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今日女報/鳳網首席記者 李立

多年以後,當劉鴻伏回想起他考上大學的前幾天,一切事物彷彿都充滿了奇特的預兆。

“每個人落生到世上,都有一兜露水草養著,肉體凡胎一樣能脫胎換骨,再亂的世道也可以卜見太平。”41年後,作家劉鴻伏終於在自己的著作《南荒記》中,借主人公劉務的口,說出他對那個年代的感悟與回味。

這個出生在湖南梅山大地的“南蠻少年”,終於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用文字將這段貧困苦難而又奇妙無比的時光定格——通過少年劉務的視角,展現出1970~1979年間,中國南方山地的個體生命在成長中最真切也最奇異的原初影像。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南蠻之地的山村

劉鴻伏的家鄉在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這裡自古便是似巫似道、尚武崇文的梅山文化區域中心。但在歷史上,梅山區域的民族也一直是被封建統治者打壓、醜化、歧視、侮辱的對象。

劉鴻伏告訴今日女報/鳳網記者,中國明代神怪小說《封神演義》裡就有“梅山七怪”。這“七怪”是由七種動物修煉成精的妖怪,各自身懷不同妖術,以最為厲害的白猿袁洪為首,幫助紂王攻擊姜子牙所率領的周朝大軍。最後女媧顯聖,賜楊戩山河社稷圖將袁洪收服。

這是一個具有民族誌背景的隱喻。中國曆代王朝一直視梅山為蠻荒之地,為了“山河社稷”的大一統,中央王朝對這片土地上所居住的“梅山蠻”,一直採取“以夷制夷”“懷柔羈縻”或是武力征討的手段。

書名《南荒記》的“南荒”便是據此而來——南方的蠻荒之地。《南荒記》主人公少年劉務所在的小村,就是典型的梅山文化小山村。這個資水之畔的小村掩蔽在層層群山之中,有著清晰凸現的青山綠水,那裡的方言至今保留著漢語的中古音,很多人認為萬物有靈,巫風遍地。“我的家鄉,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有一條毛路進去。以前要出門,都是在資江邊逆水而上,到縣城就要一天,解放後有機帆船,如去縣城,需逆水過幾大險灘,行一天,六十里。”

在村民們上山伐木、田間耕作、放排漁獵的日常生活中,苦難、哀怨與憂愁淙淙流動。劉鴻伏書中的南蠻山地民族,有射雁鳴桑弓般的激越氣質,坐看雲起時的釋然和不易察知的倔強生命力,敘事在宏大的漂泊感與隔世感中平緩推進,時間與地點漸漸遊移並且模糊。一切如水,直至沁入心脾。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苦難魔幻的少年時光

貧窮、苦難、勞累、飢餓,這是劉鴻伏年少記憶中如影隨形的關鍵詞。書中的少年劉務,身上便有著不少劉鴻伏的影子。

“我從6歲開始就參加集體勞動,幫隊裡放牛砍柴掙工分。考上大學之前,我已經是個上好的勞動力,一年能掙5000多工分。我插秧是村裡最快的,誰都比不上我。”劉鴻伏說,當年九口之家燒的柴,都是他一個人砍的。

跟書中的劉務一樣,少年劉鴻伏也特別喜歡砍柴,因為砍柴是難得的歡樂時光,甚至可以自由飛翔——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上,這是苦中作樂的愉悅。

家裡人多,雖然父母拼命勞作,但糧食遠遠不夠。一年吃到頭的紅薯讓劉鴻伏到現在聞到紅薯的味道就反胃,“我弟弟三歲了還在‘打屌胯’,我穿的也是爛布縫補的‘百納褲’,沒辦法,太窮了”。

