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這個熊孩子嗎:
也許,你看過這部電影:
又或者,你在某一期《紐約客》的封面上,看到過似曾相識的畫風:
沒錯,它們都和同一個名字有關:讓-雅克·桑貝。
最近在讀桑貝的新書《秋風平地起》,實在太好看,忍不住想跟大家叨叨這個老頭。
《秋風平地起》
【法】讓·雅克·桑貝 著/繪
周行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0年1月
說起來,桑貝的名頭實在太多,
他是法國國寶級插畫大師,作品曾製作成法國官方發行的紀念幣,被法國文化部長用來做新年賀卡;
- 1973年法國發行的桑貝紀念幣
他也是《紐約客》的御用畫師,迄今為雜誌畫了100多個封面插圖,這在《紐約客》也是史無前例的;
- 《桑貝在紐約》一書收錄了桑貝為《紐約客》創作的所有封面
他還是臺灣畫家幾米的偶像,幾米評論其作品“呈現出一種世故圓融的法式幽默,我非常喜歡。”這個Title,讓他被更多的中國人記住。
桑貝生於1932年,上面這張照片是小鮮肉時期的他,
如今的桑貝,已經是88歲的耄耋老人了:
這張攝於2017年,仍然每天在書桌前畫畫的桑貝爺爺。
說起桑貝的作品,可就太多了。
他和勒內·戈西尼共同創作的《小淘氣尼古拉》系列,在全世界銷售了1500萬冊,是法國人除“小王子”之外最愛的兒童文學形象。
《小淘氣尼古拉的故事》
【法】讓-雅克·桑貝 圖
【法】勒內·戈西尼 文
戴捷 譯
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
2014年4月
他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合作的《戴眼鏡的女孩》,是很多人的啟蒙讀物。
《戴眼鏡的女孩》
【法】讓-雅克·桑貝 繪
【法】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著
林小白 譯
中信出版社
2014年11月
他和聚斯金德合作的《夏先生的故事》,被稱作“德國版《城南舊事》”。
《夏先生的故事》
【德】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著
【法】桑貝 圖
宋建飛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0年1月
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以上都是難得一見的“聯名款”——時尚界的風潮,老早就被桑貝他們玩過了。
更別提那些堆起來像山一樣高、透著濃濃法式幽默的“桑貝式”畫集,《一點巴黎》《一點法國》《不簡單的生活》《奢侈、寧靜和享樂》《我的另一半》《蘭伯特先生》,等等等等。
桑貝繪本系列(第一輯)
[法]讓-雅克•桑貝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16年1月
要介紹這樣一個豐富多稜面的作家,似乎並不容易。
但我仍然想要安利他——不是“幾米最崇拜的人”,而是Sempé。
桑貝這個名字,值得被更多人記住。
因為他的畫兒裡,有一種特別珍貴的“和生活斡旋到底”的小人物精神。
我們都是小人物,我們需要桑貝。
他不是小尼古拉,他是勞爾
放在今天,桑貝絕對是資本最喜歡的“大IP”。
他和戈西尼共同創造的“小淘氣尼古拉”,先後被改編成多部真人電影、電視動畫片、跑酷遊戲:
其中,2009年上映的《巴黎淘氣幫》,在法國引起了聲勢浩大的懷舊潮,是當年法國最賣座的電影,把《2012》《變形金剛》遠遠甩在身後。
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每次看《巴黎淘氣幫》,都笑得像個傻子。
那是上世紀50年代的法國,戰後剛復甦的歐洲小鎮,一切都明媚青蔥得剛剛好。和《放牛班的春天》《四百擊》同處一個年代,《巴黎淘氣幫》卻輕鬆太多。穿著西裝短褲、紅背心,拎著方形包的小尼古拉,從漫畫穿越到了電影,再現了桑貝式的捧腹笑料,還有淡彩溫情。
小尼古拉在法國,可以說是國民IP。就連薩科奇當選總統時,都被冠以“小尼古拉要去愛麗捨宮了”的戲語,其地位可見一斑。
桑貝卻不是那個小淘氣。
很多年以來,人們想當然地以為,能畫出這樣逗樂的小人兒,自己的童年一定溫暖而幸福。看了去年引進國內的《童年》,裡面那篇4萬字的長篇訪談,才知道桑貝的童年不但不幸福,甚至稱得上“悽慘”。
《童年》
【法】讓-雅克·桑貝 著/繪
黃葒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9年5月
他有一個酗酒的繼父,一個神經質的母親,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幾乎每晚八點半準時降臨的吵架(有時是打架),讓整個街區看盡了笑話。
桑貝在《童年》裡回憶:
“當我看到小夥伴的媽媽擁抱他的時候,我的心都化了,因為我從母親那裡得到的一切只有耳光!”
