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那年,李鴻章走太湖,見胡林翼。
胡林翼,近代傳奇人物,最擅長治亂。其人所到之處,必於伏莽遍地、殘破不堪之中,創出一番歌舞昇平的事業來。
他抱病與李鴻章相見,整個房間裡散發出濃濃的草藥味,那蒼白的面容,透出燭火行將搖滅的寂寥。
胡林翼問:少荃所為何來?
李鴻章: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胡公。
胡林翼:請講。
李鴻章:請問胡公,何謂德?何謂能?何謂才?
胡林翼笑了:才為人之末,是人聰明機智的外露。能為人之本,是外在的聰明收斂,內在的智慧萌生。
你看這個才字,是木字失之一足,猶自未穩,不堪大用。你再看這個能字,是熊斂其四爪,是淡泊心志、沉靜內斂的寫照。
從才到能,標誌著人生智慧的成長。初始時,人自懵懂中長大,走路尚須人扶,吃飯還要人喂,這時候的人是最脆弱的,最缺乏自立能力。
但人慢慢成長,開始有意識地從外界學習成才之道。有人學文,有人學武,有人學唱,有人學廚,總之所有人都會學習掌握一些奇怪的技藝,並且喜歡在人前炫耀。
♦你看那讀書士子,最喜歡在人前吟詩作賦;
♦你看那草莽武夫,最喜賣弄自己的力氣;
♦你看那臺上優伶,總是咿咿呀呀唱個不停;
♦你看那剛剛入道的廚子,總要找機會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藝。
這些文武之道,行唱廚藝,都是人們從外部世界學來的,這些不是源自內心智慧的東西,就稱為才。
胡林翼慢慢端起一隻茶盞,喝著苦澀的藥汁,繼續說道:木失依憑,不足以立。才是外在的東西,不能夠成為人的依憑。
有才之人由於並沒有意識到內心智慧的重要性,沉溺於皮毛小技之中,自得其樂。但總有一些人,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經驗增多,慢慢得機緣,開啟了內心的智慧。
這時候,他們終於意識到才藝之淺薄,開始有意識地將關注的目光轉向自己的內心。
當內在的智慧漸漸瀰漫開來,淹沒了他此前最喜炫耀的皮毛小技,這時候真正的能力就產生了。
什麼叫能力?就是熊抱四爪,斂心泊志,不依外勢,獨倚其心。
李鴻章坐在椅子上,看著胡林翼,目光中充滿了絕望與無奈:胡公,我李鴻章年近四旬,卻一事無成,落魄潦倒,為世間所譏,原來我所依所憑,不過是隻能引起人們殺心的才氣。唉,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吧?
胡林翼哈哈笑了起來:少荃言重了,你早已過了才與能這兩關。評價你,用才的標準,不適當,用能的標準,也不適當。你是適合以德來評價的人,像你這樣的人,不惟當世少有,自古也極為鮮見。
李鴻章悚然而驚:胡公,莫要取笑!
胡林翼正色道:少荃夜來,誠心有教,此事豈是可以取笑的?
李鴻章:請教胡公,何謂德?
胡林翼:德為高才大能,是一個人才能修為的最高境界,人生的進階。
第一個階段是才,炫耀並展示外在的小聰明。
第二個階段是能,喚醒內心的智慧,賦予你強大的心靈力量。但能夠進入第三個階段的,少之又少。
第三個階段就是德。何謂德?日月經天是謂德,天何言哉是謂德,眾人景仰是謂德。
德之境界,不在於你為人做了什麼,而是你不做什麼。
你看那太陽行經高天,它做了什麼?太陽什麼也沒有做,但這天地間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沐浴著陽光雨露生長。
所以老子有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有德。
當你不需要砥礪艱苦,非要做些什麼,卻已經能夠讓無數人從你這裡受益,這時候的你,就真正成熟了。
李鴻章低語,重複著胡林翼的話:當你不需要做什麼的時候,你就成熟了……
胡林翼:少荃,你要知道,如今這世上之人,有才之人如過江之鯽,有能之人鋪天蓋地。
人們不缺才,也不缺能,單缺一個讓自己的一身本事找到用武之地的機會。
如曾公,他就是有德之人,能夠為天下英才提供一個發揮才能的舞臺。所以天下之人,皆服曾公之德,就是這麼個道理。
胡林翼突然提到曾國藩,就見李鴻章的臉色難看起來,兩眼充盈著屈辱的怒火,終於,他忍不住發起牢騷:曾國藩那個糟老頭子,我把他視為最景仰的師長,視為天下難得的豪傑。可實際上,他所用之人,最多隻限於小才小能而已,我在他幕府遷延日久,可結果……
胡林翼失笑起來:曾李失和,天下皆知啊。
少荃,你和曾公鬧翻了臉,埋怨他不給你機會展示你的才幹。你心裡的怨氣,我理解,孔子說,人之一生,三十而成就事業,四十而智慧成熟。
你已經年近四十,又遭逢如今亂世,正值英雄用武之時,可竟然落魄潦倒,一事無成,終難免……可是少荃啊,人的一生,從才到能,再從能到德,是有一個過程的。而大才大能見用於世,也是有其規律的。
李鴻章:請教胡公,這規律是什麼?
胡林翼:你抬頭向外看,看到了什麼?
李鴻章扭頭,向窗外看去:胡公,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胡林翼:這就是答案了。
李鴻章先是茫然,繼而恍然大悟:胡公,我明白了。
此時夜半,夜空一片黑暗,並不見太陽高懸。可是太陽確曾在天上,它始終在那裡,一言不發,淡泊寧靜。
等那雲開霧散,雄雞高唱,太陽再度君臨天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遮蔽太陽的光輝。
可是陰雨之季,夜半時分,卻也是人世間最為常見的景緻。
胡林翼:正是這樣。
李鴻章:
有才之人,必為世俗所嫉;有能之人,必為庸者所憎。唯有有德之人,縱然有那群犬吠日,宵小攻訐,但終究無人能夠阻擋他前行的腳步。胡林翼:少荃啊,你和曾公失和,終究不是什麼好事。你等我修書一封給曾公,讓他不要……
李鴻章:謝胡公美意,不過這個人情,能免則免。我李鴻章若是無才無能無德之輩,縱然是回到曾公幕府,又有何用?
倘若我能夠心志閒定,靜而久明,又何愁這天下之大,沒有我李鴻章用武之地?
胡林翼嘆息一聲。兩人的目光,同時轉向黑如鍋底的高天。
星月為厚重的雲層所遮掩,只是遠處不時閃現出微弱的火光,以及隨風而來的若有若無的吶喊之聲,表明在遙遠的地方,正有無數人在戰場上廝殺拼爭。
此時的中國,從北到南皆已淪為戰區,至少有幾千萬人,在這場浩大的劫難中呻吟著死去。
亂世之際,黑暗漫長。太陽還會再升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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