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劉文作

3月26日,美國超過中國,成為全世界新冠肺炎確診人數第一的國家。

我身邊向來放浪不羈愛自由的美國人也終於開始嚴陣以待。

手機上不斷有新聞摘要彈出來,既有國際新聞也有國內新聞也有本地新聞,幾乎都是負面的,打開電視,背景一律是人們在醫院門口排著長龍,醫生訴說設備的緊缺——一切都似曾相識,也因此更加令人痛心。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人們在超市搶購

確診患者:我一個人遛狗,也不行嗎?

3月22日,我的朋友賈斯汀被確診了。他是被春假期間從加州來看他的朋友感染的。兩週前,他曾經說有個很會做飯的朋友現在在他家住,邀請我和男朋友一起去他家,一起喝酒、做飯、看電影。

那時候,我相應了川普發出的social-distancing(社交距離)的號召在家隔離,婉拒了賈斯汀的好意。現在來看,算是逃過了一劫。

賈斯汀是3月16日出現的症狀,最初幾天,不過是一些隱隱約約的頭痛,偶爾幾聲咳嗽,和每天睡上十四個小時都不夠的疲倦。他以為是感冒,便強撐著去工作。下了班和同事一起喝酒,早晚遛狗,沒有采取任何隔離措施。

他家就在我家附近,一想到已經感染的賈斯汀也不戴口罩,就那麼在人群中穿梭來去,不知道又感染了多少人,我便越發不敢出門,連快遞公司放在門口的包裹都要消毒一番再拿進來。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疫情期我宅家做的飯3月18日,他去看家庭醫生,做了測試之後發現不是流感,醫生問了他幾個問題——有沒有到歐洲、中國、韓國等地旅遊;有沒有持續發燒;有沒有和已經確診的患者親密接觸——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便沒有往新冠病毒那方面想,只是讓他回去多喝佳得樂補充電解質,多喝橙汁補充維生素。

3月19日,他突然呼吸困難,好像有石頭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要用莫大的力氣,連帶著肋骨疼痛。他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連坐起來或者拿手機這種小動作都要耗費巨大的體力。我走去廁所,比我之前跑半馬還要累。

我在床上躺了七八個小時才熬到診所開門,那七八個小時裡,我好幾次都覺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他再次去看家庭醫生,醫生替他預約新冠測試,但按照當時的標準,他近期沒有出國,也沒有和新冠患者密切接觸,不符合檢測的標準。

3月20日,他的朋友在回到加州之後病得很嚴重,送進急診室之後被確診,他把情況報告給家庭醫生之後,立刻做了新冠測試。不到48個小時,結果出來,他被確診。不過,等到他被確診之後,症狀最嚴重的幾天已經過去,因為是輕症,沒有被收治入院,開了藥在家自己隔離十四天。

按照奧斯汀當地的規定,違法居家隔離條例要被處以一千美金的罰款,但是根據賈斯汀的描述,並沒有人來檢查他是否在家(他一開始以為會有人打他家裡電話看有沒有人接,但是並沒有),家門上也沒有貼過禁止探視的封條,或者像韓國那樣裝上智能電子鎖,一切都完全靠自覺。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居家隔離到底意味著什麼。前幾天,我打電話詢問他的情況,他說自己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只是四肢仍然有些痠痛無力。說到一半,我突然聽到背景音裡有紅綠燈發出的那種“滴滴”聲,我立刻問他是不是在外面,他回答說自己在遛狗。

“你不是要居家隔離十四天嗎?現在才過了一個星期吧!”“我沒有去見朋友,也沒有去工作,我只是一個人遛狗,也不行嗎?”他很困惑地問。

這大概就是美國抗疫最大的問題了,民眾沒有足夠的警惕性,也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即使政府有指導意見,也沒有足夠嚴格的執行方式。

紐約市民:頭髮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我合作的主編蘇珊有一週都沒有回覆我的郵件,我忍不住打了電話給她,她說朋友的外公因為新冠去世了,這幾天都在替朋友張羅這件事,沒時間工作。

朋友的外公住在科羅拉多一家老人院裡,老人院是朋友精心挑選的:群山環抱,門口有綠草和湖水,一年四季都是空氣清新,景色宜人。朋友平時收入不菲,但是工作也很忙,所以外婆去世後,只能給把外公送到當地最好價錢最貴的老人院裡,以盡孝心。但是疫情來得很匆忙,有可能是老人院裡的工作人員感染了肺炎,也有可能是來探視的親屬帶來了病毒。

