子——面對死不承認吸菸的學生,老師讓他吃薯條,以此來觀察學生的習慣性動作,進而判斷其是否吸菸。比如老師問:“吸菸嗎?”學生說:“不吸。”老師便遞上一根薯條說:“吃根薯條吧!”男生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夾著接過薯條,於是原形畢露;如果學生很小心地用手掌接薯條,老師會問:“不蘸點番茄醬嗎?”學生一不小心蘸多了,趕緊用手指彈了彈薯條,又露餡了;如果男生蘸番茄醬恰到好處,圓滿地吃完薯條,老師又問:“不給同學帶根薯條回去嗎?”學生會自然地接過薯條夾在耳朵上,結果可想而知……

在這裡,班主任無疑是很有“兵法”的:不動聲色,含而不露,欲擒故縱,聲東擊西,兵不厭詐……對此,也許一些年輕班主任會推崇不已。但我看到這段子,則不寒而慄:明明已經知道學生吸菸了,卻不正面教育,而是貓玩老鼠式地把學生戲弄了又戲弄,胸有成竹地讓學生一次次難堪,而後笑眯眯地看著學生一次次出醜,最後乖乖地束手就擒。教育到了這步田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老謀深算與渾然不知,精心策劃與猝不及防,居高臨下與狼狽不堪——這是世故的成人與幼稚的少年之間不對稱的較量,勝負早在較量之前就定了。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面對違反學生守則的孩子——是的,不管怎樣,他還是孩子,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和他談心呢?教師可能怕他不承認,怕他狡辯,於是便設計“請君入甕”。孤立地看,這個教師很有“成效”,因為他讓學生不知不覺就暴露了自己的惡習;但這是我們充滿愛心(不好意思,可能已經有同行對這個詞不耐煩了)、充滿尊重(又不好意思了,可能有人對此同樣不以為然)、充滿人性的教育嗎?當教師得到了犯錯誤學生最後“不得不承認其錯誤”這個“戰果”(這個詞和“兵法”十分匹配)的時候,教師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或者說,我們教育失去了什麼?

也許有老師會說:“您太認真了吧?這裡的‘兵法’指的是教育轉化學生的技巧,是破解難題的具體方法。”我深知班主任日常工作的繁瑣,更理解班主任們每天所面臨的種種令人頭疼的問題學生與應付種種足以讓人氣急敗壞的突發事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往往是班主任日常工作的常態。所以,班主任渴求各種高招的心情是很自然的,因為班主任本身就應該擁有“十八般武藝”。但我還是認為,技巧也好,方法也好,都不是孤立的,都必須與教育者的教育思想、教育情感相聯繫,如果我們在思想深處把教育當作“戰鬥”,把教育的過程當作算計學生、征服學生、戰勝學生的過程,其間充滿計謀甚至權術,什麼“甕中捉鱉”、什麼“以毒攻毒”,還有“游擊戰”、“陣地戰”……恕我直言,這樣的教育太可怕了。因為當我們玩弄學生於股掌之中最後“大獲全勝”的時候,“人”已經失落了。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是的,教育者不可能不講智慧,這裡的“智慧”就包括了技巧與方法,但技巧和方法絕不是“兵法”。教育智慧飽含著民主的思想,散發著人性的芬芳。教育有時候甚至離不開善意的“欺騙”與必要的懲罰,但即使是所謂“欺騙”與懲罰,出發點依然是對孩子的愛與尊重。如果說教育方法是“術”,那麼教育思想就是“道”。離開了“道”,所謂“術”的功效是有限的,有時候甚至是蒼白的。對教育來說,愛、民主、尊重、信任……永遠是最根本的“道”。只有教育之“道”,才能賦予具體的“術”以生命。而且我還要強調的是,“道”是普遍的——科學的教育理念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而“術”是特殊的——任何有效的方法都是因時而異、因地而異、因事而異、因人而異的。班主任工作乃至整個教育,首先是發自內心對學生的愛和現代民主思想,方法、技巧從來都是第二位的,而且這些方法與技巧從來都是在特定條件下才有效,絕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什麼“萬能鑰匙”。