小小的桑貝不但要保護弟弟妹妹、大呼小叫的母親,第二天還得若無其事在小夥伴面前講述自己度過的“美好夜晚”,更要對那些八卦的親戚守口如瓶,守住家人最後的顏面。
很多年後,桑貝被問到“最希望擁有什麼樣的童年”時,他這樣回答:
“希望擁有逼我去彈鋼琴、逼我去學一堆通常而言讓孩子們深惡痛絕的東西……的父母。”
也許是因為不快樂的童年,也許是過早討生活的艱辛,也許是從小就如影隨形的自卑,桑貝通過走神、聽廣播、說謊和畫畫,來逃離現實。
沒錢買課本,他就裝瘋賣傻,把自己扮演成一個誰都拿他沒辦法的“淘氣鬼”——就像小尼古拉那樣。
參加夏令營,沒錢出遊,他又開始演“小氣鬼”。
為了聽最愛的爵士樂,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讓整個大巴車的人停下來等他。
他還自稱知名球員馬特奧的兒子,和一個藥劑師海聊,讓那個老實人開心了一整天。
起初,只是為了維護可憐的自尊,後來桑貝發現,一個蹩腳的謊言可以讓一個人那麼幸福,於是,
“當我開始畫畫的時候,我想畫幸福的人們。畫一些關於幸福的人們的幽默的漫畫。……此外,自從我行動不便以後,我常常畫正在快走或飛奔的人們。”
- 桑貝投稿成功的第一幅作品,畫的是一隻無家可歸的拖著平底鍋的狗。
與其說他是逃避現實,不如說桑貝創造了另一個現實。
而這個現實,是桑貝的自我拯救,也是對他人的慰藉。
所以,當我讀了《勞爾的小秘密》才突然發現,原來桑貝不是小尼古拉,而是勞爾呀。
《勞爾的小秘密》
【法】讓-雅克·桑貝 著/繪
張小言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9年11月
那個修自行車的小天才,從來不會騎自行車。
最初,勞爾撒謊只是因為自尊,諷刺的是,偽裝反而幫他成了修車專家。
陰差陽錯的巧合,讓他收穫了名譽和福利,而戴上面具的他,對這個世界負罪滿滿。
這份愧疚,在得知菲古涅以“三流的攝影技術”機緣巧合成為名人之後逐漸瓦解。時間讓他釋懷。
- 《勞爾的小秘密》2018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
故事裡被迫撒謊的勞爾,簡直和桑貝一模一樣。
畫畫對桑貝來說,更像是對自己撒了一個“謊”。
粗糲的生活會磨平一個人敏感的神經,但桑貝用“撒謊”保護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音樂、舞蹈、幸福的家庭、無憂無慮的童年……桑貝繪畫的主題,總是和這些他未曾擁有的東西有關。
有人感動於桑貝的畫兒是“從黑暗里長出來的陽光”,我倒覺得沒那麼高尚。
對畫家本人來說,那就是一種治癒,不然他怎麼會在《勞爾的小秘密》裡暗戳戳地自黑呢?
——扉頁上寫著:“獻給馬克·勒卡爾龐蒂耶”。馬克是桑貝的好朋友、法國《電視導覽》負責人之一,也是在《童年》《桑貝在紐約》裡為他做長篇訪談的記者。
如果桑貝是不會騎自行車的勞爾,那馬克·勒卡爾龐蒂耶,可不就是三流攝影師菲古涅麼?
看完這本書,簡直被老爺子逗樂了,好像看到他一臉無奈地攤攤手:
“看吧,你們都說喜歡我,卻一點不瞭解我。那就畫本書來告訴你們,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桑貝,你就是雨後那一道小彩虹
我其實還算是個法國電影愛好者,《歡迎來北方》《天使愛美麗》《她》《你丫閉嘴》,包括最早的《虎口脫險》,那種調調,都是我的心頭好。
但是好多年來,我一直沒法確切說清楚:到底啥叫“法式幽默”。
讀到桑貝在《童年》裡講的暗戀故事,突然有了點領悟。
當時馬克·勒卡爾龐蒂耶讓他講一件少年時代搞笑的事,桑貝就講了一個15歲窮小子愛上白富美的故事。
為了姑娘一個漫不經心的邀約,他借了輛自行車,踩了45公里,趕去參加一場根本沒法勝任的游泳比賽,得了倒數第一。而他的女神這時挽著一位男士,坐上一輛雪鐵龍轎車,一句話也沒留下。
“我重新騎上院長的自行車,回去的路上又騎了45公里。我邊騎邊哭像是要哭盡全身的淚水,因為她深深地傷害了我……”
這麼心酸的往事,桑貝卻說“很搞笑”。
很多年以後,他在《我的另一半》裡,畫了這麼一幅畫:
配的文字是這樣:
“她挽著一名英俊男子的手臂。我知道她看到我了。我表現得非常從容,以至於她沒有察覺到我已經看到了這個情景。就在這個時候,街道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名美麗出眾的女子。她下了計程車,徑直走進一家商店。我一邊喊著‘親愛的’,一邊穿過馬路向她走去。
當天晚上,我坐在電視機前,覺得裡面的節目變得比以往更可惡。”
這個為自尊上演獨角戲的男人,是不是很像15歲的少年桑貝?