老人先是感冒,去看了醫生,做了感冒病毒的檢查說是陰性,說有需要的話可以做一個新冠病毒的檢測,但是要先登記,預約時間才能去做。老人回到了老人院,當天晚上就開始發高燒,呼吸不順暢,等老人院裡的工作人員發現時病情已經很危急。

蘇珊的朋友把外公送到了當地最好的私立醫院,但是醫生很誠懇地告訴蘇珊已經回天乏術。在用盡了最先進的設備和最優秀的醫療資源之後,老人於三天之後去世了。“你知道嗎,這個病去世的時候很痛苦,就像緩慢的溺水一樣,你的神志是清楚的。”朋友這樣告訴蘇珊。金錢、地位、名氣在這個時候看起來是這麼的無足輕重,病毒面前,人人平等。

蘇珊在紐約,是美國疫情的中心地帶,這幾天,接二連三地有朋友和同事確診。

她有好幾天,每天都在查疫情數據,晚上怎麼也睡不著,頭髮一把一把地往下掉。現在,她只能關掉了手機的消息提示。昨天晚上,不得不去超市囤貨的她全副武裝地出門,突然看到有一個男人正站在電梯口抽泣。

男人的大半個身體都在陰影裡,只能聽到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的媽媽去世了,因為那個什麼該死的病毒。”她在等電梯的時候,男人泣不成聲地向她傾訴。等到電梯門打開,她衝男人點一點頭,說了一句“請保重”,就走進了紐約荒涼冷寂的夜色裡。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超市賣衛生紙的貨架空了

執意上班的老人:

新冠病毒遠遠沒有失業來的可怕

儘管從中國到歐洲到美國,有很多人在這場疫情中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但是仍然有很多人無法領會到疫情的嚴重性。男朋友的父親傑克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美國東北部密歇根一個人口不到十萬人的小城Sturgis經營一家牙科診所。密歇根的確診案例數一直在美國五十個州里面排前十,而最可怕的是,密歇根測試的人數非常少,而測試的人裡面接近一半都是陽性的,可以推測測試數量遠遠不夠,真正感染的人數可能更多。傑克的診所附近已經出現了好多確診病例,而他在診所裡,每天都要接觸上百名護士、助手、病人、家屬等。傑克已經六十多歲了,平時喜歡喝酒,又喜歡吃甜食,睡眠也不規律,體質並不好,動不動就頭痛腦熱的。再加上他是糖尿病前期,有高血壓,心臟不好,怎麼看都是高危人群。“爸爸,你先把診所關了,等疫情過去,有的是時間做牙醫。”從三月開始,男朋友天天給傑克發信息,收到的回覆總是“我很好”“不用為我操心”“我比你懂多了”之類的敷衍。男朋友最終決定打電話給傑克,電話接起來,背景音里人聲鼎沸,一問,他竟然和幾位同事在酒吧裡喝酒。“你怎麼這麼不拿病毒當一回事!”男朋友憤怒地吼道。“病毒嚴重那是在中國,我們在美國,沒問題的。”他毫不在意地說。”為什麼在美國就沒問題,難道病毒還認得國界線嗎?“”美國的醫療水平比中國高多了,你放心吧。“傑克說。和大多數保守的中老年白人一樣,他潛意識裡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從來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難倒美國,中國怎麼能和美國相提並論呢?“那現在為什麼紐約的醫院也在到處求口罩,為什麼紐約州長要求退休的醫護人員和醫學生都去前線支援,你到現在都還能放得下心來?”“你放心吧,我爸爸當時是參加過二戰的,我年輕時候,也經歷過越戰、經濟大蕭條。到後來,不都沒事嗎?一個病毒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爸爸,和他周圍那群人,都沒怎麼出過國,也不怎麼認識其他國家其他種族的人,他們說的那些話,都是從FOX NEWS裡聽來的,你不要往心裡去。“掛上電話之後,似乎是怕我多心,男朋友解釋道。我擺擺手說沒關係。這讓我想到了武漢疫情嚴重的時候,網上也有各種謠言被瘋狂轉發,反擊謠言的卻被謾罵。我作為志願者在網上募集醫療物品的時候,也反覆被人舉報是在為個人謀取私利。最近這些年,世界越發分裂,每個人都只接受這一小部分的信息,遇到自己舒適區之外的信息,本能的反應不是接受,而是進行攻擊。久而久之,偏見就在每個人的心底紮根發炎。我們仍然想要勸說傑克關閉診所,特別是Sturgis附近確診的案例越來越多,一天就能確診上百例。這回,我們採取的是用證據和數據輪番轟炸的方法。