很遺憾,我們現在不少年輕老師,一說到班主任工作,就想到的是如何把班級“搞定”,如何把學生“擺平”,至於潛移默化地感化與影響,持之以恆的涵養與薰陶,對不起,沒那閒心,沒那工夫!所以,才有諸如《和家長過招》《班主任工作招招鮮》等“兵法”書的應運而生。但我依然認為,把教育僅僅看成是“術”,看成是“謀略”,看成是“兵法”,這樣的教育是走不遠的。

網友江南明月客說得好:“作為班主任,還是當以修道為首,提升自身的人格魅力與學問修養,這才是育人的不竭之源;只注重術的追求,哪怕技巧練到了爐火純青,最終會讓自己變得很小,挖空心思如偵探如間諜般對待學生,只講奏效,不講策略,教育自然失去了人性。”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教育,首先是出自良知。面對正在成長中的孩子,你忍心用權術與兵法嗎?有良知的班主任,面對孩子層出不窮的問題或屢教不改的缺點,他會難過,更會可憐,這是一種悲天憫人的心痛與惋惜。在具體的教育過程中,他當然也會生氣,甚至嚴厲批評學生;他更會講究教育藝術,甚至運用一些策略,但伴隨整個教育過程的,是老師那顆溫暖柔軟的心——他永遠會善待學生,信任學生,尊重學生,而不是想方設法地算計學生,“制服”學生,“戰勝”學生。

如果一定要“中庸”地說,“正確”的表述應該是——教育既需要情感,也需要技巧,不可片面地強調一方而忽略另一方,厚此薄彼。但是,從來就沒有孤零零的“恰到好處”“不偏不倚”“半斤八兩”,人們往往是有所偏重同時又有所失落。因此通常情況下,一個時代所強調的,總是那個時代所缺乏的。那麼我們現在的教育,究竟是缺乏技巧呢,還是缺乏情感?如果是前者,那現在多談談“兵法”是沒錯的。但我認為,從總體上說,我們現在的教育,愛與民主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例子不用我多舉。

班主任:兵法用來對付誰?

請別說我“容不得異見”,在“兵法至上”“技術第一”的今天,也允許我強調一下“思想”與“情感”好不好?請別說我“嫉妒年輕人成名”,從現在許多年輕人的身上,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欣賞他們也是欣賞自己,我直率地質疑他們,同樣是我欣賞的方式之一,在我看來,好朋友的真正標誌就是能夠直言說“不”;請別說我“站著說話腰不疼”,我其實從來就沒“站著”過,除了讀博和在教科所短暫供職,我一直都在一線和孩子們摸爬滾打,在講臺和學生面對面,作為校長的我,現在還擔任著包括談心、家訪等常規工作在內的副班主任;請別說我“說得輕巧,你來試試”,作為有三十年教齡的老班主任,我的教訓(年輕時候的我曾經多次打學生甚至曾經施計“誘敵深入”“圍而殲之”)與經驗(拙著《愛心與教育》中的萬同與《心靈寫詩》中的陳鑫,都是被我充滿民主精神的教育情感與智慧逐步轉化的),讓我有資格也有底氣說——教育離不開智慧,或者說,沒有智慧的教育是空洞無力的教育;但比智慧更重要的是教育者心中的民主主義理想和人道主義情懷,而不是手中的“兵法”——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成長中的孩子,而不是我們必須消滅的敵人。

《班主任兵法》完全可以繼續讀。我依然認為這是一本談教育方法技巧的好書,不然我不會給我校年輕班主任推薦的。只是每次推薦,我都要提醒:“任何教育方法技巧,都必須有科學的教育思想和充沛的教育情感作為背景,才會有效。”我想,萬瑋老師是會同意我這個說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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