又心酸,又搞笑。有一刻,還讓我想起周星馳。
這就是所謂的“法式幽默”吧。
自嘲,也嘲諷別人,為的是吐槽生活裡的無奈。
而且法國人很少開那種“大國英雄拯救世界”的玩笑,他們經常笑自己是“小國小民”,對英雄主義有一種本能的嘲笑。
桑貝的所有畫兒,都是“法式幽默”的最佳註腳。
他筆下的男男女女,是典型的法式小人物,擠公車的上班族、愛抱怨的家庭主婦、狡黠的心理醫生、做作的知識分子、在飲水機邊上談論哲學的商人、在去月球的路上談論婚外情的宇航員……
他們平庸、算計、勢利、虛榮,
- 兩位作家的勾心鬥角,作家甲說這是他文學生涯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之一。
也做著那些明知永遠也不會實現的夢:
- 海灘上自以為是飛機的成年男子。
他們斤斤計較,愛佔小便宜——
你能想象在一支龐大的遊行隊伍裡混進一個打廣告的嗎?別人舉著“支持共和國聯盟!”“自由第一!”他舉著一個租房廣告:“公寓出租,兩臥一廚一衛”。
但這些小人物也善感,珍視生命中的小小悲歡和哀樂:
- 心理醫生換掉了一張舊沙發,沒想到無數人排隊為沙發“送葬”。
桑貝嘲諷一切,
- 達·芬奇做了個噩夢,夢見《蒙娜麗莎的微笑》被印在衣服、杯子、糖果盒上。
包括所謂的“獨立精神”:
- 一隻離群的羊和它的追隨者,它們將很快匯入“烏合之眾”。
看桑貝越多,就越明白,他筆下就是眾生相。
初讀的時候,你會一邊笑得眼淚流,一邊說:“怎麼會有那麼愚蠢、無聊、搞笑的人!”
之後某一天,你會突然驚覺:天哪,這不就是我嗎!
沾沾自喜,挫敗,沾沾自喜,再挫敗,再沾沾自喜,挫敗……他畫的,就是這樣一個無盡循環的人生故事,每個人的故事。
我最近在看的這本《秋風平地起》,原名是Bourrasques et accalmies,直譯過來的意思是“狂風和暫時平靜”,這其實是桑貝一直在重複的母題——人生,就是一點小甜品和許許多多的碎玻璃渣。
可貴的是,面對那些玻璃渣,桑貝連勵志都沒有。
沒有那種“縱使疾風起,人生不言棄”的雞湯,
他只是呈現,淡淡地,像個旁觀者。好像在說:
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
這是對讀者理解力的尊重,也是桑貝的人生觀。
在《桑貝在紐約》這本書裡,他對漫畫有一段很妙的評價:
“它其實是一種‘奢侈品’。我們的生命裡不能沒有這種‘奢侈品’。沒有它,也許不影響生存,但是沒有它,你的生活就會非常糟糕。
它就像彩虹。比如說,你住在布列塔尼,那地方成天下雨,但是雨後那一道小小的彩虹,會讓你覺得世界是那麼的美好。”
桑貝,還有他的畫兒,就是雨後那一道小小彩虹。
不知道別人如何,但對我來說,沒有彩虹,雖然照樣可以吃飯睡覺活著,但我的人生一定不完整。
- 《秋風平地起》扉頁上,桑貝畫了一幅帶彩虹的圖。
和你在樓頂天台看月光
一本書是無法瞭解桑貝的。但假如只能選一本,我會選《桑貝在紐約》。
《桑貝在紐約》
【法】讓-雅克·桑貝 著/繪
任凌雲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9年5月
這本書有點像一個導讀,進入桑貝的最佳導讀。書中收錄的3萬字長篇訪談,把他的很多作品都串起來了,包括《蘭伯特先生》《航空信》等等。
桑貝首次暢聊了自己的繪畫事業,其中有作為一名畫家的苦惱,還有各種關於《紐約客》的八卦趣事。
- 《紐約時報》1980年11月24日對桑貝的報道
另一方面,它也代表了桑貝最為世界認知的一個側面——正是給《紐約客》畫封面,讓他從法國走向了全世界。
如果再加一本,我會選《童年》,那是一本自傳性質的訪談,對“桑貝如何成為桑貝”有很好的解答。