我們整理了新冠肺炎的重病率、致死率、傳染率,找到了那些只在同一個空間裡呆上幾分鐘就被傳染的案例,找到了教會活動後社區大爆發的案例,找到了專家建立的數學模型。我們寫了足足有四頁的筆記,撥通了傑克的電話之後,每當他搬出FOX NEWS上專家說的話,我們就把信息一股腦兒地甩在他面前。

最終,自認為駁倒了傑克的每一句話。“我說新冠肺炎很嚴重,對不對?”“對。”傑克不情不願地承認到。“但是我已經這麼活了三十多年了,你讓我不去上班,我現在家裡,反而不習慣。

關不關診所難道是你說了算嘛?“傑克又一次頗不耐煩地掛了電話。掛斷電話之後,傑克的弟弟打來電話給我男朋友,說他挑戰了傑克的權威,讓傑克覺得自己在家中沒有了話語權,因此傑克非常受傷。”

他覺得你認為他老了,糊塗了,沒辦法自己做出決定了,“傑克的弟弟嘆了口氣,“你知道他年紀大了,精力身體都不如從前,所以變得很敏感。”到3月26日,美國成了全世界確診人數最多的國家,男朋友終於沒忍住,又給傑克打了電話。這一回,他並沒有給傑克擺證據講數據,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沒有了媽媽,不能再承受失去你。“

“你是在要求我嗎?”傑克沉默了很久,在電話那頭小聲說。男朋友電話開了免提,連我也能聽出傑克嗓音裡的不安和難過。“我不是要求你不要去,我是請求你不要去。

這輩子,我就只求你這一件事了,往後的那麼多年,我再也不會求你什麼了。”“可是如果我關掉診所的話,我手下的很多員工都拿不到工資。你知道,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按小時付費的臨時工,沒有醫療保險,沒有失業保險。

有些人家裡有五個孩子,有些人全家就靠這一份工資過活。對他們來說,新冠病毒遠遠沒有失業來得可怕。”“那你就給他們付一點錢,實在不行,這筆錢我來出也可以。””可是你也沒有什麼積蓄啊?““錢我還能繼續賺,但要是你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接下去的幾十年要怎麼過啊!”傑克在電話那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都這麼說了,我怎麼好拒絕你呢?我又怎麼好意思拿你的錢呢?”傑克感慨地說。當天晚上,他發來了一條寫著“我愛你”的短信。

疾控中心成員:二十多人聚在家裡開派對

我的閨蜜莉亞是奧斯汀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從三月初開始,她和實驗室裡的其他人已經全天候待命,奈何試劑盒的數量一直不足。“很多人去看了四次醫生,但是都因為不符合條件,而沒有得到檢測。”一週前,莉亞無奈地向我抱怨。她曾經接到投訴電話,打電話的人說,自己的父母剛從意大利回來,為了保險,想要檢測一下,卻不符合測試的標準。

而因為不能接受測試,拿不到醫生的假條,即使有心在家隔離也不能向老闆請假。作為疾控中心的一員,她深知美國一些繁瑣的疾控監督法規拖慢了防疫的進程,也浪費了中國封城給世界爭取來的寶貴時間。既然不能改變這個系統,她只能自己加倍小心。

除了每天到家都會把衣服脫在門口,用消毒液消毒書包以外,她還寫了好幾篇科普文章發在Facebook上,提醒朋友們要戴口罩,不要去公眾場合。

她甚至把實驗室發給自己的口罩勻給身邊年紀大的高危人群。但莉亞的男朋友,在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念碩士的奧蘭多卻覺得莉亞小題大做了。

他相信網絡上風靡的一種言論:既然新冠的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都比季節性流感少得多,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而世衛組織在3月3日就擊破了這種說法:目前全球新冠肺炎導致的病亡率約為3.4%,而季節性流感的病亡率通常遠低於1%。3月17日是聖派翠克節。莉亞在實驗室裡加班檢測試劑盒,好不容易結束後,又開車去超市,排隊排上一個多小時,還因為搶消毒紙巾被兩位墨西哥主婦推搡了半天。