在劉鴻伏的記憶中,兒時的生活還充滿著奇幻和驚恐。南方的山地,環境險惡,物資匱乏。家裡有個關也關不住的瘋子叔叔,經常拿著刀要砍人,把幾百斤的石頭從山上推下來砸到房頂。母親和祖母永遠在吵架,待在村裡晦暗處的寡婦、孤老、光棍和棄兒,“未卜先知”的少年刀生,充滿著離奇古怪故事的老房子……這一切都被他寫進《南荒記》裡,變得更為離奇和詭異,充滿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誕感。

書中村落裡的意外也無處不在。砍柴人手中的斧頭不慎甩了出來,正中劉務的額頭,靠著鄰居的一碗“強盜水”,劉務大難不死,但額頭上留下了傷疤,變成了“三隻眼”的形狀。

沒有現代科學和醫學的小山村,神靈和巫術是人們在苦難中唯一可以依託和祝告的對象。梅山地區普遍信奉梅山教,這是一種起源於古代湘中梅山地區、融合了道教法術和原始巫教特點的傳統宗教,梅山的神靈也迥異於其他宗教,比如兩腿朝天、雙手撐地的獵神張五郎,手執斧頭、面部黑黝的孟公菩薩……劉鴻伏甚至在書中寫下了這些神靈們的故事,在他的筆下,這些來自於梅山先民狩獵生活的神靈們並非高高在上,而是充滿煙火氣息,和山民一樣有著自己的小算盤、小性格。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墓碑上的文學啟蒙

《南荒記》的主線是劉務從6歲到16歲十年間的成長經歷。事實上,這也是劉鴻伏自己的成長曆程。對於歷史來說,十年太短,稍縱即逝,但對於個體而言,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劉鴻伏說,當時的他非常渴望讀書,也渴望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少年強則國強,改變自己就改變了家庭、社會和國家,不然就會被埋沒在這荒山野嶺之中”。

雖然那是一個饑荒連著饑荒的年代,但劉鴻伏對書的熱愛,甚至超過了對食物的渴求。

“那個時候實在找不到書來讀,我們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就相約著放學之後去南山那片老墳地砍柴、讀碑。”劉鴻伏告訴今日女報/鳳網記者,老墳山豎著幾百塊巨大的墓碑,從清代到民國的都有,“記敘逝者生平與美德的碑文大多文辭典麗、文采飛揚,碑刻以楷書和魏碑書體為多,真的是點如墜石、撇如長刀,美得讓人目不暇接”。

讀碑,讓一群山裡的窮孩子讀出了先人的死生契闊、地老天荒。

在《南荒記》中,少年劉務踏雪借書,也是劉鴻伏的親身經歷。

1979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二年,劉鴻伏考上華中師範大學,成為附近一鎮四公社唯一一名大學生。錄取通知書寄到隊裡時,大隊書記卻憤憤不平地問劉鴻伏的父親:“你們家劉鴻伏考大學怎麼不搞政審了?”

劉鴻伏告訴記者,他的母親是“地主”成分,如果還像前幾年一樣,就算成績再好,他也與大學無緣。在《南荒記》中,少年劉務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升初中的考試中,政治和作文被記零分。

“所以我很感激當年能恢復高考,它給了我們一代人甚至是幾代人機會,也給了這個國家向死而生的機會。”劉鴻伏說,1970年到1979年那十年,對於他個人和家族都是生死存亡,枯榮一瞬。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一部作品裡的一代人

考上大學的劉鴻伏,一度曾被鄉鄰看作是“文曲星”。當時,他的一名同學得了精神疾病,但其父親認為孩子是“中了邪”,跑來找劉鴻伏,要他寫幾幅對聯帶回去驅邪。劉鴻伏拗不過,拿紅紙寫了六幅對聯,讓對方拿回去貼在房門上,“說來奇怪,一個多月後,我那同學的病就好了,每年他都送酒肉來我家表示感謝”。

“我家門前的李子樹,以前從來只開花不結果,我考上大學那一年,破天荒結了好多李子,黃燦燦好大一粒粒。我父親說,這是幫我湊上大學的學費呢!”這個細節被劉鴻伏寫進了《南荒記》的結尾。