以前,桑貝在國內出版的畫冊大多很薄。喜歡他的讀者只能從無數的碎片中,一點一點拼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他。而2019年引進的《桑貝在紐約》和《童年》,這兩個長篇訪談簡直就像偶像的八卦大放送,讓作為粉絲的我們一次性得到大滿足。
- 1984年,桑貝和埃德·高倫在紐約。高倫是把桑貝引薦給《紐約客》的漫畫家。
和桑貝對話的,是前面提到的馬克·勒卡爾龐蒂耶。聽說,他們還套拍了一個紀錄片,名叫《桑貝,一個漫畫家》(Sempé, dessinateur d'humour),懂法語的朋友在YouTube上看過,一個多小時。
好吧,拋開這些宏大的“意義”,《桑貝在紐約》最打動我的,其實是他筆下的紐約,那個活力滿滿、充滿創造力、忙忙碌碌的大都會,高大的樓和渺小的人,以及人在生存間隙迸發的詩意,像極了我現在生活的城市。
1988年5月30日,桑貝畫出了我最愛的《紐約客》封面,時價1.75美元。
一對情侶透過高樓大廈的縫隙,看城市的燈火和月光。桑貝真是溫暖,那種讓你身在大城市突然被撫慰的感覺。
這是《紐約客》1993年9月20日封面。巨大的城市背景中,一個跳芭蕾的小人兒有點孤獨,又有點怡然自得。
我們就是畫中站在高樓大廈間那小小的人啊。之所以如此留戀、想要生活在這座城市,就是因為它那滿目的色彩和驚喜。
1998年2月2日《紐約客》封面。這就是桑貝說的那種一看就有“《紐約客》範兒”的畫,那個有著無敵視野、獨立辦公室的男人,望著窗外那一片繁華,他在想什麼?
這是桑貝給《紐約客》畫的第一個封面。披著羽毛的“鳥人”站在窗欞上,被困在都市森林的小小鳥籠裡,像是上面那幅畫的變體,更抽象,更後現代,也更諷刺。
還有這一幅,2006年8月21日的《紐約客》封面。秋天樹林裡的閒庭信步,給大都會鍍上夢幻顏色,莫名想到谷口治郎的《散步去》,太契合了。
桑貝太善於抓住生活中那些一瞬間的雀躍、沮喪、溫暖、尷尬……但處理得非常輕盈和溫柔,像一個不經意的微笑。
比起黑白線稿,我更偏愛他的色彩畫,那是從現實中提煉的童話。城市的擁擠、紛擾、繁鬧、壓抑,在他那裡反倒成為被審視的趣味,變為嘹亮、清新、讚美、擁抱。
看過了《桑貝在紐約》,再看《一點巴黎》《一點法國》,就會發現美國和法國是那麼不一樣。
《三聯生活週刊》的陳賽曾這樣評價:桑貝筆下的巴黎是巴黎人夢想中的巴黎,斜坡式屋頂、高高的窗臺、漂亮的鐵藝陽臺、優雅的燈柱,所有的車看起來都像是20世紀50年代的雪鐵龍。
- 《童年》裡有一副跨頁圖,就是典型的巴黎街景。
不知為什麼,我看桑貝筆下的巴黎,卻不是這樣的感覺。他所有關於巴黎的畫兒,都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悲慘世界》,甚至《霧都孤兒》(發生在倫敦),蒙了一層淡淡的灰。
我好像更喜歡桑貝畫的法國鄉村,那些有藍天有白雲的南法小鎮。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長大的二三線城市,那些回不去的故鄉,那些春風習習、溫存的舊時光。
- 出自《童年》
桑貝曾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為生命中有“奇蹟”存在。
在他眼中,快樂是奇蹟,一見鍾情是奇蹟,男人在夕陽下閒聊看日落的友情,也是一種奇蹟。
這個時代,奇蹟是比彩虹更罕見的東西,它們越來越少了。
很多人說,想住在桑貝的畫兒裡,因為那裡是一個奇蹟滿天飛的世界。
但我們終究要回到灰撲撲的現實。
但願你我在疲憊的生活裡,都能抓住“咻”地飛過的小奇蹟,別把它弄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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