她滿頭大汗地扛著大米、意大利麵、雞蛋、培根、牛肉乾等,氣喘吁吁地走上樓,拿鑰匙開門的剎那,才發現胳膊上被抓了一下的地方,掉了一塊皮,鮮血滲透了襯衫。她打開家門,希望奧蘭多能安慰一下她早就緊繃的神經,卻發現家裡坐著站著二十幾號人,有些是奧蘭多的同學,有些他本人都不認識。

人們喝酒、抽菸、大聲放著音樂、在沙發的角落裡接吻。她之前好好清洗了沙發和地毯,給桌子和椅子都噴了消毒劑,但是所有預防病毒傳染的措施都沒有意義了。莉亞抓狂地大喊大叫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所有人一個接一個地推出門外。

奧蘭多眼看阻止不了她,鐵青著臉站在冰箱旁邊。“你怎麼能這麼不尊重我?”等人都走了,奧蘭多壓抑著全身的怒火問道。“那你有尊重過我嗎?”莉亞形容,她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生氣和失望過。“我想要一個能和我一起享受生活的女朋友,而不是一個比我媽更加神經兮兮,管頭管腳的控制狂。”

奧蘭多絕情地說。“我他媽絕對不會戴這些勞什子的口罩的!”奧蘭多把莉亞找實驗室主任辛辛苦苦要來的口罩摔在地上,還踩了一腳,“我已經快三十歲了,用不著你天天告訴我要洗手,要擦桌子。

我想要繼續像平時那樣生活,即使得了病,我也不在乎。”莉亞被氣得連哭都哭不出來,索性收拾了行李,搬去實驗室同事的家裡住。

收入穩定的中產階級:

自掏腰包幫助經濟有困難的人

這幾天,我常常收到之前常去的餐館、咖啡館的郵件,說因為疫情,他們不得不炒掉所有的員工。

那些員工被炒之後,便不再擁有醫療保險,有些更是連領取失業補助金的資格都沒有,店家懇請老顧客可以替這些員工捐一些錢,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杳無人跡的健身房我常去的巴西柔術館的主教練萊恩,一月份剛剛花了大價錢擴張了場所,又請人在牆壁上畫了插畫,在前臺設置了更衣室,請了全美冠軍來做講座。現在看情況,可能好幾個月都不能開業,房租不能不付,遣散員工要付遣散費,講座的票也賣不出去,他申請了好幾張信用卡,很快就用光了餘額,卻仍然答應給所有人退三月份的會員費。

疫情下的美國:有人收留失業者,有人聚眾開狂歡的party

柔術館好多老學員私下建了群,決定不但不拿退款,反而要提前交上四月份的學費。全美冠軍原本已經收了開講座的費用,也主動退了回去。

“我在這裡訓練了四年,生活裡最親近的朋友都是在這裡認識的,如果你付不起房租,那疫情過去之後,我們這幫好朋友去哪裡見面呢?”安妮代表學員們轉賬給萊恩的時候如此說道,讓他千萬收下大家的心意。

群裡面的人大多生活和收入都還算穩定,從報紙上看到許多戶人家因為繳不起電費水費已經被市政部門停電停水後,決定繼續幫助更多的人。剛買了新房的大衛主動把一個房間騰空出來作為客房,願意提供給因為疫情租不起房子的無家可歸的人。

艾倫和他的妻子把自己為了疫情買的物資勻出一些來,做了幾個“福袋”——每個袋子裡都有一些麵包、餅乾、土豆、紙巾、毛巾等必需品。他說,有需要的,私下聯繫他,他不僅會送上一袋,還會替對方保密。

而我也把國內朋友寄過來的口罩,分裝在幾個小袋子裡面,送給了不得不上班的超市工作人員和物業公司管理員。雖然日子仍然很艱難,但是一想到這些平時朝夕相處的人,竟然都有一顆善良而溫柔的心,又覺得自己很幸運。

後記

如今,中國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制,美國的疫情卻在大量爆發的階段。隨便點開朋友圈,就能看到因為學校封校而無處可去的留學生,因為戴著口罩所以被其他種族的人歧視、被指著鼻子罵“滾回去”的華裔,失去了工作、工作簽證也到期,沒有收入又思念家鄉的打工仔。

一月份的時候,這些人一起忙著給武漢買口罩、捐物資,現在,大家被巨大的災難打了個蒙棍,都不知道該怎麼反映,不知道做什麼才是對的。不知道疫情過去之後,那些常去的餐廳還能不能開門,那些常見的朋友是不是安然無恙。

我們就這麼一頭扎進可怕的未知中,別無選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