“希望通過這部作品,寫出我們這代人成長的烙印以及時代的鉅變。”劉鴻伏說,1970~1979年,中國社會醞釀著巨大變化,“我的思想成長、生命成長在那十年裡是最迅猛的。劉務其實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縮影,是生存在艱苦南方山區人們的群體成長。”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總是彷彿能聽見時代的齒輪在咔咔作響。”劉鴻伏說。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本書並不挑讀者,“十幾歲的小女孩和七八十歲的老教授都給我發來讀後感,每個人都讀出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

近期,劉鴻伏還將版稅捐出,把書贈給懷化、益陽、永州、岳陽等地的部分中學,現在他打算再向長沙地區捐書。“我們絕大多人都是從貧困閉塞的鄉村成長並走出來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抱負理想和成長經歷,但有著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共同特點。童年和少年時代,是人生亦或人類最難以忘懷的階段,少年強則人類強。我捐書的目的,就是想將百折不回、野蠻生長的精氣神點燃新時代少年人的自強,也讓他們瞭解長輩們走過什麼樣的路和人生,讓他們能夠更好地體察社會人情,乃至理解上代人的經歷。”

《南荒記》俗世與神祗交融,人文與生態交融,敘事與寫景寫心交融,那麼,如何理解書中眾多魔幻、現實與歷史相互交織的意象?就像書中留下的諸多疑問之一——劉務的堂伯孃,一位善良貞潔又受盡苦難的寡婦,為何會把生產隊的牛推下懸崖?

“存在就不存在了,不存在的就存在了。”在書中,劉鴻伏曾借劉務的口,在堂伯孃熱鬧到甚至有些荒誕的葬禮上說出這句話。

“這是理解整部書和那個時代的鑰匙。”摸著額頭上眼睛一樣的疤痕,劉鴻伏笑著說。


劉鴻伏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當代作家、學者、收藏鑑賞家、書畫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集和文物文化專著36部,其中散文集《父老鄉親哪裡去了》被中宣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推薦選入中國農家書屋目錄;文物考古專著《遙遠的絕響》入選“中華百年文博精華”;散文《父親》與朱自清、梁衡等名家名作一併選入學教材三大版塊之一的蘇教版高二語文課文。還被選入高等職業教育語文課文和滬教版初三語文課文

另有《板橋上的鄉愁》《寒鳥》《鶴》《夢裡山河》《懷念一條狗》《一枕落花香》《讀書的心情》等二十餘篇作品被用作全國各省市高考模擬衝擊題或選入人教版及多省初高中語文課外教材。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瑞典文出版發表。

《南荒記》:1970~1979,一個梅山少年的成長和被遺忘的時代

《南荒記》是作家劉鴻伏積數十年人生歷練和文字錘鍊、厚積薄發的心血之作部夢幻般的長篇小說作品,塑造了一個夢幻般的少年。

《南荒記》呈現出個體生命在成長中最真切也最奇異的原初影像:生長於南方荒蠻之中,那裡的人至今用中古音講話,認定萬物有靈;亦生長於巫風遍地的人世角落,飢餓、天災和人禍,包括詭異的死亡事件,如影隨形。作品瀰漫著苦難的詩意和無法言喻的意味。小說具有獨特濃郁的南方農耕文化元素,有著個性鮮明的南方敘事特色,它既是一部生命成長史,也是一部社會時代史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是一部少年之書,一部南方之書,一部生命之書

《南荒記》在結構上,將現代小說和傳統小說技法奇妙地融為一體,創造了一種全方位、多視角的複式結構,故事人物首尾相連,渾然一體,又相對獨立,你可能覺得在讀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還能感覺在讀《水滸傳》你可以任性地充分享受閱讀的快感,此書可謂開啟了一種嶄新的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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